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陆府。

庭中树木凋落了,稀稀落落又细又长的黄草在风中飘摇着,寂静萧索。

卧房内,陆云铮趴在被褥上,腰臀裹着厚厚的白纱布,将脑袋蒙在枕头下,空气中弥漫着一层浓重药味和血腥的铁锈味,死气沉沉。

江杳梳着妇人髻端来膏药和绷带,进门,唤道:“陆郎,该换药了。”

陆云铮无动于衷,状若未闻。

“莫要耿耿于怀了,若是痛就直说,我给你涂上好的跌打灵方。”

江杳怜然望了望他,又道。

这些日来陆云铮一直是这副消沉的模样,沉默寡言,如丧考妣,心神恍惚。

江杳遂自顾自地将陆云铮衣物褪掉,为他取下渗血的绷带,将清凉的药膏重新涂上去。

挨了二十廷杖,要说严重也真严重,血肉模糊似拍蒜,那群杀人不眨眼的锦衣卫半点没留情的。

可她回门探望时,江浔那等花甲老人也比陆郎振奋些,陆云铮这样子实在萎靡。

“陆郎。”

江杳的柔荑抚在绷带上,恻隐着道,“圣上怜慕皇贵妃娘娘人尽皆知,这次抓不到刺客,定然拿你和爹爹当替罪羊了。你受些皮肉之苦也就算了,为官的谁没受到窝囊气,别太放在心上。过几日风头过去,你依旧是独一无二的首辅,内阁的领头人……”

“杳杳。”

陆云铮终于出声制止,嗓音沙哑如漏风,“我想一个人静静。”

江杳叹气,劝了陆云铮多少次,他总是听不进去。

他作为内阁首辅,肩负重担,现在且还能用养病的借口推搪国家大事,待伤好之后呢?还能这么消沉地不拜君王不入内阁吗?

恐怕圣上容得下,文武百官也容不下。

“陆郎,你好好想想吧。”

待江杳走后,陆云铮才敢死死咬紧被子,任泪水肆意流淌,抵挡身体和精神的双重疼痛。

挨了二十廷杖,皮肉折磨还好,当众被褪下裤子的耻辱是他无法忍受的。

当时,圣上混淆是非,挥挥手直接命人将他这堂堂首辅拖下去。

那群牛马蛇神的锦衣卫将他像牲口一样绑在条凳上,剥了衣裳就打,噼里啪啦的动静极大,在场所有官员都听见了,他狠狠咬着条凳的木棱快咬断了舌头才没呻吟出声。

一杖下去,文人风骨尽失。

总算明白为何那些铁骨铮铮的大臣会轻易放弃原本的立场求饶了。

可他是读书人啊,三榜进士,内阁的朝廷栋梁。是他帮圣上收拢君权,驱逐周党,为皇贵妃夺得了皇字称号。

圣上竟这样刻薄寡恩。

哀莫大于心死。

原来他所侍奉的君王,是个不分青红皂白、过河拆桥的暴君。

他一直以为自己和旁人不一样,现在看来,他和旁人也没什么不一样。

陆云铮的雄心壮志消散了,遥感官场索然无味。数日来,他借养病之名不上朝不处理票拟,一日日瘫在榻上,把自己关起来,沉默地对抗着那位残酷嗜血的君王。

他和江浔不一样,江浔懦弱,他却有气节。十年寒窗苦读,满腹圣贤书,不可以卑躬屈膝地仰人鼻息。

他难以接受这样残酷的事实。

……

皇贵妃林氏芳诞,陛下为其隆重操办,单独设船游湖,后宫众人嫉妒不已。

然而刺客夜袭,林氏受惊不小,一场好事烟消云散,众人又暗暗幸灾乐祸。

皇后因生辰办得不如林静照而郁郁寡欢,闻之,精神为止一振。

那妖妃果然是遭天谴的,饶是天恩眷顾也总有意外发生。

上次桑蚕礼时,林氏的宫殿也是遭雷击而起火,熊熊火焰摧梁毁柱。

林氏妖妃的恶名满天下,应有许多人恨之入骨,刺客夜袭也不足为奇。

看来,林氏天生是不祥之人。

青春易逝,红颜易老,陛下能宠林氏一时却宠不了一辈子,很快流水似的新人会取代林氏的位置,林氏会像秋后的扇子被抛在一边,欺凌败落。

皇后想到此处,一解多日来的闷气。

她站在壮丽巍峨的凤仪宫门前,遥望皇宫的千门万户,林氏的昭华宫也在其中。凤仪宫巨大的阴影遮住了昭华宫的光辉,即便昭华宫奋力兴造土木也无济于事。

这至高无上的巅峰位置,给了她一番振刷后宫的豪心,自信和勇气。

林氏永远被她压一头,就像陛下永远被母后压一头,永远要自称“儿臣”一样。

妾妃再得宠,她终究是陛下的正妻。唯有她生下的皇嗣才有资格成为太子,继承这泱泱大国。

她身为国母,自然不必和妾室争这一时长短。

林静照回宫静养,对外宣称因刺客受惊。

实则她心知肚明,根本没有什么刺客,刺客就是她自己。回宫静养,是他对她的一种惩罚,她再度陷入禁足的境地。

毕竟是弑君大罪,圣上饶了她和江家满门的性命绝非因为仁慈,而是留着她查出懿怀太子的下落。

他和她在玩捉迷藏的角斗游戏,她小幅度反抗的力道渺小,可以忽略不计,唯一的价值就是逗他会心一笑,给他平淡寡味的帝王生活增添一丝乐趣。

杀不杀她,都无所谓。

这件事根本不要紧,随意可以做。

林静照笼罩在皇宫的五指山下,困境却十分艰难。她孤身一人面对最直接的敌人是皇帝,除此之外还有太后、皇后等宫眷妇人,水深火热,个个对她虎视眈眈。

皇后与太后与先太子沾亲带故,在后宫豢养了一群贵妇嫔妃。皇帝刚剪除了前朝的势力,必定要对皇后和太后下手。

这过程不会太久。

林静照分不清谁好谁坏,只记得在群臣围攻她时,皇后和太后也曾参与其中,给过她许多羞辱。

她的宫殿起火时,皇后曾公然指责她是不祥之人,引上天惩罚;群臣情愿诛杀她时,太后更是直接下旨要求皇帝赐死她。

这些伤害如阴影笼罩,这辈子也无法铲除。

她恨她们。

她无差别憎恨所有伤害她的人,圣上,皇后,太后,代替了她的江杳,以及将她丢在深宫置之不问的爹爹和陆云铮。

宫中其他人也看出来了,皇后的宫殿比皇贵妃的雄浑富丽许多,这或许是皇贵妃连日来闷闷不乐的根源。

陛下宠溺贵妃,不会让她的心结滞塞太久。

……

入夜,秋气干燥。

凤仪宫不明原因起火,火势熏天,映亮了一大片天空。无数宫人和侍卫奔走灭火,才将奄奄一息的皇后抢救出来。

这场火及时被遏制住了,没有造成太大的损失,可仪态万千的凤仪宫却烧得千疮百孔,犹如一位卖炭的老翁,处处透着狼藉。

太后匆匆赶到,心疼地将皇后抱在怀中,泪流簌簌。皇后脸颊和手臂被烧伤,浑身炭灰,怔忡着似失智,只会一味哭泣。

太后急道:“皇帝呢?他人在哪里?”

张全道:“陛下在诵经,奴才等已去通传了。”

太后大怒道:“岂有此理,皇后都成这样了,皇帝还有心思诵经!定然是林氏那妖妃蛊惑,来人,去把那妖妃擒了来!”

内侍们面面相觑,也不知这位老太后在命令谁。命令谁也无所谓,只要没有陛下圣谕,没人敢动皇贵妃娘娘。

“太后娘娘息怒,火势已经扑灭了,奴才这就传太医为皇后娘娘治疗烫伤,此事实在与皇贵妃娘娘无尤。”

“放肆!”

太后搂着哆哆嗦嗦近乎痴呆的皇后,悲愤至极,啪地赏了张全一个耳光。

苍天无眼,这群狗仗人势的阉人!

可怜她和皇后孤儿寡母的寄人篱下,事事看旁人脸色,莫名遭了火祸都无处伸冤!

若是她的泓儿还在,登基为帝,皇后嫁给泓儿为妻,杳杳为贵妃,前朝后宫将是多么祥和的一片景象,焉会有今日?

“是谁这么说的,皇帝说的?”

满庭宫人熄声跪下,黑压压一片,鸦默雀悄,无人再接这话茬儿。

太后恨然:“好,哀家便亲自找皇帝理论,看他眼里还有没有哀家这圣母。”

倒要问问皇帝,当初是谁扶持他一介湘王世子登基的,又是谁认他为子,给予他合法的皇位继承身份的,在祖宗前起誓的?

若真撕破脸,她不妨就撕碎这层浅薄的母子关系,不承认朱缙是她儿子,过继的也不是,她唯有朱泓一个儿子。

到时名不正言不顺,江山风雨飘摇,朱缙这龙椅必定坐不稳了。

……

凤仪宫乃中宫,莫名失火,殃及甚广。圣上为给咄咄逼人的太后一个交代,下谕旨彻查起火的根由,限期三日之内。

内阁与礼部联合负责此事。

这着实是件难办的差事,凤仪宫断壁残垣,起火的源头无从查起。

说木料偷工减料,恐怕得罪了工部营建的高官。说皇后的下人失手打坏了烛台,将祸事归结为一场意外,又怕太后那边不满意。

正当棘手之际,礼部尚书江浔站出来,挑起大梁。

江浔月余前挨了廷杖,伤未痊愈,此为带病当值,赢得一众同僚的钦佩。

反观,内阁首辅陆云铮依旧托病不见人,缠绵病榻,连陛下的口谕也置若罔闻,只怕在蓄意躲避这烫手的山芋,没半点担当。

他作为首辅,有些事必须肩扛,躲是躲不了,这叫在其位谋其政。

次辅郭阳等人见此可乘之机,气势磅礴地写了一篇弹章弹劾陆云铮,向圣上表达忠心,意欲夺取首辅之位。

锦衣卫及东西厂特工亦对陆宅进行日夜侦探,陆云铮卧病多日来的种种不恭行径,已被写成厚厚一摞奏折,呈在御案,上达天听。

一时间,陆云铮的处境十分危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