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不料镜小宝这一觉,一睡就是三日。
姬泱难免有些吓着,还是芳菲道:“从前也有一回,我们公子拿着那话本眼睛就没眨过,连着看了好几日,后来连着睡了几十年!”
姬泱才松口气,那便还是累着了。
他将镜已经捏好的几个泥娃娃,全部排在床头,除去在前院忙正事,都在卧房陪镜。顾皙已到京城,信也承上去给了陛下。他的那些鬼,没法进皇宫,没法知道一手消息。
他一直在卧房,见他的鬼,也是在卧房。
芳菲听到他们对话,她知道,姬泱将来要当皇帝。她作为镜的侍女,当然是希望他越早当上皇帝越好了。他当皇帝,她们公子就是皇后,那才好,她们公子如今已不惦记当什么宰相夫人、状元夫人了。来宜州后,看的话本,尽是男鬼最后当上皇后的。
从来将话本视为“圣旨”的他,如今眼中也就只看得上“皇后”了。
公子在睡,芳菲便主动提出替他进宫打听消息,还将上次她与镜偷听到的皇帝与李君千的对话告诉姬泱。她虽然什么也听不懂,记性倒还不错,将那话记上了八成。
姬泱有些意外,芳菲道:“你对我们公子是真心的,我们自然也会真心待你。再说,你早点当上皇帝,我们公子也高兴嘛。”
姬泱好笑,芳菲便问他:“那日听你们皇帝说话,我和公子都听不懂,你们人心可真复杂,你们皇帝到底是信谁?听他的话,他似乎挺想念你。”
想念他?他父皇,谁也不想,谁也不相信,除他自己。
芳菲去了皇宫,恰好赶上那皇帝刚写好信,命人快马加鞭送去宜州给怀王姬泱。
只可惜,她不识字,一点儿也看不懂那信上写了什么。
皇帝写了信,又问底下跪着的位太监:“果然是位江湖高手?”
那太监,芳菲见过,先前一同来宜州宣旨的。他点头:“是!据闻那位少年高手救了王爷,王爷对他礼遇有加。只是——”“只是什么?”
“那位少年,长得也太好了些……”太监吞吞吐吐道。
皇帝皱眉,芳菲来气,决心等会儿这太监出去,就弄死他,竟敢这么说他们公子!这话,连她也能听明白到底是什么意思!
皇帝不知想了什么,起身道:“朕去玉芙宫瞧瞧。”
玉芙宫,是姬泱母亲的宫殿,芳菲记得很清楚,吹了片桃花瓣贴在那太监身后,心中恶狠狠道:“稍后等我来收你小命!”她跟那皇帝到玉芙宫,皇帝与路贵妃说了几句家常。
皇帝便道:“听宜州回来的人说,小九府里有位身手极好的少年高手。”
路贵妃心中已知他说的是谁,面上却温柔一片:“果真?”
皇帝叹气:“那少年救了小九,据闻长得更好。”其实上回刘洵回来,便与他说了,只是刘洵并未提及此人相貌。
路贵妃暗自琢磨他说这话的意图,皇帝再道:“朕想召小九回京,他与你娘家侄女的婚事,也该办了,朕记得溪丫头已经及笄了吧?”
路贵妃心中冷笑,想她儿子回京,做梦!
路贵妃轻蹙眉头略微思索了会儿,才柔声道:“陛下,妾想,小九的婚事,先缓缓。”
“他的哥哥们,皆已成婚,他都二十二了,不能任他胡闹下去。”
路贵妃眼眶却是突然一红:“陛下的意思是,即刻便要小九回京,即刻与我侄女儿成亲,回头又被人背后说是非?!又要被人说小九杀死兄长图谋皇位?!”
皇帝不防她直接将这些话说出口,一时有些怔住。
路贵妃眼泪汹涌而出:“时到今日,妾也没什么不能说的!陛下,您当真以为是小九杀了太子?!小九为何要去杀太子?那是您亲自抱着、看着长大的儿子,您宁愿信那些可笑的所谓证据,也不信他?小九到底是什么性子,您不知吗?驱他离京的是您,不过几个月,要他回来的也是您,您又把您的儿子,把我的儿子看成是什么?!召之即来挥之即去?您要看他彻底成为全天下的笑话?!”
皇帝被人这般顶撞,一股气往心头涌,可再见从来温柔和顺的路贵妃哭成、气成这样,还要倔强抬头用泪眼瞪他,他心又软了。
“朕,朕不是不信——”“你若信他,就别再让他娶我侄女儿了!”路贵妃气起来,直接自称“我”,“我可不敢!别小九刚同我侄女成亲,外头又说我娘家助小九图谋皇位!又是许多人涌上来害我儿!”
皇帝的确这样怀疑过,冷不防被路贵妃当面说出来,面子上也挂不住。
路贵妃狠狠将眼泪一擦:“亲事便罢,我儿不求皇位,不需急着成婚、生儿子!”
不得不说,路贵妃这些话,虽将皇帝说得一点儿面子也没有了,却也的确挠到了皇帝的某些心思。路家,是姬朝第一世家,若他家的外孙没有继承人……的确再也不用担忧,九儿子反而会是最令他放心的儿子。
只是……这样一来,他越发觉着对不住小儿子。
路贵妃一瞧他这样,就知道他的老毛病又犯了,心中冷笑,面上却还在哭。皇帝不忍心,亲手给她递了个帕子:“莫哭莫哭了,朕依了你,成不成?”
“小九不回京!”
“不回,不回。”
路贵妃这才破涕而笑,皇帝无奈地笑:“高兴了?”他心里也很高兴,看来路贵妃与路家,的确没有图谋皇位。
路贵妃再道:“那好歹是我侄女儿,自小看着长大的,最是乖巧不过,过些时候再将婚事取消的事儿公之于众吧?挑个恰当的时候,丫头还小,往后还要嫁人的。”
“依你,都依你。”皇帝此时心间倒是格外畅快,十分好说话。
路贵妃抿嘴笑,留他在宫里用晚膳。
芳菲坐在房梁上,看完全程,这回她看懂了。
贵妃娘娘到底是贵妃娘娘!说哭就哭,说笑就笑!所以,姬泱不会再同那个表妹成婚了?虽说她觉着,姬泱对他们公子这样好,的确没有异心,可那表妹总膈应在那儿。
这下好了,她们也不用再因为瞒着公子而心有不安了。
反正姬泱跟他表妹的婚事没了!
芳菲笑着飘出玉芙宫,立即回家了,将那要杀的小太监给忘了。
姬泱给他母妃的信上,很明确地说了,他不会再与任何一人成亲,此生只有镜。
没成想,他母妃即刻便为他做了这些,甚至不止这些。
芳菲双手紧握,摆在胸前,激动道:“从今往后,贵妃娘娘便是我最喜欢的女子!”
姬泱好笑,芳菲瞄他一眼:“我可告诉你,我们公子是不知道你路家表妹,我们可都知道的!我们可是帮你瞒着的!你若敢对不起我们公子——”芳菲对他做出劈手的动作。
姬泱懒得理她,起身往后头去了。
睡了三日,镜总算是醒了,他一醒,揉了揉眼睛,翻身趴在床上,抬眸便见到床头上的一排泥娃娃,立即伸手去点。手上劲一重,一个娃娃倒了,弄出声响,外头的姬泱马上掀了帘子进来,再撩开帐子。
镜侧脸仰头看他,朝他笑。
姬泱也笑:“醒了?”
“嗯!”
姬泱帮他将泥人扶正了,镜指着这个泥人道:“这是秾月姐姐。”他再指她身边的,“这是夭月,这是芳菲,这是蕴蓉姐姐,这是三安——咦,怎么许久不见三安了?”
他压根不知道,因为他的口头“背叛”,可怜的三安已经闭门思过很久啦!
姬泱见他一个个地数,问他:“我和你呢?”
“我还没捏好呢!”
“那还要多久呢?”
“我不告诉你!三安呢?”
“他有些事儿,明日便要他来见你。”姬泱心道,三安啊,你就多谢你们公子吧,这就放你出来了。
“好啊好啊,他说给我编个小花环,给园子里的小鹿戴的!”
姬泱伸手,将他抱起来,镜还惦记着捏泥娃娃,再揉眼睛,打了个哈欠道:“我要去捏泥娃娃了!”
“你看你这些天,每一日都在捏,都累成这样了,休息几天。”
“我不!”镜心中急,别看离姬泱生辰还有些日子,实际日子过得很快的!他怕来不及!
“你听话,我就允许师傅们留在府里,否则我即刻便送他们回乡。”
镜立刻生气皱鼻子,姬泱捏他的鼻子:“皱鼻子也没用。”
“哼!”
“‘哼’也没用。”
“姬泱是坏蛋!”镜生气,姬泱还要哄。
外头芳菲出声:“公子,您醒了?奴婢能进来吗?”
“进来进来。”
芳菲一进来,镜便指着姬泱道:“我要回家,他欺负我。”,芳菲知道是为何故,这件事她很赞同姬泱,但她也没直接说,她只是笑着说:“公子,您可还记得您救下的王玥的情郎?”
“他怎么啦?”
“他今日要返乡啦!他这次返乡很风光的,许多百姓自发去街上迎他,还有那王玥,她也在街上施粥呢!”
“施粥是什么?”镜好奇问。
“给一些贫苦的人送些吃的!公子去不去瞧?咱们去定个包房,看那书生返乡吧!”
镜想了想,似乎是很有意思的,立即点头:“看看看!”
姬泱松口气,总比在家捏泥娃娃好?
镜由姬泱陪同着,到了街上,找了家离王玥施粥地方最近的茶馆,他们在二楼雅间。
王玥的父亲大病初愈,她又在妆奁中瞧见那封信,过些日子,京中果然传来李郎被放的消息,喜极而泣,认为这是有神仙在助她。她立即从家中拿了银子出来施粥,据闻要连着施上一个月。
她更是亲自在粥棚前帮忙,王玥穿了条颜色素净的襦裙,外罩半臂,头发挽成髻,头上没一点饰品,只插了几朵山茶花,人却依然极美,仿佛清晨时刚好开放的山茶花。
镜趴在窗边看,看得连连称赞:“她漂亮!”
王玥还亲手拿那大勺给孩童盛粥,满脸笑意,镜再道:“她不仅漂亮,心地也好!”镜看得津津有味,可看了会儿,他渐渐不笑了。
“怎么了?”姬泱本在看书,光听他不停念叨,听了会儿,声音没了,姬泱立即抬头,却见小鬼一脸难过。
他也走到窗边,往下看。
来领粥的都是些极为贫困的百姓,衣衫褴褛,其中不乏许多孩童,全部饿得面黄肌瘦,两根腿瘦成麻杆。
他们领了粥,一口就喝尽了,还要不停舔碗底,还想喝。
可若是再喝,就得重新排一回队。更有甚者,直接在粥棚前争夺打斗起来,王家下人立即过来拦,有个特瘦特小的孩子被人摔到地上,手中的粥碗碎了,粥撒了一地。那孩子哭着,爬去舔地上的粥。
镜看得有些害怕,双手紧紧扒住窗棱,眼泪不知不觉便下来了。
姬泱叹气,抱住他。
“他们,好可怜。”
“世道如此。”
“不能帮帮他们吗?有没有法子能帮助他们?”镜仰头看姬泱。
的确世道如此,只要世上有人,这样的事便永远解决不了,再伟大的帝王也无法保证所有百姓安居乐业。身为皇族,姬泱心中理智、冷静,却也的确被镜这一眼瞧得有些感性起来。
他点头:“有法子。”
镜立即追问:“什么法子?!”
“我们多建些善堂。”
镜不知道善堂是什么,但听这两个字,总能猜到些许,他赶紧点头:“建好多好多善堂!我有银子,我还有金子,我有好多好多!”
“傻小宝。”姬泱将镜搂得更紧,银子,他也有,“我们建了善堂,宜州城内这些无家可归,吃不饱、穿不暖的孩童便有了容身之地。”
“他们再也不会这样连碗粥都喝不到?”
“是。”
“太好了,太好了。”镜连说了两句,又回头望向窗外,再说一遍,“太好了。”
其实姬泱知道,善堂根本没有用,能救的永远只是少部分人。
对于上位者,少部分人获益的事,往往是要被坚决摒弃的,因为这样的决策没有丝毫用处,他们总要以大部分人的利益为出发点。
此时,因为小鬼,他觉着,哪怕只是大海中的一滴水,也的确有存在的必要。
他既然来到宜州,就该为当地百姓多做些事,就当为小鬼积福吧。
善堂的事儿这便定下了,于镜而言,不过一说,他不懂要如何置办。姬泱心中想着要如何建善堂,按理来说,每个州府都是有善堂的,都由州府衙门筹建,但这善堂到底建得如何……瞧瞧这些孩童便可知。
可也不能怪衙门,每州每府的银子,都是有定数的,可怜的人却只会多,不会减少。
姬泱思索着,忽听楼下传来欢闹声,他正要往下看,芳菲激动道:“公子!公子!王玥他情郎来啦!”
“那里!那里!”芳菲指向一个方向。
李君千没能当状元,回乡之时,却也有了状元骑马游街的架势,全城的人都出来看他。李君千长得俊俏,还有小娘子朝他扔香花扔帕子。
李君千骑着马到镜他们所在茶馆的楼下时,镜瞧见楼下小娘子们扔花,好玩儿!
他朝芳菲伸手,急道:“快快快!给我花!”
芳菲瞄了眼面无表情的姬泱,心中大笑,给了镜一大捧桃花。
镜拿在手里,直接将那一大捧花都给砸李君千脸上去了。
旁的小娘子扔朵花儿,扔个帕子,好歹都是一样一样地慢慢来。他倒好,直接一捧砸下去了,他又不是人,这么一砸,看似软绵绵,实际力气很大,李君千竟直接被他给砸掉下了马,掉进桃花堆里。
“哈哈哈哈哈哈!!!”没心没肺的小鬼,镜小宝“哈哈”大笑,浑然不觉自己干了坏事。
怀王爷心中这才舒坦,瞧见没有,他们小宝对这些人,也就是看着玩儿的,才没有其他意思,他可还记着当初李君千的仇呢。
李君千晕头转向地,仰头看去,他没瞧见镜,镜却是看清了他的脸。
这么一看,镜愣住了。
上回在牢里,李君千灰头土面的,他还真没认出来。在皇宫偷听李君千与皇帝说话时,李君千始终低头,他也瞧不见李君千的脸。
这一回,他认出来了。
他手指李君千:“我认识他!”
“……”姬泱沉默。
“我见过他!他是那个被押解进京的书生!”
芳菲心道,我的公子啊,您可算是认出来啦!就差你啦!
镜看了看,评价道:“几个月不见,他更俊俏了呢!”说完,他还回头问姬泱,“是不是!”
姬泱差点没气晕过去,依旧面无表情。
可还没等他气晕过去,兴致勃勃的镜小宝忽然双眼一闭,身子一软,眼看着就要往窗外栽。姬泱吓得赶紧伸手捞住他,姬泱轻轻拍拍他的脸:“小宝?!”
声音中满是急切,镜却半点反应也没有,突然便昏死过去了,脸上的笑还在呢。
姬泱不解抬头看芳菲。
这,这……总不会是被李君千给俊俏得晕了过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