第14章

隔日天色微亮,戚缈早起拉开窗帘时就见纪明越司机的车子已等在花园外,换衣的念头顿时打消,今天上午这一趟,估计纪明越不要求他随行了。

当初纪向桐是在环山公路出的车祸,伤势危重,救护时就近送医到郊区一家新建的私立分院,那里的医疗水平和设施都不输市医,环境又宜人,纪明越念及路途颠簸,索性让父亲继续在那里就医,还另外派了专人看护。

就是去探望一趟都得在路上耗个把钟头,戚缈站在窗前,看着纪望秋打着哈欠钻进车里,纪明越聊着电话从另一头坐进去,而后轿车起步远去。

自上个月大幅降温后白昙市就维持着一种不阴不晴的天气,戚缈不喜欢这种天气,有种常事难料的不稳定感,他并不热衷面对各种生活变数。

回到床尾坐了会儿,戚缈起身去换了套运动服,贪轻便合身,他穿的是念高中那会的校服,反正不用出门,没那么多讲究。

下楼碰见保姆,对方一见他这副打扮就知道他要去地下健身室:“去练拳呀?”

“嗯。”戚缈点点头,将左小臂内侧朝腹部贴了贴,没让她发现自己的伤疤。

“还没吃早饭呢,用不用给你端点吃的下去?”

戚缈忙阻止:“不用了,谢谢阿姨。”

健身室镜墙环绕,他无意中瞥见过自己面对沙袋时投入状态的模样,阴郁暴戾得完全不像平日的他,他尽量避免让第二个人看到这副有别于往常的面孔。

做好热身,戚缈戴上拳套,两手握拳相对一击,挪到沙袋前。

“砰——”

橘红色的沙袋轻微一晃,戚缈那一拳像挥向一片火海。

砰!砰!砰!闷在健身室内的拳击声不绝于耳,似是不挤满整个封闭空间就不罢休,戚缈身上的衣服被淌下来的汗水打湿大片,后颈区域的皮肤更是滚烫热灼。

手机没带下来,戚缈不知道自己在这里打打歇歇待了多长时间,单从衣服的汗湿程度和清晰传达的饥饿感来判断,这会应该将近饭点。

打算再补两拳就回楼上洗澡,戚缈抬臂揩了把脑门的汗,调整好状态和姿势。

“砰——”

一声闷响,却不是来自于他还未挥出的拳头,戚缈转过身,纪望秋不知何时回来了,心情很不好的样子,冲墙根的壶铃踹了一脚,然后一屁股坐到划船机上。

“怎么了呢。”戚缈收回眼,纪望秋一回家就跑到这层,大概率是又碰到什么不顺意的,要找他倒苦水,他照单全收就好。

只是他妥当敛起了锋利的眼神,砸出去的拳也不似初时狠劲,在纪望秋面前,他总要留着份温良和耐心的。

纪望秋抓起戚缈搁在器材边的矿泉水,也不嫌弃,仰颈将剩下的小半瓶全灌进嘴里,被呛得连咳几声,说话都断断续续的:“你猜刚刚从医院回来的路上,那个纪明越跟我说什么。”

分着心神,戚缈没留意出手又加重了些力道,他“嗯”了声,表示在认真听。

“他说,”纪望秋深吸一口气,“让我主动跟那个蒋生拉近一下关系。”

砰——

算错了角度,戚缈这一记直拳砸空了,擦着沙袋边缘过去,却仿似重重抡在了胸口。

脚下趔趄,他失去重心扑到沙袋上,这才借力勉强站稳。

心跳如擂鼓,敲打得胸腔都难受,戚缈猜自己可能空腹运动过久了,竟感觉有点缺氧:“拉近什么关系?”

“能是什么关系,不就是博他好感,讨他欢喜,哄他给新项目下注下得更有底气。”纪望秋自顾愤恨说着,没发现戚缈的异样,“他那么能怎么不亲自上啊!”

戚缈摘掉拳套,把手掌的汗蹭到衣服上,没蹭干,才反应过来衣服没一处是干的;瞥见手臂的伤疤,想起要拉下袖子挡一挡以防暴露在小少爷眼底,可他穿的是短袖;急躁得喉咙都干渴,回过身又发现水已让对方喝光。

最后他只得愣在原地,好像从纪望秋说出那句话开始,他的心绪便纷乱如麻,什么都厘不清,什么都做不好。

他想他此时最应该关注纪望秋本身,安抚情绪、适当附和、提供建议,这是他刻在骨子里不容改变的本分。

可恒久的指南如发故障,天然地磁场也失去既定规律,他的磁针违背本分极力偏向了一个悖论。

听起来或许还算自洽,戚缈攥着满手密汗,问:“这事问过蒋生意见了吗?”

说出口又觉得有贬纪望秋身份,戚缈赶紧换个说法:“我意思是,蒋生那边怎么想的?”

不管哪副措辞都失了水准,幸好纪望秋不是那种咬文嚼字的人:“不知道,但我哥想事情很周密的,他既然开了口让我去做,肯定是蒋生那边传递了什么信息,让他认定了这个做法的可行性。”

戚缈马后炮:“那你呢,你听纪先生的不。”

纪望秋倔脾气,凡事爱跟他哥逆着来,戚缈本以为这次也一样,然而纪望秋沉默了下,说:“爸爸出事后行桨不少业务净利润都一落千丈,好几个项目遭撤资,执锐是第一个不顾风险决定入股的机构,我哥不想执锐拿完好处就退出,他想让蒋鸷成为超长期合伙人,但就目前的行桨来说,根本不够格。”

说到这里,他抬眼看了看戚缈,有那么一瞬,戚缈觉得纪望秋的眼神有些陌生,不知是出于他头一回如此正经地论述公司现状,还是别的什么。

“所以我……”纪望秋别过脸,“走一步是一步吧。”

与戚缈所预料的,南辕北辙的答案。

他知道纪望秋已经尽量讲得婉转,当然无论作何决定,都与他无关。

可戚缈还是感到胃部的空落感在这一刻转移至内心,仿佛周身流失的水分都以心脏作为发源地。

良久,他点点头:“……哦。”

行桨集团面临财务危机的项目里,数纪明越最看重的氟化工全产业链最严峻,蒋鸷的出现无疑是天降救兵,不单搬出执锐资本当领投,还邀来总部在港的猎鹗基金当战略跟投、英国布克蓝银行在华分行当项目护航。

事未定局,纪明越提前半月就着手安排洽谈性质的饭局,拟邀三方话事人出席,地点定在江畔的一家会员制酒店,只服务高粘性客户,隐私性很强。

饭局当天,戚缈下了课就径直载了纪望秋前去,路上他还拿不定主意自己该不该跟上去,等抵达酒店门外,透过车窗觑见花坛边低头看表的纪明越,戚缈便知晓没有思虑的必要了。

这个位置不适合久停,戚缈却没第一时间把车开走,他遥望着纪望秋跟在纪明越身侧走进门廊下,如斑斓星河的装饰灯光流泻过他们的双肩,唯独无法奔涌到他的方向。

太远了。

紧握方向盘的手松了点力道,戚缈重新挂挡,边环顾四周寻找空车位,瞳孔中晃入蒋鸷握伞的身影时,他呼吸一滞,游走的目光顷刻有了定点,追着漫长日夜里只能从财经资讯附图里窥见的身影,飘向了对方行走的轨迹。

目睹着流淌过纪望秋肩头的星光此刻洒落他满背。

戚缈刚提起的心率就出奇地平复下来,那扇大门开了又合,始终没有一盏星光由他摘得。

轻叹了口气,戚缈泊好车,打开阅读灯,从书包掏出课本压到方向盘上摊开,不再细数会有多少人被星群眷顾。

左耳畔的车窗被敲响的时候,戚缈正捻着书页角闭眼背诵第九遍课上画的重点,一睁眼对上蒋鸷垂落的目光,他耗神背诵的字词全从脑海里跑了个精光。

降下车窗,戚缈没想好开场白,先主动问了好:“蒋生?”

四指宽的窗缝看不完整车内人的全貌,蒋鸷屈指又叩一下,从他的视角恰好叩在戚缈的胸前,怕人瑟缩,他没太用力:“再下来点。”

戚缈就把车窗全降下来,蒋鸷很轻易地探进手在解锁按键上点了下,随后绕过车头拉开副驾门坐了进来,手上拎着只印酒店logo的纸袋。

“又一个人躲着。”蒋鸷说。

“我没躲。”戚缈看看门廊那边,“你们吃完了吗?”

“没有,你不是不知道我的毛病。”蒋鸷把左手挟的烟盒冲戚缈示意一下,转而丢入口袋,“你呢,吃过没。”

戚缈抚着被捻得卷起的书角,他有时会根据语境向纪明越和纪望秋说一些无伤大雅的谎言,心虚是有,但很少耿耿于怀。

面对蒋鸷的时候,哪怕不与他对视,戚缈都莫名道不出一句假话,即使知道说了也不会得到什么惩罚。

斟酌过后,他答道:“我不饿。”

“那怎么办,”蒋鸷勾着右手的纸袋往上提了提,笑容无奈,“大堂经理好客气,以为我要走,送我一份蒙布朗感谢光顾,可我又不爱吃太甜。”

他托出用透明糕点盒保护起来的精致甜品,发现戚缈的视线会情不自禁追着它:“本来想婉拒的,不过人家一番心意,拒绝的话太扫兴致,你要不要帮我解决?”

戚缈考虑到礼数而谢绝的话都到了嘴边,又因蒋鸷这番说辞咽了回去,好像不帮忙解决,就成了对方口中那个扫兴的人。

于是他答应:“好,谢谢蒋生。”

“能帮我吃?”蒋鸷确认道。

戚缈点头,绝不扫人兴致:“嗯。”

“不是说不饿,塞不下去别勉强。”

“能塞下的,”戚缈自信地说,也许是因为蒋鸷的手掌宽大,五指又修长,那蛋糕在他掌心显得很小一只,“没有勉强。”

“今晚风很静,陪我到江边走一走?”蒋鸷的手裹住糕点盒底部,谈条件也像温声邀请,“会不会勉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