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灵抬头，直视莫语的双眼，“因为，它来自于世界之外。”
莫语心神一震，从这平静之言中，感受到万钧之重。
脑海中，顿时浮现出，第一幕出现的画面。
祭坛下跪伏膜拜的先民，破碎的苍穹，及那猩红血色。
沉默许久，他缓缓开口，“世界之外？”
塔灵点头，然后摇头，“祖灵的确，来自世界之外，但对那里，我同样一无所知。”
莫语想了想，“会不会，与海外天、神道世界、大世界的关系相同？”
“不是。”塔灵斩钉截铁，“它的力量，你没有真正接触过，那是一种，完全不同于你我的存在。如跗骨之蛆，极阴极寒，充斥着暴虐与贪婪，是一种彻底的毁灭。”
顿了顿，塔灵声音沉凝，“我甚至可以感受到，它那份毁灭一切的意志，就只是单纯的杀戮，绝灭一切生灵。”
莫语心底，一丝寒意升起，深吸口气，沉声道：“既然你已察觉到这点，为何不斩断与注入神道世界碎片本源的联系？”
塔灵眼露苦涩，“太晚了。当我察觉到的时候，已没有机会，再斩断这份联系。否则，不仅神道世界碎片将彻底崩溃，这份本源也将落入祖灵之手，用以抵消海外天的世界压制。到时，大世界的入侵，将不可抵挡。所以，我即便知道，在被祖灵蚕食本源，也只能坚持下去。这也是，我为何会落到，今日地步的原因。”
他抬头，“现在，你可想通了？”
莫语神色沉重，“如果，你所说都是真的，那么当你消散，海外天世界会如何？”
“会变成第二个神道世界。”塔灵叹息。
莫语眼眸剧烈收缩，“海外天中，亿万万生灵要如何？难道，你就不再顾及半点，任凭他们自生自灭！”
塔灵摇头，“当然不会。正因为如此，我用残存的世界本源，塑造了祭天塔，哪怕没有我存在，凭借祭天塔的威能，也足以支撑海外天世界，继续存在一段时间。而你，则要代替我，尽可能多的将海外天世界生灵，送入祭天塔，然后，带他们回到你所在世界。”
“等大世界的入侵，抵达海外天时，崩溃的世界，会将他们拖住一段岁月。接下来的事情，就是你的问题了，我不负责进行考虑。”
莫语皱眉，想要说些什么。
塔灵却似，已看破他的心思，摇头，“你我都很清楚，祖灵与你之间，必然存在着某种联系，除了面对你别无选择。”
“况且，大世界入侵，是毁灭世界的一战，即便你想置身事外，又能逃到哪里？退一万步，即便你能够避开，那么你的亲人、朋友，还有你所有认识的人，他们还能活下去吗？”
说完这句话，塔灵身影一动，消失不见。
黑色夜幕下的恐怖战争影像，缓缓散去。
夜色消退，阴阳逆转停止，莫语站在原地，沉默不语。
其实，补天峰上，十色天雷降临后，那些脑海画面出现后，他心底深处便隐隐有了一份猜测。
只是一直来，他都下意识的，不愿去考虑。
可塔灵的举动，将这一切彻底撕裂开来。
所以，莫语现在的心情，很不好。
他不想再继续寻找，而是随心意，一步降下云端。
就真的，只是一步。
前一瞬，他在九天云上，俯瞰茫茫大地。
下一刻，他便落在地面，一座大城之外。
宽整笔直的大道上，往来大世界之人极多，却没有任何一个，注意到突兀出现的他。
就好似，他本来就站在那里，只是停了停，然后继续前行。
莫语想喝酒，尽管不可能醉，但至少能让，胸膛间痛快一些。
登楼，要酒，自酌自饮。
莫语喝的并不快，没有任何焦虑、不安、沉闷表现，他只是一杯一杯，不断的喝着。
表情很平静。
只是他太过平静，浑身上下，竟似散发处，一股生人勿近的冷冽气息。
酒楼渐渐安静。
不知何时起，酒客们的目光，渐渐汇聚到莫语身上，看着他一杯又一杯，不停歇的喝酒，眼神流露震动，似乎发现了，某种不可思议的事情。
莫语早已察觉，可他不在乎，今日他只求顺心意……
这三个字，说来极简单，却是世上，最难做的事情。
越是仔细琢磨，莫语越觉得，自己这一生，似乎从未真正的做到过顺心意。
心头不由更加沉闷，可他表情越发平静，像是一块沉默的坚石，每一个棱角与线面，都在散发着冷厉。
酒楼上，掌柜模样中年男人已经知晓，可远远看了一眼，他心头就是一跳。
看着莫语，把酒做水的模样，他咬咬牙，转身快速离去。
这件事，他自己不敢做决定，只能通知真正的爷，接下来要如何。
事实上，并没有过去太久，可莫语喝酒速度太快，所以面前又多了三只空坛。
加上之前的，一共是九个。
当他抬手，招呼小二继续上酒的时候，一名桀骜年轻男子，坐到了他对面。
“我是这家酒楼的主人。不要再喝第十坛。”
介绍很简洁，却足以让任何人，瞬间知道他是谁。
最后一句，则是警告！
可下一刻，于时的脸色，就彻底阴沉下去。
因为莫语依旧平静，像是没听到他的话，便是头都不曾抬起，更遑论是看来一眼。
这绝对是挑衅！
同时，也让于时更加确定了心中所想，面前这小子，绝对是故意来落他脸面的。
于时一直很嚣张，表面原因，是他胸无城府，但归根究底，还是他有着足够的底气。
“小子，我不知道你是谁，也不知道是谁派你来的，但我可以很确定的告诉你，再不滚出我的酒楼，你会死的很惨！”
他起身，居高临下看着莫语，“我叫于时，我说话，从来说到做到！”
莫语终于抬头，“滚。”
一个字，满楼皆静！
酒客下意识张大嘴，任凭口中酒水，流出来打湿长袍，一脸难以置信。
没人能想明白，他怎么敢这样对于时说话，但所有人都清楚，这小子活不过今日了。
于时面容扭曲，“杀了他！”
两个低头站在他身后，沉默如石的仆人，同时一拳轰出。
刹那间，似惊涛骇浪，强悍暴戾气息，封死莫语所有退路。
可这两拳，终归没能落到莫语身上，甚至没有人看清，究竟发生了什么，两名强大的仆人，就被震飞出去。
撞断了楼柱，整座酒楼大震，远远听到轰鸣，溅起大片烟尘。
倒在其中的两名仆人，已不知生死。
于时脸色发白，却依旧恶狠狠的看着莫语，“你究竟是谁？”
就在这时，楼外突然响起冰冷的声音，“哪位朋友来我西关城，何必与小孩子一般见识。”
声音未落，酒楼中便多了一道身影。
宽额头，四方脸，器宇轩昂，举止雍容。
一看就知，是高居上位之人。
此刻冷眼看来，眼眸开阖间，神光爆闪！
“父亲！”于时大喜过望，“您怎么来了？”
于正冷哼，“我不来，你想死吗？”
不过下一刻，当他看清莫语身影，脸色旋即大变，一片苍白。
单膝跪下，惶恐道：“西关于正，参见祭祀大人，犬子之前冒犯，请祭祀饶恕！”
说着，对于时低吼，“孽子，还不跪下！”
于时脸上喜意，瞬间化为恐惧，腿一软跪在地上，瑟瑟颤抖。
酒楼上，越发死寂。
酒客们如遭雷击，身体僵在位置上，看着眼前一幕，只觉得眼前阵阵发黑。
祭祀……祭祀……
能够吓得堂堂西关之主，战神境超级强者于正大人，直接跪地求饶的，自然只有那一位。
想到近来，在整个大世界中，疯狂传播的消息，酒客们真的很想昏过去，就不用面对这恐怖而可悲的现实。
莫语面无表情，看着于氏父子，突然开口，“你们是不是觉得，我非常容易欺骗？”
于正身体一颤，眼底露出震骇。
莫语嘴角翘起，勾出一抹冷冽，“先假意小小的冒犯本座，然后借此机会赔礼道歉，与本座产生接触，再伺机寻找机会靠近……但我，还没有瞎！”
于正口干舌燥，汗如雨下，哪里想到，自己灵机一动的妙策，竟从始至终，都是莫语眼中的闹剧。
想到被一眼看杀的图尔巴，于正欲哭无泪，真相给自己两巴掌，居然猪油蒙了心，敢来撩拨这一位。
现在如何是好？
好在，莫语没有让他为难，他低头喝酒，“无论这件事，是你自己的意思，还是有人在暗中指使，都仅此一次。我现在很不高兴，所以难免会动怒，你们不想死，就马上滚。”
于正背后寒毛乍起。
这次，是真的恐惧！
祭祀居然能够猜到，这件事后面的阴影……果然不愧是，无所不知的祭祀！
他起身恭谨行礼，一把拉住瘫软的于时，转身快速离去。
转眼，整个酒楼，便空无一人。
莫语喝完第十坛，长长吐出口气，心头交织的负面情绪，居然因为此事宣泄了不少，念头渐渐平静，随即暗暗自嘲。
站在于正的立场，他想尽办法巴结，本来就是人之常情，况且对他，没有任何恶意。
何至于吓唬人家。
摇摇头，莫语起身，一步踏落身影消失不见。
可下一瞬，他去而复返，再度出现在酒楼中，眼神锐利，落在那根被撞断的楼柱上。
这份气息……祖灵！
第1606章 哭泣西关城（一）
看着断柱，莫语陷入沉默。
他真的只是，随意间行走于大世界，没有任何依据和目标。
因为与塔灵间的交谈，胸有郁结，便降到这城中。
谁能想到，居然真的就这样，找到了祖灵的痕迹。
虽然这根断柱上，气息已经极其稀薄，但莫语确定，自己不会感应错。
于是他越发沉默。
最初的一丝惊喜后，此刻更多的，是某种难言的复杂。
因为这从另一方面，更加确定了，他与祖灵之间，确实存在着关系。
莫语沉默的看着断柱，楼外的人，则更加沉默的，注视着沉默的他。
所有人心头，都交织着不解，不明白莫语为何去而复返，不明白他为什么，看着这根断开的木头发呆。
可大人物们，永远不会发呆，所以这必然有着理由，只是他们不知道而已。
而这种未知，在沉默之中，渐渐开始变得沉重，所以那些看向酒楼的眼神，脸上逐渐浮现出苍白。
于正、于时父子，是所有人中，最沉默的两个。
他们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却无比确定，如果真的出现某种恐怖场景，绝不会有任何人出手相救。
可这一切，是他们自己所致，无论酿出怎样的苦酒，也只能自己喝下去……只希望，这酒不会让他们父子肠穿肚烂！
就在这时，酒楼中，突然传出平静的声音。
“进来。”
没有点明，但所有人都清楚，召唤的是谁。
于正深吸口气，向楼中走去。
可下一瞬，莫语声音再度响起，“还有他。”
于正神色越发凝重，心头却微微一松，没转身招了招手，带着于时恭谨走入酒楼。
“参见祭祀大人！”
两人重新见礼，跪倒在地。
莫语开门见山，“这座酒楼是谁兴建，带他来见我？”
于家父子再如何精明多智，此刻也是不明所以，一头雾水。
可莫语既然问了，他们便不能不答。
于正撇去一眼。
于时恭敬开口，“回祭祀大人，这座酒楼是晚辈打赌，从苏家手中赢来的，至今不足三个月……”
莫语眉头微皱。
嗡——
无形压迫，刹那间，笼罩空间。
于时面庞发白，急忙道：“晚辈可以帮您找到他！”
莫语点头，“给你一个时辰。”
于时脸上更加苍白，欲言又止。
于正恭谨道：“祭祀大人，苏家虽在西关城中，但并不归属我于家统领，且其家中曾出过一尊极强大的人物，便是我与犬子一起前往，只怕也不能得到消息。”
莫语眼神微冷。
于正心脏猛地收缩，“于正绝不敢欺瞒祭祀，此事西关城中人尽皆知，若有半点虚言，愿受大人一切惩责！”
于时跟着连连叩首。
莫语想了想，长身而起，“带路。”
“是，是，祭祀请。”
于家父子带路，三人走出酒楼。
整条长街，大半西关城，瞬间安静。
无数目光汇聚而来，尽管这些天，他们已经听到了，足够多的消息。
可真正看清楚莫语，才发现这位新的祖地祭祀，比他们想象中的，要年轻很多。
怎么看，都更像是一个，俊美脱俗的贵公子，而不是传说中端坐九霄之上的大人物。
无数女子，眼眸亮了起来，透出撩人的灼热。
可即便如此，依旧没有人，敢有半点放肆。
短暂静寂后，无数人跪倒，恭谨行礼。
“参见祭祀大人！”
祭祀便是祭祀。
不论外表如何，都是行于九天的存在，不是他们能够触及。
所以那些握紧了香囊，或者撕下一块衣角的姑娘们，只能把它们紧紧的握在手里。再如何大胆，都不敢抛掷出来，因为那本身，就是对祖地的亵渎。
莫语沉默，关于祖地的一切，于正这一层次的大世界修行者，自然是清楚的。
可普通人，却不知道，祖地对他们意味着什么，依旧自内心深处的恭谨敬畏。
这让他感到一丝沉重。
略作思索，莫语终归没有开口，拂袖一挥虚空涌出无形力量，将所有人自地面拉起。
轻描淡写一拂袖，却让无数大世界修行者，内心剧烈震颤。
因为这份力量，是遵从莫语的意志，直接来自于大世界本身。
这表明，他有着随时随地，调动大世界之力的资格。
无数人脸上露出深深的敬畏，膜拜、称颂之音弥漫。
于正心头同样震动，却很快清醒过来，察觉到莫语的沉默，急忙挥手喝退了人群，带着他向城中行去。
人群散开，不敢违逆他的意志跟随，火热眼神紧紧跟随，直至三人身影消失不见。
……
西关城中，有一片绵延庭院，可占地面积太多，围墙修的太高，以至于从外面看去，像是挖走了城中一块，成了城中城。
高墙之上，有修士巡守，装备精良气息精悍，周身若有若无的煞气，更表明这是一支真正杀敌无数的强军。
看到这些，莫语对于家父子的话，更信了几分。
“祭祀，这就是苏家，犬子两月前，用酒打赌，赢走了醉客居。与苏家公子约定，若他找到喝过十坛醉仙翁不倒之人，便将酒楼双手奉还，所以才有了之前对您的冒犯。”于正趁机解释了几句，眉头微皱露出一丝犹豫。
莫语淡淡道：“说。”
于正咬牙，“祭祀，苏家万年前，出过一尊老祖，名为苏活。实力高深，早已晋入大战神境，虽然近两千年来，已没有再现身人前，但传闻他还没有死去。今日之事，还请祭祀大人和缓一些，否则苏活归来，自不敢与大人为难，我于家却不好交代。”
莫语没说话，只是看来一眼。
只一眼，于正便后背湿透，脸色苍白。
似乎，整个人被彻底看穿，再没有半点秘密。
他身体僵直，便是喘息，都不敢发出。
随着时间流逝，脸上越来越白。
“好。”莫语轻声开口。
出乎意料，无形压迫潮水般退去，可于正脸上，非但没有喜意，反而变得更加惨白。
没有半点血色。
他明白，这是莫语最后的容忍，若他再有半点小心思，就要承受所有的后果！
于正深吸口气，语态越发恭谨，“多谢祭祀大人。”
他转身，大步行到高墙下，“本座于正，要事与苏慎商议，速去禀报！”
是禀报，不是开门……
莫语目光微闪，这位苏活老祖，看来真的很强。
于正终归，是西关城之主，哪怕是巨鳄苏家，也不能真的削其脸面。
所以，正门很快大开，苏家之主率众迎出。
“参见祭祀！”
苏慎带人行礼，对祖地祭祀，表示了足够的尊敬。
可这本身，便是某种不恭谨。
他既带人迎出，自是知道了，莫语到来一事。
知道了，依旧安坐家中，等待禀报，再靠门出迎。
虽然有些绕嘴琐碎，但这就是事实，就是不尊敬。
第1607章 哭泣西关城（二）
莫语眼神平淡，落在苏慎身上，他没有开口，空间顿时陷入安静。
无形压迫，令虚空都欲凝结，似要成冰！
苏慎皱了皱眉，有些凝重，但也只是凝重。
因为很快，他就站直了身体，目光平静与莫语对视，没有半分惊惧。
表露出，绝对的底气！
于正见状，脸色微微一变，不知想到什么，急忙道：“祭祀大人，这位便是苏慎，现任苏家之主。”
这当然是废话，却是一个台阶。
莫语略一沉默，缓缓点头。
苏活再强，他也不必忌惮，可今日毕竟是，为寻找祖灵而来。
横生枝节，怕会打草惊蛇。
苏慎眼中，露出一抹傲然，这一点头在他看来，便是某种程度上的妥协。
能够让堂堂祖地祭祀，退让半步的，放眼大世界，或许也只有他们苏家。
这便已经足够。
他也不愿，真的招惹对方，弄到不可收拾。
“祭祀大人，请入寒舍休憩。”苏慎笑着开口。
苏家很大，可进门之后，只寥寥数步，几人身影便出现在，一座极辽阔的大殿之外。
回头看去，园林深深，殿顶隐现，竟不知隐藏了多少座庭院。
苏慎微笑，“不敢耽搁祭祀大人的时间，小小手段，贻笑大方了。”
这绝不是小手段，所以这句话，是很直白的自夸。
于正皱了皱眉，似乎想反讥几句，可终归没有开口。
因为即便是他，方才行走之间，也没有半点察觉。
只这点，就能看出，苏家这座类似城中城的院落，是何等不凡。
莫语依旧平静，只是无人察觉到，他眼神在这一刻，变得更加深邃。
像是幽海之底，冰冷而……死寂！
而且在这之下，似乎还翻滚着，某些难以言喻的情绪。
宾主落座，于正没有再做耽搁，直接道：“苏慎，祭祀大人此来，是有些事情询问。醉客居酒楼，是谁兴建？”
“醉客居？”苏慎皱眉，眼底闪过惊讶，显然也没料到，莫语此来竟是为的这点小事，“这酒楼，是小儿苏涣所建，但他日前突破修为失败，正在休养伤势……”
他犹豫一下，“请祭祀大人谅解，若此事真的重要，请随我去小儿养伤密室，向他询问清楚。”
于正面露忧虑。
莫语却出乎意料没有动怒，点头，“好。”
苏慎拱手，“多谢祭祀！”
此言，倒有些诚心实意。
密室很远，在苏家极深处，可这一次，不知为何苏慎并没有，再动用那威能莫测的阵法。
一路雕栏玉砌，园林盛景美不胜收，苏家奢华展露无遗。
隐隐然，可以感受到，这片大宅各处，皆有磅礴气息若隐若现，显然是有强者居于其中。
于正面露默然，许久轻轻一叹，似乎终于自心底，不得不承认了苏家的强大。
苏慎意气风发，不时抬手轻点，略作几句解释，那份骄骄然之气，无比清晰。
莫语沉默。
更确切些，是他自从答应苏慎，要来这座密室后，就一直在沉默。
不发一言，只是目光扫过周边，偶尔露出一抹冷冽与……怜悯。
莫语情绪表露的并不多，可他太沉默，而且无论于正还是苏慎，修为都很强大。所以他们依然，察觉到了他所流露出的，这丝略显复杂的情绪。
苏慎几次皱眉，终于按捺不住，“祭祀，我苏家庭院，莫非有什么不妥？”
莫语停步，看了他一眼，轻叹，“很好，很漂亮。”
苏慎神色稍缓，“那为何祭祀一路行来，都蹙眉不语？”
莫语想了想，“我只是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
的确，他不知道，该怎么说。
说你们都已死去，说你们都是虚幻，说整座西关城，只是一个很大很真实的幻境。
真实到，整座城中的人，都认为自己还活着，日复一日的在城中徘徊，永无终止。
苏慎皱眉，“祭祀究竟什么意思？”
莫语抬手一指前方，“那里，就是密室吧？”
苏慎眉头皱的更紧，“不错。”
“我自己去就好。”
“祭祀！”苏慎横身在前，神色凝重，“苏家内宅重地，想来对外界封锁，你如何知晓苏家密室所在？而且，你究竟是何意？”
于正、于时父子，也面露不解。
莫语摇头，沉默几息，淡淡道：“苏慎，你有多久，没有踏出过西关城了？”
苏慎沉声道：“祭祀说这些做什么？”
“回答我。”
“已经……很久了。”苏慎眼底闪过冷冽，“我专心修行，追赶老祖的步伐，自然没有时间在世间行走。”
莫语转身“于正，你呢？”
于正摇头，“我也已经许久没有踏出城门了。”
说完，他眼底露出一丝茫然，似乎也觉得，哪里有些不对。
莫语又问，“于时，你呢？”
“晚辈最喜狩猎游玩，每月都要出去……”他突然不再说下去，脸色发白，身体轻轻颤抖起来。
因为，于时突然发现，自己已经很久很久，没有离开过西关城了。
可为什么，直到莫语询问之前，他一点都没有察觉呢？
看着陷入沉默，脸上同时苍白，陷入某种无助慌乱的三人，莫语眼底露出怜悯。
旋即，他抬头，看向那座沉默的密室，眼神瞬间如入隆冬！
“既然我已经看破，你何必还要，再折磨这些故去的亡灵，放过他们吧。”
几息后，密室传来低沉的声音，“好。”
然后，莫语眼前的世界，就这样破碎。
不，不是破碎，是破掉了表面的一层，露出的下方真实的世界。
似乎只是眨了眨眼，奢华无双的苏家宅院，就变成了一片废墟，残垣断壁杂草重生，隐约可见其中伏着几具枯骨。
苏慎、于正、于时，视线范围内所有苏家之人，同时面露茫然，身体像是一阵青烟，在斑驳日光下快速消散。
直到此时，绝大部分人依旧懵懂不醒，因为他们魂已散去，只有于正、苏慎二人，执念太过强大，眼底露出一丝明亮，知晓了身前身后一切，眼神落到莫语身上，露出深深的感激。
然后灰飞烟灭。
呜——
呜——
呜——
一阵风吹过天空，像是整座西关城，在此刻哭泣。
莫语依旧沉默，因为这些人，已避免不了魂飞魄散形神俱灭的下场。
他没能做什么……可终究，还是能做些什么的。
莫语抬脚，向密室所在，一步踏落！
轰——
滔天杀意直冲天际！
第1608章 逆转阴阳（一）
枯城杀意起，一动惊风云！
风在虚空咆哮，云在苍穹翻滚，整座城池阴影斑驳。
的确是座枯城。
残缺、破败，林木皆枯，遍地枯骨。
曾经奢华的苏家，宅院深处莫语长身而起，面庞绷紧神情冷峻，周身恐怖气息激荡，随时间一息息过去，越来越强！
他在蓄势，以莫语今时今日修为境界，本不需要如此，可对手太强。
这是谨慎，也是出于尊重，更是一种必杀的心念。
出手，就不容有失！
所以他要蓄势，调动所有精气神，与这自天外世界的生灵，战过一场。
密室仍旧安静，没有半点气息流露，沉默之中，表现出胸怀天地的强大自信。
莫语没有任何，被轻视的恼意，因为祖灵的确有这样的实力与资格。
突然间，密室间低沉声音再度响起，“你何时看破的呢？”
莫语面露感慨，“进苏家之后。”
满城皆是虚假，他却直到方才，才有所感应，祖灵布幻之强，令人不得不钦佩。
密室低笑、叹息，“果然如此。苏家上下虽然很白痴，但苏活那个人，却真的有些聪明，那道衍神阵便是我也觉得不凡，所以模拟维持时，需要动用更多的力量。”
说到这，他又叹息一声，透出淡淡悔意，“早知如此，就应该停了衍神阵，苏慎那个蠢物也未必就能察觉，或许真有机会，直接杀死你。”
虽有悔意，却很平静，而这种平静的，叙说着要杀人，便显得很恐怖。
莫语摇头，“你杀不死我。”
一样平静，一样有力，直白的像是在，叙述某种事实。
祖灵赞叹，“现在，我倒是有些庆幸，没直接杀死你了，一个人孤独太久，能有个人说说话也是极好的。”
莫语挑眉，“你将满城之人杀死，自然孤独。”
祖灵微笑，“便是他们都还活着，我也不会开口。”
莫语懂了，所以沉默。
便像九天之上的神龙，宁愿沉默十万年，也永远不可能低头，对泥土间的蝼蚁打声招呼。
这就是生命层次的不同。
“或许我应该觉得骄傲。”
莫语抬头，黑发激扬。
祖灵否定，“不用，因为你原本，就与我是同样的。”
这话很普通，却又极不普通。
同样的……是同样的层次，同样的境界，还是真的就只是在说，是同样的呢？
莫语皱了皱眉，可只一瞬，就恢复平静。
祖灵的叹息再度响起，声音越发赞叹，“你果然很不错。”
莫语面无表情，后背微潮，他知道方才，已经有一道暴戾杀意升腾，只是他反应极快，没有给祖灵出手的机会。即便如此，他也能够从方才，瞬间气机变化中，感受到祖灵的强大。
果然是，近乎不可抵御……
莫语默算，确定还需要些时间，继续开口，“你为什么离开祖地？”
似乎因为，刚才莫语回答了一个问题，祖灵笑道：“那里太沉闷了，我不喜欢。”
莫语摇头，“你我都清楚，这绝不是原因，况且今日，你既然开口，何必还要隐瞒。”
今日双方，只有一个可以踏出这座枯园，保守秘密自然也就没有了意义。
祖灵显然明白他话里的意思，沉默几息，轻声笑了起来，似乎很是轻松，“你说的对。”他竟直接承认，然后不再犹豫，讲出了真正的原因，“祖地已经变了。”
莫语沉默，便是默认了这点。
他如今，是新的祖地祭祀，虽然是自封，却真的比大世界中任何人，都更加有资格。因为或许他真的与祖灵是同样的，所以在补天峰后，就隐约感受到了，祖地内部的变化。
正因为如此，莫语忌惮借用祖地的力量，在伤势恢复后，便毫不犹豫离开。
可他真的好奇，为什么会这样？
似乎猜到了他心中念头，祖灵轻叹，“没有谁可以掌控一切，哪怕是我。”
这就是原因。
天地无时无刻不在演变，也无时无刻的不在变化。
变化多了，就会产生变数，一些变数可以抹去，但终有力所不及。
最终将一切改变。
这非人力所能挽回……
祖灵不是人，却也做不到。
莫语点点头，他觉得时间差不多了。
于是，黑发越发激扬，黑袍无风鼓荡，磅礴气息如海如渊，席卷九天十地。
出手前，最后一个问题，“你明知道，我在拖延时间，为什么要给我机会？”
祖灵微笑，“那是因为，我也需要时间啊！”
轰——
刹那间，苍穹陷入黑暗，点点星辰浮现，更为惊人的是，其中竟有一弯月牙出现，虽然狭长就像是一片柳叶，却依旧散发出照亮天地的浩瀚银辉。
银辉之下，十二道恐怖黑影，出现在周边，看着极近却又无比遥远，但那震碎八荒的可怕气息，令天地冻结。
是真正的冻结！
万钧压力，顺着冻结的天地，排山倒海席卷而来，重重落在莫语身上。
他一动不动，脸上瞬间苍白，口鼻七窍间渗出血迹。
竟是一瞬间，就受了极重的伤势。
可就在这时，莫语周身空间，传来“咔嚓”轻响，一道裂纹出现在他身前，随即分开蔓延，最终将他笼罩。
啪——
坚冰内部，破碎了一块，露出丈余的自由空间，莫语也就恢复了自由。
他没有半点犹豫，抬手向黑暗苍穹，狠狠一抹。
这一抹，像是要把所有污垢擦去，又像是要撕开眼前阴云，重新找到光明。
于是，那浓郁的黑暗之中，便真的浮现出，几道暗淡的白。
就像是日出之前，夜色最为深沉时，东方天地的几抹鱼白，象征着黎明即将到来。
这是逆转阴阳！
祖灵的意志，同样是逆转阴阳，他将白昼化作黑夜，甚至召唤出了部分残缺的祖地圆月，蒙蔽天降临十二道恐怖身影，欲要镇杀莫语。
这进一步表明了祖灵的恐怖，因为莫语可以很清楚的，感受到这弯勾月与十二道巨大身影中蕴含的滔天威能。
可这，却也代表着另一件事……
祖灵依旧不自由。
更确切些，就是哪怕它已经暗中操控了整个大世界，本身却依旧，被大世界所排斥。
所以，只要将逆转的阴阳再度逆转，哪怕只是撕开几道口子，让大世界发现祖灵的存在，便已经足够。
第1609章 逆转阴阳（二）
莫语的判断，是正确的。
因为下一刻，周边八方十二道恐怖身影，齐齐咆哮。
轰——
轰——
轰——
滔天之力凝成光柱，冲天而起直入苍穹。
十二道光柱，尽皆漆黑，似浓墨染过。
然后，苍穹之下，便出现了一张大网，细细密密由无数黑色细线交织而成。
因为太过细密，就不再像是网，而是一块巨布，将苍穹遮掩。
天空那几抹鱼白，顿时被掩盖，再也无法露出分毫。
吼——
吼——
吼——
十二道身影再度咆哮，碾压而来的力量，再度暴涨。
可这一刻，莫语什么都没有做，他依旧站在原地，抬头看着苍穹。
因为，他已经将维持自己存活以外的全部力量，尽数轰入天空，去推动那逆转的阴阳。
所以他只能忍耐、等待。
忍耐恐怖力量碾压，产生的深入骨髓脏腑的痛苦，等待着黑暗终将破去，光明洒落大地。
时间流逝，莫语周身丈圆空间，虽然没有再度冻结，但此处若有别人，轻易就能看出他抵挡的很辛苦。
因为这时候，他的脸很白，很白，像是被抽尽鲜血，眼眸尽管平静，却变得非常暗淡。
啪——
突然间，一声轻响，出现在莫语眉心，那处血肉崩裂开来，形成一道浅浅的伤口，露出下方晶莹如玉的血肉。
丝丝鲜血，缓慢而稳定的渗出，在伤口末梢凝聚，最终出现一颗血珠，自眉心留下，在他脸上留下血色的一笔。
这，像是开启了某种连锁反应，“咔嚓”声开始接连不断响起。每一道声音，都代表着莫语身上，多了一道浅浅的，不起眼的伤口。
可再如何浅，再如何不起眼，伤口就是伤口，而且它们的数量，实在是太多了。
莫语身上黑袍，被鲜血浸湿后，并不如何红，反而显得越发深沉黑暗。
衣袍遮掩之外，所有暴露的血肉，此刻表面，尽皆充斥这一道道伤口。
就像是，一个碎掉了，又被拼凑到一起的瓷人，无比诡异且恐怖。
可流血再多，都没有一滴，脱离莫语的身体，被他强硬的全部留下。哪怕为此，他需要消耗更多力量，无法抵抗恐怖碾压，而受到更重的伤势。
祖灵赞叹，“你果然很强。”
这是实话。
没有人知道，降临的这十二道身影，代表着什么，也就无法理解他们的可怕。
祖灵知道，所以他赞叹。
可赞叹后，就是一句宣判，“你注定要死，何必多受折磨，放弃抵抗被我镇杀，不好吗？”
莫语依旧没有反应，就好像，在那拂袖一挥后，他的神魂便已离窍，现在只是一具毫无所知的血肉空壳。安静、平静、沉静的看着苍穹，看着那份浓郁的黑暗，似乎要从中找出一朵漂亮的花来。
祖灵或许不解，或许皱眉，所以他没再开口。
十二道恐怖身影的咆哮，却越来越尖锐，越来越密集。
像是雷霆炸响！
又过去好久，莫语眼眸越发暗淡，身体表面的裂纹，变得更多更加细密，将他的皮肤撕裂成无数个碎块。
他的气息，开始枯竭，生命的波动，已降到最低。
到了生命的尽头。
可十二道恐怖身影，却没有任何放松，反而咆哮的越发凄厉，似乎感受到了某种凶险的到来。
突然间，莫语笑了，像是枯石花开，出现在他遍布细密伤口的脸上，没有任何可怕诡异感觉，反而显得极为纯净。
因为此刻，苍穹那深沉的黑暗中，出现了几颗光点，很小很小，但在绝对的黑暗之中，却又如此显眼。
黑线交织成网，网线太过细密，最终变成了布。
可再精密的布，线与线之间，依旧存在着缝隙。
即便它小到几乎难以察觉。
可只要存在，便无法阻止光明的到来，莫语拼尽一切力量，不惜让自己置身绝境，终于换来了想看到的那一幕。
光明撕裂黑暗而来，洒落到这片，被遮掩的天地。
逆转的阴阳，再次被逆转，哪怕并不彻底，却也已经足够。
大世界的意志，已经察觉到了，祖灵的存在。
于是，黑暗天幕轰然崩溃，难以想象的磅礴光明，似星河坠落，疯狂倾泻到这片世界。半虚半实，伫立周边的十二道恐怖身影，同时发出痛苦咆哮。然后，光明落到它们身上，便猛地燃烧起来，火焰纯白之色，如此耀眼如此炽烈，给人的感觉却又如此冰寒。
这就是天罚，天地之罚！
莫语低头，看向封闭的密室，眼露沉凝。
虽然他拼了命，撕开阴阳让祖灵暴露，心底却依旧，没有太多把握。
因为那是祖灵。
因为……它来自世界之外！
“哼！”冷哼蓦地响起，头顶之上，传来一阵让人心悸的波动。
莫语猛地抬头，脸色大变！
因为他发现，破碎的黑暗苍穹上，一切阴影都已被光明驱散，可那一弯牙月却依旧高悬，洒落着属于自己的银辉。哪怕大世界的浩瀚光明，也只是让这银辉稍稍黯淡了些，而不能将它掩盖。
然后，牙月微微一颤，从中断开。
就是这么轻易的断去，没有任何征兆，亦没有半点力量波动。
可此时，莫语瞳孔，却已收缩成一点，没有半点犹豫，他一拳轰向头顶虚空。
不顾及体内伤势，彻底而狂暴的力量释放，令身体表面缓缓愈合的伤口，再一次齐齐崩裂。
噗——
鲜血喷出，莫语没有停顿半点，更加疯狂的催动力量。
哗——
像是水浪奔流，所发出的声音，断开的牙月间，突然爆发出浩荡的，难以想象的月华。
无穷无尽，好像它的破碎，是打开了某个，储藏月华的世界！
然后，这些月华就真的，如同流水般，向四面八方席卷。
所经处，一切都被净化。
而绝对的净化，就代表着消失，因为只有虚无，才是真正的纯净。
莫语这一拳，就在月华及身前一瞬爆发，却没有任何声音、气息传出。
只是月华大潮间，多了一只小小的气泡，堪堪将他笼罩。
不知过去多久，当一切消散，莫语猛地弯腰剧烈咳嗽，咳的撕心裂肺。
但此刻的天地，已不是方才的天地，他身体之下，是一个巨大到难以想象的深坑，坑中是翻滚着赤红色的粘液。
恐怖热气升腾，带来刺鼻血腥，以及那让灵魂都欲枯萎的腥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