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郡王

夏日炎热,临水的镜心阁东厅,窗边软纱随微风而飘荡,窗下,狭窄的玫瑰椅,少年深陷椅中。他身上长衫已被除去,黄花梨的木料,衬托得他的皮肤愈发白皙。

与他贴在一处的男子亦如此,后背反倒沁出汗,愈是如此,他愈要贴紧少年冰凉身体。

少年双瞳被水雾覆盖,朦朦胧胧地看面前之人。

男子与他对视一眼,低头将他亲得更狠。

软纱飘啊飘,飘进窗内,帘上宝石制成的小巧珠坠抚过他们,仿佛在肌肤上挠痒,酥麻得厉害。

镜什么都不知道,只觉胳膊痒,却又不是要挠痒痒的那种痒,甚至浑身都有些痒。

上回洞房之时,到底是芳菲的桃花所致,许多事他记得并不清楚,这才是他头一回经历,他的手臂环住姬泱,掌心是姬泱后背薄汗。本该黏腻,他却莫名欢喜。

姬泱轻笑一声,抱起他正欲去榻边,室外忽然响起蕴蓉声音:“公子,您吃些东西,奴婢……”蕴蓉的声音由外而至,镜清醒了。

他睁眼,抬头看到姬泱的脸,再低头看看自己。

竖起耳朵听蕴蓉的脚步声就在屏风外了。

他,他在做什么!!!

镜羞恼得差点儿要哭了,他怎能这样?!

这可是白日里啊!

蕴蓉就快要进来了,镜不管不顾,将姬泱用力一推,丢下墓碑回身就没了影。

蕴蓉笑盈盈地端着托盘进来,声音绕过屏风:“公子,呃,殿下……”

蕴蓉停在原地,姬泱殿下回身看她,难得脸色阴沉。

“殿下………………”瞧见这副模样的殿下,蕴蓉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可她哪里知道殿下在此处!她来给镜公子送吃的啊!每日这个时候,镜公子都要吃的。

姬泱深吸一口气,捡起地上的衫袍,跟什么也没有似的披到身上,转身掠过她走了。

蕴蓉顿在原地,也是满脸通红。

她瞧瞧镜公子的墓碑,她早就不怕了,毕竟这早已是镜心阁的一景。

蕴蓉想想方才殿下的脸色,再看看墓碑,忽地又捂嘴偷笑了,心道,不知这次殿下又要哄多久,镜公子才愿意出来哦。

她脚步轻盈,将一整个托盘的食物放到墓碑旁的矮桌上,拍拍手,转身裙摆蹁跹,她也走了。

于是,难得一遇的好机会啊,又溜走喽!

京城皇宫,三皇子姬澜通红着双眼从皇帝寝宫出来。

京中炎热,他里三层外三层地穿着大礼服,不仅双眼,面上也是通红,显然是热的。他迈出门槛,身子便是一歪,“哎哟。”,陈太监立即扶住他,“王爷您可还好?”

姬澜悲痛摇头:“我倒无碍,只是父皇……陈大官,方才那些话,也就我与父皇,还有你知道。是我惹父皇伤心了。”

陈太监不论心中如何想,嘴中立即便道:“王爷,陛下也说了,这事儿啊怕也是误会,陛下信您呢!”

“不……”姬澜竟真的落下泪来,“我心中有愧,我与小九从来亲近,是我未教导好九弟。我何尝不盼着小九能改正早日回京?我定要好好教导他的。也是我做得还不够好,令人有机可乘,令父皇为我操心,令……”

陈太监心中是一百个不答应,您哭,您再哭!跟陛下跟前哭哭也就得了,跟他还哭!

但他偏还只能跟着也抹了抹眼睛,倒也真的抹出几滴眼泪,悲伤道:“谁说不是呢,您们都是陛下的儿子,陛下也只愿看到您们都好好的。”

“是啊!”姬澜仰头,长叹一口气,“父皇——”姬澜眼白一翻,竟晕过去了。

陈太监心中不知翻了多少个白眼,却还只能既悲伤又焦急地叫人抬王爷去偏殿,再叫人去传御医,他则是再挤出些眼泪来,回身进去给陛下禀报。

姬钦听罢,也是长叹口气,问陈太监:“朕,是不是太过了?澜儿,他,自小胆儿就小。”

陈太监哪敢接这种话?

姬钦再道:“朕是否不该降他的爵?澜儿说得不错,他若是真有心做坏事儿,何必这般?那玉牌,到底好伪造。”

“唉。”姬钦摇头,“朕老了,他们,都长大了。”

他起身:“罢了罢了,明日你宣礼亲王与林复进宫来见朕。你去瞧瞧澜儿,醒来后,你送他回府。”

“是。”陈太监行礼退出,林复是礼部尚书,礼亲王是宗正寺卿。陛下的主意一会儿一个变,只不知明日这二位来是要拟什么旨,是恢复九殿下的王爵?还是降三殿下的亲王爵?陈太监心中“啧”了几声,甩了拂尘往偏殿去了。

不过要他说,九殿下到底是九殿下。人人都以为他已落进深渊,却不料,什么事儿也没干,人家又要起来了。

这大约也是天命?

这京中的天啊,还有得变呢,他且看着吧。

宫中的灯都点上了,陈太监将姬澜送至宫门口。

姬澜握住陈太监的手:“无需陈大官送我回府,父皇不想见我,我实也没脸再见父皇。近来天热,劳烦陈大官好好照顾父皇,别吃生的凉的,少用冰。待父皇谅我,宣我进宫,我再来。”他眉间是惆怅与失意。

陈太监自是将他又是好一通拍马,说他如何如何孝顺,陛下如何如何知道。

面色苍白的姬澜扶着太监的手出宫门回府,一上马车,他眉间的惆怅与失意全没了,取而代之的是怨恨。

他没有姬泱那样受尽宠爱的母亲,也没有姬泱那样钟鸣鼎食的外家,更没有姬泱那样花言巧语的好本事!

姬泱五岁便封亲王,他到二十岁才封了个郡王!前年升至亲王,是他一步一步努力来的!他为了这些爵位,做了多少事?

凭什么?!

到底凭什么?!

爵位说降便降,他特地装晕,父皇都未来看他一眼,也没提不降爵的事儿,小太监跟他说,父皇已宣林复与礼亲王叔明日进宫。明日之后,他又将变回一个区区郡王?

他这几年的努力与钻营又算什么?

他声声冷笑,他的贴身太监轻声道:“殿下,来日方长。”

“是啊,来日方长,二十多年都忍下来了,又有什么是忍不得的?!”虽如此,姬澜还是难掩烦躁,他问,“你们打听出了什么?”

“小的去问了,前几日,有人朝路贵妃的屋子放火,只是那路贵妃福大命大,没死成。”

“蠢货!”姬澜骂道,“也不知后宫哪个蠢货如此,路贵妃可不能死,她若死在冷宫,父皇那个性子,反要觉得对不住路贵妃,定要追封她为皇后。姬泱也定要回京,什么杀不杀太子的,姬淳与姬泱比起来,在父皇那儿算什么?父皇心中,只有姬泱一个人是儿子!五岁便让他当王爷!父皇心中有愧,立时就能封姬泱当新太子!她得好好在冷宫里待着!我要他们母子二人坠落深渊,看我如何坐上龙座!”

太监觉着他们殿下有些过于暴躁,很是反常,却也不敢劝。

姬澜深吸几口气,平静些许,他冷声道:“姬泱果真极难对付,半死不活都能翻盘。这件事,没他做鬼,我不信。只是我好奇,他是如何弄到我的玉牌?骗骗父皇还成,只有我自己知道,那的确是我府中的,是我亲手所制。”

“府中怕是有内奸,小人会去查。”

“嗯。”姬澜吩咐道,“先前的那些人都折了,姬泱身手是还不错,却没有这样的本事,你们若能想法子探出是哪个江湖高手在帮他便是最好。”

“小的知道!”

“张天师还未有回音?他到底何时才能来京中?”

“尚未,天师的行踪实在不定……”

姬澜再度烦躁:“想法子再给他传个信吧,我这处也实在等不得了。”

“是!”

姬澜不再说话,马车缓慢往府中驶。

过了许久,姬澜才咬牙恨声道:“姬泱这辈子都别想活着回京。”

隔日,礼亲王与礼部尚书林复进宫面圣,拟旨广发。降三皇子姬澜诚亲王为诚郡王,升九皇子姬泱楚国公为怀郡王。

京城这锅热油顿时着了,冷寂太久的许多心,又开始聒噪。

三日后,冷宫走水,屋子被烧了一半。火光照满京城,将这锅热油烧得更旺。

皇帝姬钦自梦中惊醒,陈太监嚎哭:“陛下啊!冷宫,走水了!娘娘,娘娘她!”

姬钦愣了片刻,慌慌张张起身,连衣服都忘了穿,陈太监拿着衣服跟在他身后扑出去。姬钦自上次卧床,身子一直未见大好,他此时却疾步于宫道上。他赶至冷宫门口,望着尚未被扑灭的大火,与已见焦黑的宅子,眼前也一阵阵发黑。

他来了,无数的人都跟着来了,冷宫反而成了最热闹的地方。姬钦慌张地甚至说不出话,只顾盯着火瞧,陈太监正要不管不顾地冲进火中,冷宫中走出位宫女,她身子高大,背上背了个人。

陈太监上前,不敢问。

那宫女木讷抬头,满眼泪:“贵妃娘娘差点儿,差点儿……”

姬钦一步一个踉跄,走到宫女身后,那张被黑灰占满却也难掩清丽的面庞,一行清泪从眼角滑落,黑灰中流出一道白痕。她却始终闭着眼,不愿看他哪怕一眼。姬钦身子一软,差点倒在地上。

四日后,路贵妃于玉芙宫中醒来,陛下在她床边守了一夜,两人相对落泪。

据闻,有那小宫女依稀听到陛下同路贵妃说对不住她,说要封她当皇后。

五日后,陛下下令归还尚书府,并召路尚书回朝,放路大人与路大郎君归家。路尚书却婉拒,以年岁已老为由上书致仕。

拉锯三日后,陛下不得不应下,陛下却又大肆赏赐路家,从宫中抬出去的赏赐,头一抬进了尚书府,最末一抬甚至还未出宫门。

不仅如此,陛下还要扩建玉芙宫,并专门派人去小香山画地建园子,说要送予路贵妃。

这些日子的京城啊,每一日都有无数多的事情发生,若不仔细些,真正是稍不留意便要错过许多。

路贵妃懒懒靠在榻上,枕着福字纹的迎枕,吃进贡的荔枝。

女官给她剥好,笑着道:“娘娘,如今都传遍了,您要当皇后的事儿。”

“哼。”路贵妃轻笑,“他们不让我好过,我也不让人好过,便是要将京中搅成一团浑水才有意思,我儿安危也才有保证。”没错,这个所谓皇后的事,是路贵妃自己派人传出去的。

“娘娘,您说,陛下会迫于言论,当真封您当皇后?今日早朝,还有言官上书此事呢,陛下倒没说‘好’,却也没说‘不好’。”

“他?”路贵妃捻了只荔枝在手中,嘲笑,“我与他相识这么多年,但凡有一回他能有些担当,我也能给他多些好脸色。我若当皇后,我儿便是太子,他敢?他敢让姬泱当太子?姬淳稳稳当当地当了这么多年太子,还不是因他母亡,因他体弱,因他一辈子只能当太子。他这个人,费尽心机抢到的皇位,连儿子,也不舍得给。

他不知姬泱根本不可能杀姬淳?他知道,他装作不知道,他因我儿优越而给予宠爱,却又因我儿太过优秀而忌惮。他连自己都骗、都怕,懦弱的可怜虫!抱着他的皇位过一辈子吧!”

她又微抬下巴:“我根本不屑于,当他姬钦的皇后。”

女官笑了笑,不再多言。

路贵妃放下荔枝核,念道:“倒是那旨意怕是快到宜州,不知那孩子何时来找我玩儿?”

女官是她从家中带进宫,自小服侍她,也没有什么不能说的,已知道镜的事,闻言凑趣道:“奴婢也是迫不及待想见见那位小公子呢。”

路贵妃抿嘴笑:“真怕你瞧傻了眼,真正似个仙童。”

旨意正往宜州去,姬澜再也难阻止。他急成热锅蚂蚁,这些天,京中形势已远远脱离他的控制,他本在家装了多天的鹌鹑,如今也终于忍不住,再度出来走动。

京中某间书房内,听闻姬澜再度出山,有人嘲弄:“蠢货一个。”

“挑他与姬泱斗,当真辱没姬泱。”

有人问:“您觉着这局?”

他笑:“贵妃娘娘不是据闻要封皇后?去同贤妃娘娘说说呀。”

贤妃是二皇子的母妃,屋中静了静,一同笑出声。

郡王旨意到宜州的这日,恰好是乞巧节。

那日“白日宣淫”后,镜小宝丢下一个墓碑,跑回宫内,立即钻进湖水里,好几日都不好意思出来。侍女们纳闷啊,问他缘由,也问不出来。

九殿下瞧不见他,也愁啊,天天坐墓碑边同他说话,安慰他。

这事儿到底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不安慰还好,一安慰,镜更气。

他拽片叶子,生气用墨条写字:我们和离了!

写好后,他坐在宫门内,悄悄从门下细缝塞出去。九殿下眼瞧着一片叶子从墓碑里飘出来,捡起看,一看上头的字,乐了。

他也拿纸写:那日,实属情难自禁。

也给塞进去。

镜一看,扔了墨条,伸手捧脸。

姬泱不要脸!

姬泱再写:何时咱们才能复婚?

镜用力写:不复!

一人一鬼,叶子、纸张传来传去,写了、传了大半天。

姬泱再写:小宝,我想念你的声音,你出来吧。

墓碑里头没反应了,等了许久,姬泱正要再说话,墓碑里掉出个小海螺。

他纳闷接在手中,左右看看,除了精致些,没什么不同,扔个小海螺出来是做甚?

他再仔细看了看,忽地想到什么,他将小海螺放到耳边。

小海螺里是镜恼羞的声音:姬泱不要脸!姬泱是坏人!

姬泱朗笑出声。

为何他的小宝竟会可爱如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