斗室。烛火。试衣镜。
焚香已灭。镜中瘦削的白衣女子清灵如女祭司,抑或,无辜如待屠宰的牺牲。绿眼睛凝视片刻,叹息一声,将这条纯白雪纺连衫裙抛入衣橱。她始终无法面对自己的本色,亦不知自己还能在此浊世坚持多久。这双绿如碧湖的眸子,不知是否终将神采渐消,归于黯淡。犹豫许久,她拾起往日的黑色衬衣,推开房门,走入夜色。
这夜,Vissis酒客盈门,小酒保忙的不亦乐乎。若寒的生意不错,顾客连连,两位老者竞相加价,力图得到她这晚最后的一个梦境。她笑笑,示意他们在她左右坐下。
“梦境中的世界,井还未被发明,众人依靠种子繁衍后代。”
“埋下一人的血肉与种子,植物便抽芽,生长,开花,结果,果壳破裂后便得到一个孩子。”
“梦境中的世界,有一对爱人,他们喜爱孩子,胜过了鲜花胜过了粮食。虽然长老规定每一人的血肉只可与一粒种子同埋于土,否则将受到惩罚,然而他们是那般贪爱孩子,于是用小刀将一人的血肉分成九份,在花园内埋下了九粒种子。”
“一切并无异常。当九颗果实坠地之后,出现了九个孩子,全都长得一模一样,他们同时哭同时笑同时爬同时跳。自然,那对爱人高兴极了。”
“有一天,村落里的长老前来拜访这对爱人时,他们吓坏了。年轻的父亲对九个孩子说,‘我们来做一个捉迷藏的游戏。你们躲起来,我数到十,看妈妈能否找到你们。’说完他找了一面镜子将九个孩子藏了进去,又将镜子藏在帘幕之后。”
“长老带来了大家的祝福和礼物,不久便告别了。年轻的父亲找出镜子,只见九个孩子在镜子里面嬉笑奔跑,手舞足蹈。父亲将手伸进镜子去逮他的孩子,然而小家伙们机灵得很,一个都抓不到。最后一个踉跄,父亲跌进了镜子。母亲着急了,将手伸进镜子抓住父亲的手用力向外拉,只是拉出一个又一个,一个又一个,最后拉出来九个父亲。他们都一模一样,说相同的话,发相同的呆。”
“年轻的母亲很生气,立即将九个父亲都推入了镜子,只是她推得太过用力,不慎自己也跌了进去。镜子之中,母亲拽住父亲,一把将他推了出来。这回成功了,镜子外只有一个父亲。父亲乐呵呵得笑个不停,伸手去拉妻子,结果拉出一个又一个,一个又一个,最后拉出来九个母亲。”
“九个母亲全都一模一样,皱着眉,生着气。‘瞧你想的鬼点子!’‘这可怎么办好呢。’九个母亲把父亲扔进了镜子,然后自己也排着队走入了镜子。如若此时有一个路人经过,他可看到奇观呢!镜子那一对爱人已和他们的孩子们团聚在一起,其乐融融。然而人不能总呆在镜中世界里吧!于是父亲对孩子们说,我们再来玩捉迷藏的游戏,你们先爬出镜子,藏好,我和母亲随后便来。”
“第一个孩子蹑手蹑足地爬向镜外的世界。然而,他刚爬出镜子,小腿儿便勾倒了镜架,镜子跌在地上,碎了。”
“孩子大哭,然而无济于事,顷刻之间,什么都未留下,这个世界,只剩下年幼无助的自己。”
直至述完梦境,若寒才发现对墙卡座的沙发,早已坐着一位戴着单片眼镜的青年,他朝自己露出熟悉的笑容。女子朝两位老者微笑致意,收起作为报酬的银币,起身走向逆风。
“美丽的贩梦者,因为你的勇敢,我们的试验取得了成功。我们在地下工厂狂饮庆祝,祝福你的名,遗憾的是你并未在场。我已逐渐发现,无论欢场或险境,你都是这般无可或缺。现在,”青年递上一枝鲜花,“请给我这样的荣幸,邀请你的加入。”
若寒拒绝了,她压低声音道,“我可以作为你们的朋友,然而推翻皇帝的统治,非我本意。”
“是你告诉我关于这片世界的真正面目,是你一再地帮助我们的事业,将我们解救于危难。若寒,加入我们吧!”逆风也试图压低声音,但他的急促语速仍引人注意。
若寒摇摇头,“我对这座世界的了解还太局限,我甚至无法确信自己的判断,对于黑幕后的无形之手,纵然偶尔窥得一二,亦不知那动作的终极目的,是邪是正。”
“先推翻皇帝与他的家族,而后再商大计,如何?当庞大的阴影持久将我们的眼界遮蔽,束缚我们的自由,我们不如先将其拦腰砍倒,至于今后会发生什么,我们可见机行事。”
“不可。后果难以预料。”
“后果?当然是更民主更自由的秩序,更科学更合理的统治!”
“虽然我涉世未深,可我亦知道,人心,是最难预料的。”若寒皱了皱眉。
“无须向我隐瞒,但说无妨。”
“任何政治派别的建立初始都有着其最为纯粹而正义的理由,然而,构成其核心的人心,却时时受到各自欲望的驱动,时间久了,人心各异,前路难料。因此我还需慢慢观察。”
逆风不掩失望之色,气氛有些尴尬,正在此时,几名流浪儿窜入Vissis,神色慌张。他们自说自话地躲入吧台,躲入琴箱,甚至躲藏在酒客的宽大裤腿之后,一些斥骂声顿时响起,无处藏身的流浪儿匆忙推开酒吧后门,奔逃出去;幸存的,则躲在暗处瑟瑟发抖。
若寒低头,就在卡座茶几之下的狭小空间,正躲着一名流浪儿,脸庞肮脏,双瞳却明亮,他老练地竖起手指作了个嘘声的手势。可爱极了。
一定有什么人在追捕这些孩子。小酒保适时地熄灭了几盏壁灯,Vissis越发昏暗了。
“你们这是怎么了?”若寒轻声问道。
“美丽的小姐,请您让我暂避一下。”男孩怯声回答。
“谁在追捕你们?”若寒问道。
“坏人…皇帝的坏蛋走狗们。”
正说着,两名满嘴酒气的臣仆推开大门,朝Vissis中的人群大声嚷嚷,“小孩!征召十岁以下的小孩!”
酒吧内无人答话。
“谁家的小孩能借给官家,五十银币一天,衣食无忧!”这是一个不菲的开价。
果然,吧台上一位睡眼惺忪的老妇猛然抬头,“五十银币!?什么活计能给这么多钱?算我一个!”
“滚远点!我们只要小孩!”臣仆没好气地吼道。
“小孩?我家有小孩呢。”老妇傲慢地说。
臣仆顿时变了脸,奉上满脸假笑,“您有小孩?快带来,皇帝有赏!”
“可怜的孩子呐,我可不愿意他们年纪轻轻就被送去干苦工,一天下来满身污秽。”
“哪里哪里!这次可不是召小孩为皇帝疏通下水管道!他们将得到体面的工作,管吃管喝!”臣仆骄傲地说,随后他们大声地告诉老妇,皇帝新设了一家研究所,他们的工作任务亟需小孩参与,报酬极为优厚。
酒吧里的数名酒客坐不住了,他们匆匆跟着臣仆走出酒吧,“名额有限,先到先得。”臣仆边离开边大声叫嚷着,终于,这些讨厌的声音渐渐远去。
“我听到坏人在说,管吃管喝,”若寒瞪了男孩一眼,“这么好的机会,不比流浪强上百倍?”
“可是…我的朋友们说,随他们进入研究所的那些伙伴,再也不见出来。”男孩咬着嘴唇说道,“与其失去自由,我宁可每天提心吊胆。”说完,他钻出卡座茶几,吹响了口哨。流浪儿们欢呼着从藏身之处纷纷现身,男孩领着他们从后门鱼贯而出。
“作为皇帝正式颁布的工作,我不知这些流浪儿在担忧什么。”若寒有些不解。
“据我对他们的了解,慑于皇帝的威严,臣仆绝不敢虐待市民的孩子,也不敢拖欠工钱。然而,对于无主的流浪儿,这些待遇一定得不到保证。因此在征召过程中捕捉几名流浪儿充数、领取赏金,正是臣仆们最好不过的挣钱良机。”
“诶,”女子微微叹息,“正如我刚刚所言,哪怕缘由正当的任务,一旦需要人去落实,必然牵涉到各种人、各种利益。欲望会驱动人心,使得其往各自自私的方向运转,于是结果便难以预料。”
“你是说,皇帝平白无故,会为一个正当的理由,劳师动众?”逆风不屑地讥讽。
“我并没有将政府妖魔化的习惯。”若寒淡然说道,“摒弃个人恩怨,理性思考,这才是科学人所为吧?”
逆风沉默不语,“研究所……研究所……”他嗫嚅着。
“我明白了!”突然,青年一拍脑袋,“还记得我为皇帝制造的那具永动机吗?”
“自然记得。”
“完了完了,大事不妙!”
“难不成你的机器需要以流浪儿为粮食?”
“这不至于。”逆风尴尬笑笑,“我曾说过,只需原料与图纸,永动机便可源源不断地制造机械。原料想必皇帝不缺,图纸却须根据创意与设计才可画出,于是他成立了研究所,作为提供构思的设计机构。”
望着若寒疑惑的神情,青年继续分析,“作为提供设计的核心机构,研究所一定四处征集创意与设计。然而创意需要凭藉想象力,谁的想象力最丰富?当然是孩子。”
“有了想象力与创意,剩下的工作便是程式化地汇编图纸,然后送入那具会制造机器的机器。诶!都怪我。”逆风自叹道,“当想象成为现实的过程变得过于轻易,欲望的胃口将无止尽般扩大。是我哪,开启了皇帝的恶欲之门。”
“你只是工具的提供者。一剂草药,可用来救治病患,亦可荼毒无辜。工具本身只是一种力量,力量不分善与恶。”若寒安慰道。
“如果研究所由我经营,我便把你抓去,你的想象力抵得上一百个流浪儿呢。”单片镜青年压低声音,俏皮一笑,而后沉声说道,“噩运魔盒想必已被开启,皇帝之所以发动永动机,征集强大的机器部队,只因他对我们的容忍已到极限,最后的决战,为时不远。”
“切莫轻易下如此的决定。我仍觉得,皇帝并非你们最终需要面对的敌人。”
“那为何他要执行对我们的搜捕与打压?为何他夺走我的设计,为何无情将我驱逐?”
若寒发现自己无以为答。对于皇族与冷地真正统治者的关系,她亦未真正理清。这时,她的余光再次落到了那份时报上,头版刊载着年轻公主的成年礼,在诸多贵族来宾的瞩目之下,红眼睛女孩笑着接过父皇手里的花冠,象征皇族血脉的延续,已是得到众人见证了的。然而,若寒看出了端倪。那名不苟言笑的中年男子,第一次露出由衷的骄傲笑容,那是面具之下的难得绽现,而令一名父亲如此开怀微笑的,唯有女儿的成年。
皇帝的女儿。永动机。研究所。若寒揣摩着这几个迹象,心中的答案顿如获曙光般明朗。
这名长久甘为傀儡的男子,第一次设立了研究所,制造越来越强大的机器,企图扩充属于自己的力量,其目的并不在于对付消极古板的求知派。真正的原因,只因他的女儿已成年,傀儡的命运很快将落到后代身上,而他却不再甘于目睹亲生女儿步己后尘。这些疯狂行径背后的真正目的,只是为了积蓄力量,从而暗中对抗NAVA。
那名青春面庞上无时不挂着微笑的女孩,此时一定不知自己已陷入危险。而眼前忧愁的青年人,却是多虑了。
对谜团的推断快感,差点令若寒将心中的答案全部告诉逆风。然而她转念一想,又有谁会相信自己的臆断与猜测呢?这片城市,又有多少人,愿意相信皇帝仅为傀儡,NAVA的家族才是真正统治者?仅凭她的一言之词么?呵,即便是她,亦只是从当下的情景以及NAVA曾经的言论中作出推测。谁也无法保证NAVA说的,皆无谎言。如果所谓的皇帝果真为傀儡,为何又要维系庞大的皇家卫队加以护卫?如果魔王家族实为冷地的真正统治者,为何NAVA总是独来独往,难道她不害怕政敌伺机迫害么?如此想来,疑团丛生。即便以上的假设全然属实,长时间隐瞒自己与NAVA的往来,一旦如实相告,眼前的青年又会作何感想?求知派作为一种政治力量,以政府与教会为敌,必然视NAVA为敌,而自己作为敌人的朋友,很可能被毫无犹豫地视作敌人。于是,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
冷地的真正统治者,亲手为自己包扎伤口,一次次将自己救出险境,即便自己任性地一再自我伤害。这一句内心陈述,极不真实。恍然间,方才气贯长虹的逻辑已全然断链、破碎,万千种可能性如野草般生长于心底,对此她不知如何选择,思绪深陷泥泽。
女子长时间地陷入沉思,抬头面对单片镜青年的满脸困惑,若寒勉强一笑:“我错了,我只是陈述一种直觉。此刻想来,那是不成熟、不负责的。”她给不出答案,她无法保证求知派不会受到攻击。“你的担忧没有错。现在,回去吧,召集青年们作好战备,作好与生命诀别的准备。我会在这里,为你们由衷祈福。”
单片镜青年礼貌地点头致谢,起身走出酒吧。
望着青年人消失于夜幕的身影,女子心情复杂。她不知该不该将这一接近的危险提醒NAVA,那名黑眼睛女孩,总是无形间相伴左右,是她的监视者、拘禁者,亦是她的倾慕者、保护者。若有朝一日,失去她,这座世界会发生什么?自己又会发生什么?难以预料。不过有一点已然明确,她已决意将自己与NAVA的奇诡关系守护住,这是秘密中的秘密,亦是内心空间之外的一处奇诡地。
那次会面之后,意料之中的冲突却并未发生。若寒的生活如常般安宁,白昼的一切如时计般井然有序,夜晚的一切如夜色外观般新奇而具有欺骗性。期间,她帮助小酒保赶走六名招摇撞骗的无证医师,赶走一次皇帝的臣仆,收养过一只芒蚤,后者独自在空花盆中散步时被流浪儿偷走;期间,若寒利用闲暇时间帮忙粉刷了酒吧墙壁,并为墙上略有褪色的炭笔画重新上色,作为报酬,小酒保答应她今后的所有酒水一概免费;期间,NAVA与逆风均未光临这座小酒肆,皇帝与求知派亦各自安分守己,若寒的生活日复一日地波澜不惊,这很好。
在无人光顾的深夜,绿眼睛女子半倚在沙发卡座,举杯吻唇,微醺的双瞳依然明亮。她望着墙壁上那幅巨大的羽翼炭画,回忆自己降临至这片世界的人与事,不知觉已忘却时间刻度,而那只她苦苦寻觅的兽,此刻又身在何处。许多时日过去,她仍未得到答案。
那一夜,红月停歇,万籁俱寂,Vissis顾客稀少,酒吧很早打烊,若寒收拾完桌子,跨出店门。夜市同样冷寂的样子,行人寥寥,火杉树收拢圆叶片,羊齿植物们在街心花园疯长,在黯淡的路灯光下蔓延至道路正央,若寒几次险些为之绊倒。
一个黑暗拐角,她与那只白兽不期而遇。是它,曼弓。
“我必须感激你。因为你那日的容忍,避免了冲突与流血。”若寒伸手摸了摸它的面颊,白兽嘴角染着血迹,显然刚刚完成捕食。
曼弓轻轻顿足,没有即刻回答,它的双眼仍孤傲地仰视红月。若寒忽然觉得,它的眼神与记忆里的那头兽,极其相似。
“我来到此地之后逐渐知晓,苦痛无边,唯有共勉与互谅。”若寒继续说道,“你终于理解了他们的苦楚,真好。”
“你错了,我并未同意原谅他们。我仍憎恶一切金属、机械的气味。”曼弓终于开口回答,语调冷漠。
曼弓回首望了眼女子,继续道,“只是你的绿眼睛有一种近似于湖水的魔力。”
“魔力?我可不懂魔法。”若寒笑笑说道。
“犹如湖水般的平静与柔软之下,亦蕴含着犹如湖水般的坚决与不屈。当时我可以清楚地嗅到你保护那些青年们的坚定决心,我知你不会退避。我不忍伤害你,因而转身放弃。”
“其他野兽嗅到人的气味便涌起食欲,垂涎欲滴。你与它们不同。”
曼弓不怀好意地笑笑,它舔了舔嘴角。“你高估了我,我嘴边的鲜血,还是一位落单行乞者的呢。我来到城市里游荡,可不仅限于好奇的观察。”
若寒瞪大了眼睛,“可是……”
“我喜欢一切美丽的人形生物,而你又是这般清灵秀美。我不会伤害你。”
兽的回答令女子吃惊。“如此看来,尚美之心在冷地并不孤单。人也罢,兽也罢,能由得尚美之心战胜其本来欲望,真好。”若寒沉吟片刻,开口问道,“你还留有前世的记忆么?你又是因何而堕入冷地。”
“我曾恋上一名云使,却遭到拒绝。那时我太过年轻,一怒之下将她扑杀。作为惩罚,我因罪堕入冷地,可即便我付出如此代价,被我毁灭的美却不再重生。由此我一万次地后悔,但无济于事。我后来才知道,力量可以轻易摧毁美,因此必须慎用。”
若寒默默点头。
“来到冷地之后,起初,生存无比艰难,凭藉气力与敏捷,我才得存活下来。当冷地之众越来越多,捕食变得容易,于是我的食谱,自然开始有选择的挑剔。”
“这么说来,你已存活了数千岁。”
“是的。历经数次大战,皆独善自身,只因我拒绝参与任何势力的争斗,也不再想念回归云间,我选择独自留在冷地忏悔。”
“任何势力的争斗?”
“呵呵,你太年轻。不知道这片世界的复杂性。作为冷地的一支力量,兽群历来为各种势力所引诱,我们参加过许多战争,皇族与平民,拜翼教会与求知派,机械与植物。我总是一遍又一遍地规劝幸存的同类,游说他们游离于一切纷争之外。然而,我的成功十分有限。甚至时值今日,仍有许多同类各为其主,相互杀戮。见到兽的荣誉为这些利益所引诱,我无比痛心。”
“那日险些被你攻击的青年,是求知派的领袖之一,他告诉我,皇帝即将与求知派开战。届时,你会保持中立吗?”
“自然会中立,然而我无法保证我的同族亦会如此。”
“很好,为我说服他们,加入求知派吧。”
“不。科学人与机械为伍,而铁器则属我天生憎恶之物。相信我,我的同族有相同喜恶的亦不在少数。”
“我料到你会拒绝。”
“是的,恕难从命。”
“我有一位朋友想见你。”
“你知道,我不喜近生人,除了食物。”
“可她有一个名字,恐怕你对此熟悉。”
“说给我听。”
“她叫NAVA,她自称为魔王的女儿。”
“魔王的女儿?不可能。”
若寒带着曼弓去见了NAVA,这名黑眼睛的女孩高兴地抚摸着兽的巨大首部,甚至爬到它的脊背上蹦跳雀跃。若寒怔怔望着眼前这头沉默庞大的野兽,竟任凭一名柔弱瘦小的女孩恣意戏耍。她隐隐感到NAVA的力量无可估量。
“它叫曼弓,是我的朋友。”若寒开口介绍。
“我们见过。”NAVA笑着说。
“你们见过?”
“冷地所有的兽,我都见过。它们皆知我的名,以吾主为尊。这一头,却尤为固执呢,当年我费尽口舌,它也不愿为吾主踏上征程。是吧?”
兽沉默不语。
“它为赎罪而来,因此惟愿留在冷地,忍受黑暗与孤独的惩罚。”若寒为之辩解道,然后将兽堕入冷地原因告诉了NAVA。
“唔…你很有个性呢,我喜欢。”NAVA沉吟片刻,突然沉声说道:“跪下。”
白兽在女孩面前伏地跪下。若寒可以看见它的四爪正微微颤抖,她不知这彪猛的野兽在惧怕什么。
NAVA开口道。“我愿赦免你过去所触犯的一切不敬,从此跟随我,可好?”
曼弓点点头。
“你须称我为主人,直至我宣布你解除对我的忠诚。在此之前,绝无可离弃我。可好?”
曼弓点点头。
“只凭我的召唤,无论你身处何方,必须前来护佑我,可好?”
曼弓点点头。
黑眼睛女孩上前轻触兽的肩胛,白兽剧烈一颤,只见女孩指尖触及的外皮,已留下一枚微小而隽秀的十字花印迹,是为黑色。
“从此,你的忠诚便归于我。”NAVA笑靥如花,她手扶犄角,攀上了白兽的脊背。“你不也上来试试么?”她向若寒伸出了手。
“不了。”若寒淡淡一笑,轻声拒绝。
“走咯!巡视领地去!”女孩笑着拍打着兽的脊背,后者朝若寒点头致意,驮着瘦小女孩一跃而去,不时便消失于黑暗街市,只留下原地瞠目结舌的若寒。
这夜傍晚,Vissis内歌舞升平,一位素未谋面的美艳舞娘来到酒馆,在无名乐手的伴奏下,她奇诡而优美的舞蹈霸占了所有人的注意力。肌肤如雪,红发如火,半透明面纱之下,游动火赤练的眼神,魅惑而神秘;曼妙细长的指尖,纹绘着蛙蝌蚪般的未知符文,每个指节似乎均有独立而自由的生命,如夜间偷盗生命的植物般肆意疯长。当她的身姿随节奏摇摆时,空气里的欲望亦随之摇曳。一曲舞毕,酒客们纷纷为之吸引。人们拍手称好,赏赐的银币如雨点般洒落舞娘脚下。而这时,没有人关注角落里的绿眼睛女子,亦没有人向她寻求未知的梦境。但若寒并未感觉失落,只因她的眼睛,亦随着神秘舞娘的身姿而律动,那撩人的躯体似乎化为了神话中的两栖生物,同时生活在神秘的光影赋格与魅惑的四弦乐章之中。
倏然,白兽的犄角顶开了酒吧大门,它的巨大脑袋伸入狭小的门厅,在人们的尖叫声中,徐徐放下一束羊角芹,“这是NAVA赠予你的礼物。”白兽开口道。
音乐熄灭,舞姿停滞,酒客们纷纷蜷缩在酒吧的墙角。他们望着这头白色野兽,眼睛里写满恐惧。人群之中,绿眼睛的女子缓缓走向它,拾起地上的清香植物,无胜怜爱地抚摸眼前的猛兽。
“我想念你,”女子伏在巨兽耳边悄声说道。若寒本以为曼弓将一去不复返,如同NAVA皮靴烙刻的繁复纹章一般,隐秘而黑暗,一旦步入幕后,便不轻易示人。可她并未料到,不日的一夜,曼弓竟在众目睽睽之下,造访了这家小酒馆,并为她带来了NAVA的礼物。“我想念你,”若寒重复道,她的心情矛盾而亢奋。
白兽朝她俯首致意,轻轻点动着犄角。若寒知晓它的意思,抓住粗大的犄角,攀上白兽的首部。曼弓随即退出Vissis,它驮着脊背上的女子,在入夜的街市里恣意奔驰。
陌路扑面而来,黑暗如逐渐上涨的温泉般包裹周身,人的气息远了,他们反而心感安全。他们开始对话。
“我很意外,你竟然愿意臣服于NAVA的控制,称其为主人。”若寒率先发问,“我以为,你最为珍惜的,便是自由。”
“她尊重我们的性格,免于将绝对的控制覆盖到我们。自由,我并未失却。”
“可原本的你,不是更为自由么?”
“吸引力。她的美艳绝无伦比,我无法视而不见。我曾说过,我喜爱一切美丽的人形生物。”
“那么你喜爱她,胜过了我。”
“我对她的崇拜绝不仅限于她的美丽。你见过比她更完美的集力量与美于一身的生物吗?没有。我也没有。”
“原来你一开始,便能嗅出她身上的力量。”
“是的。这是每头兽的本能。对于我,那名黑眼睛的孩子拥有这片世界无比至上的力量。更何况…”
“不要向我隐瞒,曼弓。”
“你不知,成为NAVA的坐骑一直是众兽的无上荣耀。更何况在远古的时代,也曾有一头白兽常伴左右为她效力,但那是一头巨兽,非我辈可企及的伟大战士。”
“巨兽?”
“是的。兽虽有许多属种,然而,主要的区别唯有两类:兽与巨兽。巨兽极其罕有,其身形与力量是兽的数十倍,它们的身躯如小山一般庞大。过去,魔王与他的家族只挑选巨兽作为他们的坐骑。”
“因此,你将NAVA的邀请视作一种荣誉。”
“的确如此。”
“你有主人了,曼弓。尽管如此,我依然祝福你,祝福你寻觅到你所向往的生活。”
“谢谢。”
“那么…我们现在仍是朋友么?”
“我们是,一直是。”
“主人与朋友,若必须作出选择,你又当如何作为?”
“别问我这般为难的问题。你知我已向NAVA效忠。主人所说的字句,我皆视之为命令。即使她命令我与最憎恶的黑铁机器为伍,我也只得服从。”
“黑铁机器?”
“是的。有一日,我跟随NAVA走入皇宫,看见皇帝的庭院中央摆放着一具很大的黑铁机械,模样类似,只是比那天在街心见到的家伙更庞大许多。”
“是永动机。”
“哼……你们竟还给机器起名字!”若寒感到胯下的白兽涌起一阵暴躁,它的奔跑骤然加速。
“请原谅我。那是科学人为之起的名字。”
“机器能吃,机器有名字,机器能繁殖!我不知这些黑铁机器的造物主,究竟在思虑着什么!机器没有心!”
“请冷静,曼弓。你刚提到,你见到了能产生后代的巨大机器,不是么?这对我无比重要,可否告诉我,你所见到的机器,在繁殖什么样的机械?”
“无他。它只是重复地繁殖产出与它一模一样的机械,只是小了一些而已。”
“不妙!”若寒瞪大了双眼,逆风曾提及的噩运魔盒,仿佛已在黑暗中骤然显形。
“怎么了?”白兽放缓了脚步,它觉察出若寒的惊惶。
“带我去一个地方,”若寒俯身在曼弓耳边低声请求道,“事关紧急。”
去往求知派秘密据点的路上,曼弓撒腿狂奔,若寒不时闪避那些黑暗里惊起的蛾群,鳞粉纷扬,咳嗽不止。几名被惊吓到的夜行人尖叫着目视着庞然大物擦身而过,若寒听到飞掷而来的酒瓶砸到地面的碎裂声,但曼弓不以为然,继续飞驰。对于女子的突然请求,白兽没有再多过问,它本性中有一种无条件服从的战士气质,在紧急关头尤为可靠,对于挑选坐骑这一点,NAVA确有眼力。
当他们抵达一口遗弃已久的枯井之前,若寒跨下白兽,正欲告别,白兽突然开口道:“我……我还有一个好消息与你分享,你可愿听?”经过激烈的奔跑,它的喘息很剧烈。
“我的朋友,情况紧急,可否容我先行离去?”若寒轻抚兽首。“即便是片刻迟疑,也恐怕事关许多人的生命。”女子紧咬嘴唇,她本能地觉得这一情况将影响到战争的平衡。
“好吧。”兽沉声说道,“我们还会再次相见。”它转身默默离去。
“是的,还会再见。”若寒向它的背影轻轻挥手,待白兽的身影消失在拐角之后,她只身走入十字路口一侧的小巷,来到一栋暗无灯光的建筑之下,敲了敲门。
门很快被打开,透出了温和的灯光与一张滑稽的面孔:高高的鼻梁架着一幅单片眼镜,而单片镜之外,又罩着一幅覆盖大半个面庞的护目镜。
“是你!”逆风惊喜地喊道。
“是我,我有要事相告。”若寒顺势跨入大门。
翌日。皇宫西侧一条不起眼的巷子里,身着各色便服的青年们汇聚于此,他们推着手推车,卸下一节节铁制的脊椎骨、肋骨,一名戴着单片镜的青年组织他们将这些骨骼首尾相连,并在肋骨之间安置齿轮与链条。不时,一具长达百步的机械长蛇组装完成。
“我们时间不多,这具结构简单的机械是我唯一有信心赶制而出的机器。我称之为,齿蟒。你可喜欢?”逆风兴奋地对身边的绿眼睛女子说道,他们皆渡过了一个无眠之夜,眼睛布满血丝。
“你的想象与设计,总能令世人感到惊奇。”长蛇的首部,涡旋排列着最为坚硬的特制钢齿,想必可以轻易粉碎一切阻拦之物。“只是我有时担心,这些无心的机械,落在恶人手里,该造就多少祸害呵。”
“如果我们无所作为,只能眼睁睁看着皇帝制造出更多更危险的机器军队,届时,我们将束手无策,唯有先发制人,才可避免更多的流血。”青年的嘴角浮现微笑,“老家伙一定会乐于收下这份礼物,嘿嘿。”
周围的青年们开始为齿轮注入润滑油,一名精瘦的女孩搬起小板凳,小心翼翼地擦拭齿蟒首部长而尖利的钢齿。望着这一切,若寒恍然间觉得难以置信,畏惧与期待的战争,就这么开始了?引发战端的唯一原因,仅仅是自己从曼弓那边道听途说来的一个细节。“万一……”,她忽然心存犹豫,“万一皇帝制造的那些机械,其目的并非在你们,又如何是好?何不静侯其变,再作出决定。”
“一个细节,足以决定战争的成败,决定众人的命运。”逆风自傲地给出定义,“本来,我拥有足够的自信可击败皇帝制造的任何机器军队。然而,最担心的预兆依然发生了。听过你的描述,我仿佛见到皇宫之内正源源不断地生产永动机,这制造机器的机器。你可知?一旦全部开动,皇帝能在极短时间生产出数量极为可观的战争武器,即便被我击败,他亦能迅速调整设计,立刻开展大批量的制造生产。如此一来,他的机械部队将源源不绝,而求知派的力量将在消耗中损失殆尽。仅一个细节,我仿佛看见了不详的未来,我们不再有时间,必须即刻行动!”
“可是……”
“天平已倾,我们已占据下风。即便皇帝的目标并非求知派,我也不敢冒险。”
“可是……”
“我意已决,机不可失!”
忽然,大地开始微微震颤,是什么在朝这边接近。“北面!兽群!”一名爬到民居屋顶的青年人高声喊道。
“今天是安息日!”若寒尖叫道。“我几乎忘得一干二净!”
“每逢安息日,迁徙的野兽将出现在城市里,它们将穿越这座城市。没错,我早料到这点,这也是促成决定的原因之一。”单片镜青年浮现得意笑容,“皇帝庞大的卫队将分神去维持秩序,驱赶游离在城里的野兽。”逆风笑道,“那些暴躁的家伙,今天无意间成为我最好的帮手!”
“你可知,憎恶机械的野兽不在少数,”若寒望着那具机械长蛇,心有隐忧,“我们万一被群兽发现,遭到围攻,又如何是好?”
“何足多虑!兽这种动物,最为恣意散漫,无足畏惧!”正在此时,逆风望见一队卫队骑兵自宫门飞驰而出,渐渐远去,一丝微笑浮现他的嘴角,“同志们!上发条!”
听到这声命令,青年们纷纷拿出扳手,同时为齿蟒的不同腹节上发条,随着逆风的一声哨响,铁蟒的腹节开始蠕动,并逐渐加速,“在这里等我,我去去就来。”青年人俏皮一笑,打开铁蟒首部的舱盖,钻入其中,那钢铁长蛇的利齿顿时开始涡旋转动,不久便游出小巷,冲向皇宫。
“轰!”一声闷响,皇宫围墙被轻易钻破,被齿蟒打开了一个缺口。缺口之后,露出两名恰巧巡逻此处的卫士,他们望着眼前满嘴铁齿的钢铁怪物,满脸惊惧地落荒而逃。
“杀啊!抓住那个老家伙!”热血沸腾青年们叫喊着,紧随长蛇机器鱼贯而入。
皇宫的方向,枪声起初密集,不久之后渐渐稀落。若寒独自留在小巷里,望着墙角盛开的一朵小花出神,花开的形状真像一具喇叭呵,她迟钝地这般想象,不知不觉地出神。此刻,围墙之内的那些科学人青年生死未卜,皇帝的统治是否终结于他们的黑铁机器之下?她不得而知。她所能做到,唯有等待。
说到底,这不是她的战争。
一株龙藤的幼苗在龟裂的民居墙缝里萌芽,青涩、娇嫩,若寒从水缸里舀来水,浇在这株幼小生命之上,然而出乎意料,龙藤幼苗迅速地曲卷、泛黄,死的气息在它的表面骤然浮现。这似乎是一种不祥之兆。绿眼睛女子忽然惊恐地后退,掩鼻而泣,她不知自己的干预,是否也会对科学人造成相同的恶果。这片天地的规律是多么隐秘而复杂,她又能窥得多少?一滴水,一滴血,交错的命运或将全然改变。她怔怔望着身周的世界,而这世界一隅恍然向她昭示了其本来面目,墙缝渗出的最小沙砾,微风拂过的最小气息,叶瓣张开的最小气腮,穷至至小至微,即是由无数微渺的齿轮、链带、弹簧所组成的系统。世界由无数影响其命运的微粒所组成,而每一枚微粒,又是由一座注定其宿命的复杂系统所组成。而她,漠无所知,幼稚地伸出手,试图改变它,却不知何时已拨开深入魔窟的隐秘入口。
面对这座机械世界的庞大与复杂,她忽然心觉无力与无助。
而就在此时,皇宫方向的枪声完全平息了。围墙缺口出现了神色仓皇的青年人,一个接一个,“快跑!”他们远远地向若寒挥手呼喊道,向南面奔逃,“兽!兽群来了,快撤!”
人的声音令若寒恢复清醒意识。她赶上溃退的人群,拦住一位头戴毡帽的青年,向他询问战果。
“赢了!我们打赢了老家伙的机器!”毡帽青年边说边喘,“皇帝的那些破烂机械,已被我们悉数毁去!”可他的神情并无骄傲。
“既然你们获得了胜利,何苦还要逃跑呢?”
“看那边!”青年朝身后街市指了指,只见远处的街市上空,已然腾起弥天的灰尘。那是只有兽群穿越城市才有的浩大气势。
原来,就在求知派对皇宫发起进攻的同时,兽群的行进路线亦发生更改,几次更迭之后,竟然直冲皇宫而来。而对于攻入皇宫的求知派义军,尽管毁去了皇帝的所有机器,却不得不面临皇宫内城之外的护城河,以及身无渡河工具的困境。逆风担心求知派众陷入腹背受敌的窘境,考虑再三,不得已下令撤退。
“跑啊!”“往南!往南跑!”一架歪斜的马车之上,一个青年高声呼喊。若寒辨认出来,那正是逆风。他攀爬到马车垮塌的顶棚,立在上面勇敢地指挥周围人,伸手指着不远处的一栋钟楼,“那边!到那边,大家就安全了!”顺着他的指点,抬眼南望,钟楼之下正是一处占地广大的贫民窟,那里四通八达,潜入其内便能得到掩护。若寒不禁感叹这明智的选择,想必如此周详的撤退亦在逆风的计划之内。
在这片皇宫围墙与民居间的狭小空地,义军前队与中队正朝南而去,若寒正欲加入逃散的行列,一扭头,却发现逆风仍立在那具马车上,指挥义军后队努力抬起那具沉重的长蛇机械,“一、二,一、二!”然而那机械几乎纹丝不动。显然,青年人想带走这具庞大的机器,然而义军大部已向南撤退,他们的人手严重不足。
“逆风!”若寒高呼着他的名字,可他似乎并未在意,后队的上空,弥天的灰尘越发接近了。群兽将至。“逆风!”若寒再次高喊,这一次单片镜青年明确地听到了,他朝若寒用力挥了挥手,随后跳下马车,与身边的青年一起搬动那具沉重的机器。
若寒忽然知道,要使得他放弃那具至爱的机械宝贝,很难。
奔逃的青年们像湍流般向自己涌来,若寒逆着人流,努力向逆风走去。迈步的那些瞬间,脑海再次陷入空白。时光憩慢,记忆绵长。宿命的窗口纷纷打开,透现黑洞的无限可能的去向。
突然,身后响起了排枪声,是十分整齐的排枪声、炮声。
人流再次改变方向。“卫队!”“是皇家卫队,逃啊!”人们开始向后溃逃,若寒拦住一名妙龄少女,少女上气不接下气地告诉她,前路已被皇家卫队的路障封死,无可通过。
“皇家卫队!?他们不是去维持秩序去了吗?”若寒怔怔自语。
“不知……反正他们就在那里!过不去了!”少女惊惧地尖叫道,随后告诉若寒,通往钟楼以及贫民窟的南面的出路已筑起三座牢固的街垒,那些冲在最前面的科学人青年反应不及,被埋伏在街垒之后的皇家卫士齐射成了窟窿人。而后赶来的科学人青年正欲持枪反击,皇家卫队的前膛炮却响了,前队伤亡惨重。
前有炮阵,后有追兵。如何是好?
人群再度逆风身边聚集,他们在等待他作出命运的决断。
“同志们别慌!跟我来,”逆风发出了怒吼。“来呀!大家上发条!”
在逆风的指挥之下,齿轮缓慢开动,锋利的钢齿有节奏地加速涡旋,一丝一丝,钢铁巨蟒再度被注入生命力。若寒仿佛看见了希望,她相信,在这具钢铁机械面前,皇家卫队的街垒将不堪一击。只要突破了皇家卫队的街垒,一切希望便有可能。
然而,正当此时,后队人群却又响起充满惊恐的尖叫,“来了!”“它们来了!”科学人的队伍开始崩溃。不少人扔下手中的扳手,扔下这具尚在复苏中的机械长蛇,逃往皇宫围墙一侧的火杉树林;另一些人奔向另一侧的民居,无助地敲着陌生人的家门,请求庇护;只有少数人在混乱中摸索着找到隐蔽处,镇定地往枪管里填装火药与弹丸;人群之中,唯有绿眼睛女子,呆立在原地凝望前方。
那里,兽群狂奔而来,席卷弥天尘土。
为首的白色猛兽,正是曼弓。它拱开了街道上的任何阻碍,引领整个兽群直奔而来,曼弓的身后,是整齐的兽群,排为双排纵列。它们的接近引起大地的震颤与人心的地震,在这绝对强大的力量之前,若寒一时间无法听见自己的呼吸,亦无法感知自己的心跳。
庞大的原始力量狂奔而至,在它们的前路,瘦削的绿眼睛女子独自伫立。
它们接近,它们来了,它们扑面而来。
若寒发出无声的尖叫。
几乎是瞬间,他们擦身而过。而它身后的所有野兽亦忠实地奔跑于自己的行进轨迹,与女子擦身而过。
可对于钢铁与其他人类,则未得到这份幸运。曼弓俯低头部,粗大的犄角击碎了任何仓皇逃窜的人们的肉体,击碎了任何触及的钢铁怪物。一时间,血块、碎骨与钢铁碎片飘零在黄尘之中。若寒没有听到其他声音,没有听到枪声,没有听到惨叫声,唯有大地震颤的节奏。
待群兽离去,尘埃落定,逆风引以为傲的齿蟒已不见。地上到处散落着铁片与零件,看不到大片的血迹,却一片死寂。女子心知,不少科学人在兽群的冲击之下,已然丧身,剩下的,亦丧失了战斗的勇气。在这原始的磅礴气势面前,求知派众无力抵抗。若寒开始相信,以人的力量,是无法与兽相抗衡的。
记忆中安息日的兽群迁徙,从未如此。以往,兽群更多地以离散队形穿越城市,它们由城市的各条街道奔向同一个方向,似今日这般聚拢的密集队形,记忆里却从未有过。而一旦群兽们被聚拢、被引导,它们将形成极为可怕的力量。莫非,这与那日曼弓来不及告诉自己的所谓好消息有关?莫非,曼弓已得到了NAVA的荫庇,从此之后,众兽皆臣服于这头白色野兽?
若寒无法多想,不敢多想。
远处又传来一声闷响。想必先前阻碍求知派众的街垒,已被兽群轻易击破,绿眼睛女子抬头南望,发现群兽尾尘正移向南面。很好,至少它们不再回来。然后,若寒的余光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缓缓起身,是逆风,他还活着。
然而,旧面孔的对手,却趁机包围了这窥探已久的猎物:很快,南面的街口出现了皇家卫队的身影,一个、两个、一队……接着,更多的身影在北面街口出现了。两名年轻科学人激动地要求逆风重新组织力量,决一死战,然后这名无畏的单片镜青年却默默摇头。是的,抵抗已经没有意义,力量的天平已倾,顽抗到底,无非徒增无谓的牺牲而已。
幸存的科学人被推挤到一起。很多黑洞洞的枪口对准这群灰头土脸的科学人青年,死亡的威胁已至,无人流泪,亦无人开口说一字。
一名面孔带着伤疤的皇家卫士长骑着机械马,趾高气扬地用马刀刀尖挑起逆风的脸颊,“你就是逆风?这帮歹徒的匪首?”
“正是在下。”单片镜青年沉声回答。
“把他毙了!把其他人绑起来!”卫士长凶悍地叫喊道。
卫士之中,一个纤弱的声音却高喊,“慢!”
走出一位红头发、红眼睛的美艳少女,她跨下机械马,来到单片镜青年面前,“我认得你,你是被通缉的叛徒,亦曾担任父王的首席科学官。”
“正是在下。”
“你为我做过会跳跃的铁青蛙,我至今喜欢。”
“谢谢你仍记得,公主。”
公主?眼前这红眼睛的女孩是皇帝的女儿?
“你与父王的过节,我不了解,然而你对我不告而别,我却一直怀恨在心呢。你这一别,又有谁能够为我打理满屋子的铁玩具呢?”红发少女似乎朗读一段清晨的诗作般述说着她的心思,“我还记得,你以铁兵为人偶,在红屋的方格地毯上布下军阵,教授我如何奇袭与固守呢。我曾经想过,哪天率领我的骑兵队击败你的游击阵把你俘获,我一定要把你单独关在铁屋子里,给你足够的材料与工具,只为我一个人制造喜爱的玩具。”即便在说出这些悚人的字句,少女的红眼睛从未流露任何的仇恨眼神。
“然而……”少女话锋一转,“然而,我所想象的场景,却并非今日的过程。兽群行进路线骤然改变,竟阴差阳错成为奇袭,这并非我本意。如此想来,我们似乎胜之不武呢。”
红眼睛少女在俘虏里扫视一周,微笑随即绽露在嘴角。“就这样,放他们走吧!”年轻的公主对卫士长说道,“我还想再赢一次呢!可不是以这样的方式!”
“可是陛下……”伤疤脸卫士长面带温怒,却不得不强抑怒火。“放走他们固然轻易,却只怕后患无穷!”
“我命令你们,放他们走。就是这样。”
卫士们目瞪口呆,迟疑一阵,纷纷放低枪口,让出了一条通道。
“后会有期,”红眼睛少女对单片镜青年露出甜蜜微笑,“我们还会再见面的。下一回,我一定要抓住你。”她说着,眼神在俘虏中游离,期间在绿眼睛女子身上短暂停留。
这是一个异常陌生而恍然熟悉的眼神。若寒惊讶地发现,这位被称之为公主的红眼睛美艳少女,正是曾在Vissis里出现过的神秘舞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