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皇贵妃将登后位,臣民轰动。

皇贵妃与江氏巨奸勾结,诱使君王沉迷修玄斋醮,害死无数诤谏直臣,这样一个劣迹斑斑的妖妃不足以母仪天下,她给大明带来的只有不幸。

奈何圣上情有独钟。

言官骂声如决堤的黄河水滔滔不绝,但无法改变圣意。

当初,刚践祚的圣上就是不顾周有谦等一干旧臣激烈反对,大开大明门按皇后礼节把她抬进来的。

当初,圣上也是因为她廷杖了文武百官,使旧辅元臣死伤殆尽。

刻骨的仇恨是无法泯灭的,那些因妖妃而获罪的臣子化为厉鬼冥冥中凝视着妖妃,他们的故交亲朋网罗了一张仇恨网,时时刻刻诅咒妖妃,朝廷所有浩然正气的士大夫与妖妃势不两立,流着血泪等待妖妃的陨落。

徐青山要挽救王朝社稷,首先要除的就是奸臣和妖妃。

奸臣已除,妖妃唇亡齿寒。

尽管妖妃有圣上庇护,徐青山手里捏着一条妖妃绝无法逃脱的罪名,能叫妖妃死无葬身之地——这秘密连太子殿下也不知道。

群魔乱舞,风雨欲来。

妖妃的末日就要到了。

“嗬……”

林静照轻哼了声,从噩梦中骤然睁开眼睛,身下黏糊糊的沁满冷汗。

视线缓缓清晰,依旧是她熟悉的床帐,熟悉的被褥,熟悉的陈设。

还没搬宫呢。

她现在还不是皇后。

林静照缓了缓,恢复了理智,悄然下面倒杯茶,灌了大口。没有惊动芳儿等人,只想自己静静。

近日右眼皮突突老跳,总有种火上煎烤之感,恍惚间已搬去了显清宫,一睁眼便能看到冷肃的圣上。

还是她的昭华宫好。

一灯如豆的昏暗殿内,尽是华丽奢华的冰凉。凤冠凤袍整整齐齐地堆叠在妆台,黑暗也无法掩盖的煊赫光芒。

入宫这么久,她仍无法完全融入宫廷,无法接受皇贵妃这头衔,好像自己仍是当初客居东宫的小小幕僚——

林静照想起许多往事来。

那时她叫江杳,礼部尚书江浔的女儿。

爹爹江浔懦弱温吞,胆小保守,因其唯唯诺诺的性子被发往金陵冷槽近二十年,全家人吃尽了苦头,母亲也在寒酸中撒手人寰。

近年来江浔巴结了内阁大学士周有谦才得回归京师,依旧是个可有可无的角色,跟人身后亦步亦趋,受尽冷落和白眼。

林静照心比天高,虽是女儿身,巾帼不让须眉,进取心比哥哥江璟元还深,整日为爹爹的处境担忧。

她亲眼目睹了家道中落后的种种世态炎凉,暗下决心,托举家族。

神宗老皇帝昏聩无能,朝政大权尽数把握在皇后和太子母子手中。朱泓受周有谦为首的内阁班子辅弼,受正规的皇太子规训,行监国大权。

读书士人皆投奔太子,天下英才为太子所用。林静照也梳起长发扮作男儿模样,靠着几分小聪明到太子身畔做个幕僚,本意是寻求荫蔽,助力爹爹和未婚夫陆云铮的前程。

她做事利索,嘴巴甜,恪守皇宫规矩,不该看的绝不多看一眼,不该说的绝不多说一句。又身负武艺,能飞檐走壁完成特殊使命,很快赢得了皇后和太子的信任。

皇后尤其喜爱林静照,见她生了一张秀美芙蓉面,是官宦之女,有心让她服侍太子。今后太子驰骋朝堂之上,她运筹帷幄之中,一对天生佳偶。

不料素来追名逐利的林静照拒绝了,跪下来道:“臣女婚事已定,还请皇后娘娘收回成命。”

皇后意外:“哦?有婚约了,可是那个翰林院那个陆进士?”

林静照道:“正是。”

皇后正色:“你可想清楚,陆云铮是个名不见经传的进士,或许这辈子出不了头,你跟着他只有被拖累的份。”

小小的进士郎,如何能和光芒万丈的太子相比。

林静照初心不改。

陆云铮是她的青梅竹马,二人情谊深厚,早已经认定了彼此。虽然陆云铮有缺点,她非陆云铮不可。

皇后惋惜,无法强人所难。

当晚,林静照就被传唤进了太子朱泓的书房,原来白日她与皇后的那番话被太子听见了。

“你莫把母后的话放在心上,孤是太子,娶太子妃只能娶名门贵女。纳你的话,最多给一个妾妃的位份。”

因比较熟悉了,朱泓话说得直白,眼神中蕴藏湿漉漉的情意,“杳杳期待的必然是正室大妇吧?那孤只能与你做君臣了。”

林静照听太子这意味不明的敲打之语,心头晦暗,她来东宫当幕僚是为了搏前程,把太子殿下当上峰,万万不敢有非分之想。

“臣女明白。”

朱泓欲言又止:“那就好。”

深夜男女不便共处一室,叫她回去。

林静照知太子殿下性格敏感,容易多心,敲打几句也是出于好意,便当此事是小插曲,很快忘记了。

她看好了这步棋,太子的地位绝对够稳,无夺嫡之祸,只待老皇帝一咽气,朱泓便是绝无争议的新皇,届时江家是从龙之臣,鸡犬升天。

她江家,再不会受白眼和窝囊气了。

她私底下叫陆云铮也去投靠太子,孰料陆云铮心高气傲,明明是个穷酸进士却非梧桐不栖非醴泉不饮,要投他只投眀主,建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伟功,为人走狗的事他断断不做。

“杳杳你一个妇道人家,别掺和朝堂之事了。”

陆云铮道。

气得林静照半个月没理陆云铮。

接下来的日子里,林静照凭借自己的聪慧和武艺为太子摆平了种种麻烦,地位从一介普通女官遥遥升为众幕僚中的主心骨,泼天的功名利禄近在眼前。

谁料天意弄人。

太子和皇后奉行的严酷削藩政策,过分侵蚀了皇家兄弟间的感情,逼死了几路藩王后,剩下的藩王纷纷举起反旗自保,叛军蜂起。

太子朱泓那时堪堪二十岁,虽掌握了国政大权,纸上谈兵,宛若幼童拎巨锤,一不小心就把自己撞得头破血流。

藩王联合军有成祖遗风,气势凶悍,所向披靡,太子的百万大军溃败连连,丢兵弃甲。最终叛军逼到了京师脚下,发出了最后通牒。

“孤要留下来,和京师共存亡!”

朱泓被熊熊火光熏黑了脸,眼含泪光,耳闻远方震天的喊打喊杀声,铿锵坚定,浑身颤抖着决心一死。

“皇儿,你糊涂!”

皇后大怒,推搡着催促着,“快走!”

藩王联军和皇族有血海深仇,朱泓作为削藩的主导者,成王败寇,一旦被抓后果不堪设想,终身囚禁都是轻的,很可能被一杯金屑酒送上黄泉。

“太子殿下,留得青山在,卷土重来未可知,您还是先听皇后娘娘的走吧。”

林静照亦满怀忧虑地劝。

作为太子身畔最忠心的谋士,她清楚晓得太子胳膊有多细,皮肤有多白,读书有多死板,身体有多孱弱,落入凶暴的叛军手中有死无生。

朱泓怔怔,泪痕在脸上交织成蛛网,万分遗憾地望着自己的大好河山,就这样拱手让人,沦为叛军的盘中餐。

迫于形势,最终太子还是痛苦万分地逃离了皇宫,由林静照和几个贴身心腹护送,抄小路往深山去。

然而低估了藩王联合军对皇室的仇恨,得到了江山还不罢休,定要生擒太子朱泓。

“叛军穷追不舍,如何是好?”

他们已在马背上颠簸一天一夜了,马匹口吐白沫,接近体力的极限。

无粮无援军,他们坚持不了多久。

林静照等几个身怀武艺之人还能沉下去,朱泓却文人弱质,经此颠沛流离之苦,心胆俱裂,为自己做了逃兵抛家弃国而深深羞愧,精神和体力的双重折磨这下,奄奄一息。

为保太子,那几个心腹与叛军硬碰硬,结果自然是脑浆涂地。

猎猎风声中,敌军乱箭齐发。

朱泓肩头手臂中了箭,汩汩流血,缺衣少药。林静照撕下自己的裙襟为太子包扎,却无法止血。更可怕的是,藩王叛军越逼越近。

事实证明耍小聪明吃大亏,林静照为了家族飞黄腾达抄捷径走上一条不归路,聪明反被聪明误,终沦为太子的陪葬品,共同葬送在这里。

或许,陆云铮坚决不投靠太子是对的。太子年轻单纯,身娇体弱,又容易受人蛊惑,鲁莽削藩,酿成今日的惨剧。

现在再说后悔徒然无功。跳上太子这条船,便是一条绳上的蚂蚱。赌局赌输了,林静照必须自己吞下苦果。

她倾听着叛军越来越逼近的声势,脱下自己的衣裳,又剥下太子带血的衣襟,毅然道:

“太子殿下,快与臣女交换衣裳,臣女去引开追兵。”

朱泓难以置信,大颗大颗的泪珠从眼眶溅出,痛心疾首地拒绝:“孤堂堂一个男人,怎能用你女儿家?”

林静照五味杂陈,这样无异于自掘坟墓,但她不怕。

“您是太子,天下不能没有您,臣女的命却无关紧要。”

朱泓哀痛至极,感极而伤:

“杳杳……!”

林静照仗着自己的武艺强行剥下朱泓的外袍,那是她第一次穿尊崇耀眼的蟒龙袍。衣上沾染大片大片的血,把她的肌肤也沤红了。

作为谋士,她尽了最后的忠诚。

林静照剪下一缕秀发裹在巾帕中作为绝命书,托朱泓脱困后帮她带给陆云铮,与陆云铮来世再见了,给朱泓留下一匹脚力尚可的好马。

她自己则跳上那匹已累得图白沫的中箭残马,泛着几分悲壮地冲向敌军,飞扬的蟒袍在风中猎猎作响,飘出血腥味,去引开追兵。

“太子在这里!活捉太子!”

“捉太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