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良宵袖联袂合,天快明时方止歇。
林静照已是累极,从齿间断断续续发出模糊的声音,瘫软如泥,身体流过微弱的电流时不时轻搐,昏死一般地沉睡着。
朱缙了无睡意,反倒沾些神清气爽,侧头凑近凝视她姣好的五官,维持着探身的姿势,拽住她手腕,半拢到自己怀中。
她眉皱深了深,下意识抵挡,身子不受控制地蜷缩成一团,微带些湿意,极度没有安全感。
朱缙安抚她颤抖的脸庞,轻柔若摩挲婴儿,温凉地吻着,擦净她额上的细汗,持续给她以支撑之感。
“唔……”林静照嘤咛几声,痛楚地拧住眉,噩梦呓语,双手无措地抓紧被褥,挣扎着欲逃离这温热的怀抱。
朱缙将她死死钉住,毫无宽容可言,阻止她的条件反射。
她仰睡在他怀中,檀唇半开着,迷迷糊糊有种失重感,即将吐出几句呓语。
朱缙念起她睡梦中喊过陆云铮的名字,生出难以言喻的不悦,锐利渐渐扩散,五根手指已由安抚变成轻掐,只待完全掐住她的脖颈,使她清醒过来。
谁料她绷直了身子,忽然失语地喊道:
“朱缙。”
朱缙猝然一凝。
愕然甚至不能称作愕然,而是又气又笑的新奇,她喊他的窃喜。
她竟敢大逆不道直呼他的名讳。
喊的不是陆云铮,而是他。
……带些沙音,很悦耳。
他欲掐醒她的手将下未下,反复迟疑,几度侧首,仔细端详,试图从她沉睡的面孔中寻出蛛丝马迹。可惜她只喊了那一句,再无下文。
朱缙的心如被细细的钩子勾住,他只能掌控她的身子,无法掌控她内心的一丝一毫。她内心深处一直藏着别人,从未消减过。
他不自觉又无意义地笑了,沾着凶残的冰冷,她喊他的名字是一种新奇的体验,以前从未有过的,他便暂且原谅她梦境中大逆不道的行径。
是陆云铮插足在他们中间,陆云铮一直占据着她的心。
罪过全在陆云铮。
若陆云铮不在,一切会好起来的。
……
陆云铮第二度遭到贬挫,沦为布衣,并未像上次那样一封封给君王写陈情信,低声下气恳求重返官场,而索性做起了寻常百姓。
他在官场屡遭挫折,磨平了斗志。爱妻江杳之死对他的打击过于沉重,几乎让他失去了精神支柱,自然不在乎荣华富贵了。
如今的他,支零破碎,生亦何欢死亦何苦。
莫说初涉官场时的意气风发,他在君王三番两次的挫败下头脑迟钝,战战兢兢,呆若木鸡,连寻常庸官也不如。
陆云铮始终只铭记一件事,为之锲而不舍辗转反侧,那便是爱妻江杳的死因。
杳杳不可能平白无故选择自尽,这件事必定要追查到底,直到他咽气的那天。
他的线索有三条,一是拦花轿的疯妇,二是皇贵妃,三是镇抚司的锦衣卫,此三者或多或少与江杳生前有牵扯。
可惜前两条线索同时中断,拦花轿的疯妇早消失得无影无踪,皇贵妃更笼闭深宫非外人可睹,那些牛鬼蛇神的镇抚司厂卫成了仅存的线索。
若在从前,陆云铮凭首辅身后强大的文官集团资源尚可与镇抚司一较,而今他被削去所有官职,手无缚鸡之力的废人一个,岂能以卵击石?
陆云铮穷竭心智,伤心苦闷之情无法排遣,整日酩酊大醉,佯作疯傻,躲避眼线,暗地里买通一些线人悄悄调查锦衣卫。虽然没什么实质性的进展,总在日复一日地做着。
他想搞特工侦伺那一套,锦衣卫却就是靠特工侦伺起家的。
在他试图监视锦衣卫的同时,锦衣卫早盯上了他,且更神出鬼没、手段高超,更致人死命。
在锦衣卫群体中,人人皆有立功的机会,不受品秩阶级的局限。他们直接效命的对象是皇帝,无论品秩最高的指挥使宫羽,还是品秩最低的百户,凡持有重大密报,人人可觐见皇帝,直达天听,博得丰恩厚赏。
锦衣卫与锦衣卫之间同台奔竞,飞鱼服一穿,多大富贵凭个人。因为他们的存在,君王拥有一张密密麻麻遍布全国的情报网,幽居道观而遍知天下事。
有一个不起眼的小百户,平日负责侦探百姓,能捞的油水比掌管诏狱那些人少得多。在他巡逻的区域,好巧不巧最近搬来一户人家,男主人是个新鳏,茕茕孑立踽踽独行,衣衫洗得发白,看上去穷儒酸腐连半枚铜板都拿不出,并没什么勒索的价值。
那小百户没见过什么世面,不晓得这萧条穷酸的鳏夫曾是叱咤风云的当朝第一首辅陆云铮,只想快些捞些油水,潜入陆家茅草房窥伺,这一窥伺,竟窥出个滔天的富贵——
陆云铮觊觎当朝皇贵妃娘娘!
小百户窥得了机密,心急如焚,拿到了证据后立即请求觐见当今圣上。
一个时辰后,写满林静照三字的纸已呈递御案,正是从陆宅翻出的。
虽然很荒谬,但陆云铮怀疑皇贵妃林静照是那日拦轿的疯妇。
他在纸上的推演,皇贵妃像江杳,疯妇也像江杳,皇贵妃极有可能就是疯妇。
他成婚当日,皇贵妃恰好曾离宫往道观修行,身着道袍,而拦轿的疯妇也身着道袍。
皇贵妃和疯妇身高体态酷肖。
疯妇曾竭力与他攀亲带故,皇贵妃也曾对他摇铃示好。
这所有的一切,都让人极有理由怀疑其中蛛丝马迹的关联。
纸上的内容截然而止,似是陆云铮暂时离开,还没推衍完下文。
但已经足够了。
陆云铮狂妄,私议皇贵妃,揣测天家事,图谋不轨,大逆不道,是杀千百次的大罪。
圣上爱妻如控之名人人知晓,这等情报不啻于一个深水炸弹。
果真,圣上读罢了这封密书,动颜变色而海内震恐,令臣工战慄之至。
陆云铮被第三度召回朝廷。
外人皆道他奇迹般地复宠,只有宫羽等少量锦衣卫晓得内情,圣上此举别有用意。
陆云铮觊觎皇贵妃,试图深挖皇贵妃的真实身份,甚至私下意淫肖想皇贵妃,实逾越了犯之必死的底线,当诛必诛。
龙者,腾飞于九重天之上,唯喉下一寸逆鳞不可触碰,碰之必死,皇贵妃就是圣上的逆鳞,长久以来的宫闱禁忌。
于陆云铮而言,三番五次的罢而复召令他疲惫不堪,他早看透了帝王的凉薄心性,无意于功成名就,无意于官场,只想快些找到逼死爱妻的凶手,报仇雪恨,然后和爱妻共赴幽冥。
皇命既召,陆云铮的计划所有打乱,不得不归。
连日来他心不在焉,在朝屡屡出错。
外出祭天,路逢滂沱秋雨,珍贵的祭器摔个粉碎,陆云铮未曾及时抢救出来,为圣上所谴责。
陆云铮又将君王单独赐予的银章弄丢了,进疏时无戳记凭证,不戴香叶冠,不着道服;又沮丧沉沦,每每觐见时必定说悼念亡妻的哀伤之语,黯然神伤,全然无半点朝廷命官的样子。
君王便愈加对其不喜,言语苛责,贬低打压,一日甚一日地刻薄起来。
陆云铮被案牍公文所缠,无法调查江杳之死因,长久处于抑郁之中。又遭圣上雷霆万钧的批评训斥,更心灰意冷,六神无主,跟在皇帝御仗之后忙前忙后,疲软如秋霜的茄子,完全失却了人生方向。
言官见此见缝插针地劾奏陆云铮,一波又一波的浪潮,口沫横飞,攻讦他狎视公卿,奸狡辜恩,弄得陆云铮极其难堪,到了盼着耳朵失聪的地步。
曾经他帮皇贵妃林氏上尊号,功成名就,许多大臣因此遭了廷杖。眼见他落败,昔日被廷杖的大臣纷纷报仇,墙倒众人推,大的小的帽子往陆云铮身上乱扣,更有乘机煽弄者,在君王面前将陆云铮批得十恶不赦。
陆云铮心力交瘁之下,上疏请求致仕。圣上对此不闻不问,如温水煮青蛙,既未曾说宽赦亦未降下处罚,利刃悬于头顶时时刻刻让人胆战心惊,消耗人的精力。
陆云铮眼睛发酸很想哭,十年寒窗辛苦才博得身上官服,此生清白和功业骤然毁于一旦,悲从中来喟然落泪。
以往再艰难总有爱妻在身畔,而今江杳自尽,他独自在这人世间踽踽独行有何滋味?
他哽咽之下,泪流满面。
锲而不舍,多次以病患缠身为由主动致仕。
朱缙对其已极度不满,口吻厉峻,劈头盖脸地数落陆云铮一顿,认为他患病只是致仕的幌子,蓄意欺瞒君上,非大臣道。
陆云铮见说到欺君这份上,不敢再争,进退维谷地在朝中熬着,被零敲细碎地折磨,如身处铜炉炼狱中,痛苦之至。
每晚,冷月窥人,唯抱着爱妻的一抔骨灰凄凄入眠,噩梦连连。
江浔亦沉浸在丧女之痛中,但他比陆云铮稍微好些,因其少时家境贫寒,举止落拓,中年被发到金陵冷曹中十余年,受尽嘲讽与白眼,因而心智比陆云铮坚强,能带着丧女之痛继续前行,不像陆云铮那般失魂落魄。
陆云铮已遭到了朝野痛恨,江浔深怕牵扯其中,便咽泪装欢,不敢提及丧女之痛,一如既往地侍奉圣上,时而向圣上表明心迹,将柔顺谄媚的伎俩运用得恰到好处。
这时,锦衣卫宫羽私下里找到了江浔。
指挥使宫羽大人是圣上的同窗故交,在湘王府便服侍圣上,情分匪浅,他的意思代表了圣上本人。
待双方落座,叙了寒温,酒过三巡,宫羽状似不经意地提起:
“陛下怜您以老迈之躯多年侍奉左右,宦海沉浮辛苦,如今陛下身旁没有可心的人,您是否愿意更进一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