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个节点发生在上学时间,两人都未参加,所以暂且不提。
第二个节点,则是由于见义勇为,具体时间是在五月尾的周末。
那天,钱阳约宁珏在蓝湖公园散心。前两天钱阳的三模成绩不佳,父母争执不休,害得他背不下书,索性逃出家庭,同宁珏抱怨。但毕竟考前时间紧张,他们只相处了一个多小时,便各自回家。
宁珏在途径湖泊时,看见湖水中有小小的手伸出来,因为溺水而痛苦挣扎。
其实后来细想,宁珏应该首先呼救,其次寻找长的物体,来辅助救援。至少对于完全不通水性的宁珏来说是如此。
——但是宁珏直接跳了下去。
这完全是没经大脑的反应。所幸,湖水深度只有一米八、九左右,宁珏拼命托起小孩,身体被压得下沉,嘴里咕嘟嘟冒泡:“救命——嘟嘟嘟,救——嘟嘟、命!”
所幸巡视的保安听见了,最终两人都得以获救,小孩脸色煞白地昏迷,不过呼吸尚存,至少命保住了。
孩子父母迟迟赶来。小孩是自己走散的,他们已经吓飞了魂,急忙送孩子去附近医院,连句话都没来得及同宁珏说。还是保安大爷领着宁珏去警卫室,给他找了件旧外套,让他披着好回家。
可能是因为这天风很大,宁珏又湿漉漉,回到出租屋后快速冲澡,但仍是浑身不舒服。不过最绝望的是,宁珏发现自己的手机进水坏掉了。
当时正值饭点,宋烁并不在家,应该是在外面买饭。
宁珏哆嗦着身体洗完澡,换了身清爽衣服,正想如何同宋烁解释手机的事,便听见门开的声音,宋烁提着外带餐盒,劈头盖脸问:“你怎么湿着回来的?”
宁珏低头看了眼新换的衣服,露出茫然,有点惊吓。
宋烁:“客厅、卧室、阳台、厨房都有监控,别一副‘我怎么知道’的表情。”
宁珏“哦”了声,瓮声瓮气:“原来家里有监控……”
那岂不是自己上周,趁宋烁不在,偷偷摸宋烁键盘的事情,他也知道得一清二楚?宁珏神游天外,宋烁叫了声“弟弟”,宁珏才想起回答一开始的问题,如实全盘托出了。
果然挨骂了,宋烁沉着脸:“你不知道自己不会游泳吗?”
“本能反应嘛,”宁珏讷讷地说,“而且你看,我没有淹死。”
“湖水再深点,你这话就可以留着下辈子说了,”宋烁毫不留情地说,“不会游泳,连呼救都不会吗?想死用不着这么迂回。”
是这个道理。其实仔细想想,宁珏之所以不假思索地跳湖,是因为联想到了姑姑家的龙凤胎孩子——是在宁珏六岁时出生的,姑姑、姑父工作忙碌,宁珏放学之后主动担起责任,帮忙着照料小孩。那么小又脆弱的孩童,让宁珏感受到了自己存在的价值。所以看到湖面那双小手时,宁珏才会冲动。
斥责完后,宋烁皱眉从外卖软件下单药品。可惜少爷十指不沾阳春水,连风寒、热感冒的药种类都分不清,还是宁珏自己点的药品,宋烁付账。
不过吃完药后,宁珏仍是半夜起烧了,浑身乏力。
宋烁是次日早上醒来才发现。宁珏已经烧到走不动路,还是宋烁背着他下楼,然后打车叫了辆出租车。浑浑噩噩中,宁珏莫名其妙想到了之前刷到的帖子,说每个学生作文都必写的一个命题——妈妈背着发烧的我去医院。宁珏总是没得写,但现在他也有现成的素材可以用了,感天动地。
烧了半夜,宁珏患上轻度肺炎。
宋烁边打电话给老师请假,边用手背试温度。宁珏听见了,戳了下宋烁的腹部:“你去咳咳……上学吧,我好了——咳咳、去找你。”
宋烁挂断电话,语气冷冷的:“闭嘴。”
宁珏咳嗽个不停,脸颊泛起不正常的潮红。
“弟弟,你看有人念你见义勇为的好吗?连他爸妈都没说句‘谢谢’,还差点搭上你自己的命,现在烧成这样,” 宋烁说,“下下周高考,你吊着水去考试,看看有没有人称赞你,好不好?”
宁珏轻轻抓住了宋烁的衣角:“不要凶,行吗?”
肺部的刺痛,加上过于虚弱,让宁珏的声音几不可闻,眼圈红红的。
不过宋烁还是听见了,他深呼吸了下,生生忍住了,没讲更刻薄难听的话,而是半蹲下身来,平视着宁珏:“肺都成这样了,别说话了。还有哪里疼?”
宁珏连忙摇头,冲宋烁艰难笑了笑。
过了好久,宁珏半睡半醒间,感受到宋烁的手轻轻压在自己的肋骨处,好像在命令肺:“快点好。”
宁珏病成这样,还记得归还保安的外套。
他无法亲自前往,只能由宋烁勉强代劳,替宁珏送回公园。本想速战速决,结果到了公园保安亭,迎面而来一面锦旗,上写:
“敬无名英雄:见义勇为真好汉 韩朵朵一家留”
“那小孩救回来啦!他们一家是咱们昭宁市来旅游的,当时被小孩吓得,急着去医院,都忘记感谢了,回来之后等了一天没见人,又没联系方式,所以昨天回C市之前,特地做了个锦旗,让我看看有没有机会转交,”保安从兜里又掏出什么来,“哦对,还有红包呢!你是那个小伙子的……?”
宋烁:“哥哥。”
“好好好,那你帮我转交给你弟弟吧,”保安乐呵呵的,“好人有好报!”
好人有好报。
没有好报的前提下,宁珏都险些豁出性命了。这要是有好报,宁珏岂不是会赴汤蹈火?这回是肺炎,下回是什么?白白沾了好人的名声,红包的钱都不够医药费。
回去路上,宋烁把锦旗半路扔进了垃圾桶。
但不知道为什么,宋烁又半路折返,忍着臭味捡了回来,回家把锦旗用消毒水洗了几轮,甩干后,草草卷进了床下抽屉内。
如果宁珏日后变得聪明点,表现得好一点,知道把自己摆在首位了,也不是不可以给锦旗。但现在,还是好好藏着吧。
·
高考迫在眉睫,没留给宁珏喘息的机会,住了两天院后,宁珏拖着病体返校。身体乏累,时不时咳嗽,即便宋烁监督宁珏按时吃药,病依旧好得缓慢。
宁珏的十八岁生日也在这期间,因紧凑的学习而潦草度过,不过宋烁答应,之后会为他补过一回生日。
高考前一天,已经等同于尘埃落定,宁珏跟着父亲回原先的家里取了相关证件,仍旧病着参加最后一节晚自习。柳老师在讲台上注视许久,临放学了,才开口:“今晚回去不要再复习到太晚,留足精力,明天好好考试,一定能金榜题名!”
放学收拾好书包,宁珏恹恹地跟在宋烁身旁。
“从小区到考点得花二十分钟,明早我提前叫车,我们七点起床,避开早高峰的时间,”宋烁敲了下宁珏的头顶,“听见了没有?”
宁珏咳嗽着:“听见了。”
“别担心,”兴许因为宁珏实在太蔫,连宋烁语气都放轻了,“你的基础知识已经很扎实了,生病不会影响你的发挥。”宁珏听完点点头,心不在焉的。
原本是想直接回出租屋,但出校门时意外看见了司机的车。
宋雅兰打开副驾驶车门,从车内走出。自从宋烁与家中断开联络,已经有六月有余,其间所有关于儿子的信息,宋雅兰都是从宁珏那里得知的。如今乍一见面,宋雅兰一时也没有想好说什么:“本来想给小珏先打个电话,问问你们在哪里。但是关机了,所以才来了学校,看看能不能见到你们。”
宋雅兰又问:“你们明天该考试了吧?”
宁珏悄悄瞄了眼宋烁:“对。”
“今晚要不回家来住,明早我叫司机送你们到考点。”
宋烁终于开口:“不用了,我那儿离考点更近一点。”
宋雅兰眼中闪过失落,吐了口气:“那上车里来聊聊天吧?我到时间送你们回去。”她又补充,“不会耽误太多时间的。”
宋烁点点头:“聊吧。”
两人坐在后车座,司机很有眼力见地先行下车,将空间留给他们。
关上车门后,宋烁:“把冷风先关了吧,宁珏感冒还没好。”
宋雅兰伸手按停:“小珏感冒了?”
“小事,小事,我很健康,”宁珏自觉降低自己的存在感,摆摆手,“你们聊,不用管我。”
宋烁:“他没和你一起吗?”
“他”指的自然是宁齐。宋雅兰说:“他这几天都在外出差。我们四月份办完婚礼之后,我一直忙着治病,公司项目大部分都得他代劳。”
宋烁皱眉:“你怎么了?”
“心理上的毛病,焦虑症和强迫症。医生说不能过度操劳,需要保持良好作息,现在情况比较稳定了,”宋雅兰自嘲笑笑,“之前你总说我控制欲太强,我没当回事。后来你一走,我想着查查,没想到真查出了点毛病。”
宋烁抿着嘴唇,似乎也不知道说什么,只是低头沉默。
气氛又很快陷入冰点。过了好久,宋雅兰才忽然说:“其实我这个母亲做得真的很失败,是不是?之前不顾你的反对扔掉了仔仔。后来又删掉了你的账号。想让你走正道,想让你当第一名,但没有问过你的意愿,也没想过是不是自己出了问题。”
宋烁只说:“你听医生的话,好好放松休息。”
宋雅兰:“你恨妈妈吗?”
“谈这个也没有意义,”宋烁垂眼,“与其纠结我恨不恨你,不如先好好治疗,过好自己的生活吧。”
余光里,宋烁扫见宁珏已经困得头一点一点。他伸手捻住宁珏裤子上一点滚起的毛球,本意是想揪下来,但不小心掐到了宁珏的腿肉,疼得宁珏立马清醒了,“嘶”了声,茫然四顾。
宋烁顿了下,假装若无其事地收回手。方才对话中,那点难以忽视的、压在心头上的沉重,好像又轻率地散开了。
宋雅兰没有再说什么。时间已经不早,她如约送他们回到小区。——没问地址,如同宋烁所言,宋雅兰想要查到他的住址轻而易举,但没有贸然来过,即便是这回,也只是停在小区门口。
“明天考试好好加油。”临分别前,宋雅兰又给他们塞银行卡,宋烁推了回去,“现在手头钱还有很多,不用给了。”
宋雅兰只好遗憾收回:“那回头考完,缺钱再和我说。”
宁珏只是站在一旁,以第三者的视角旁观全程。可能因为生病,心里产生很多坏情绪——艳羡、茫然、失落。层层叠叠,如同贝壳上的纹理,所有坏情绪顺着贝壳的口,咬住了蚌肉,带来细微的疼痛。
明明是一场离家出走,但即便是住出租屋的宋烁,是只会点外卖的宋烁,是不会好好讲话的宋烁,依旧有人爱他,愿意为宋烁兜底。不像宁珏,生病了都没被发现。
十点时,宋雅兰离开小区。回出租屋的楼梯上,宁珏忧心忡忡说:“真的还有钱吗?你给我买完手机,已经很穷了吧?我上个月都看见了,你的银行卡只有五千块钱了,家里的水电费都快要交不起了。”
“我不会找工作吗?”宋烁说,“又没缺胳膊少腿的。”
宁珏受到激励:“那我考完试也去找份兼职,好好赚钱!——去楼下的奶茶店怎么样?”
宋烁泼冷水:“你这么笨,说不定第一天就会把茶桶打翻,连订单备注都弄混。我不想去奶茶店替你交罚款。”
宁珏挠挠头:“那我怎么办?”
“你和我考得近点,”楼道的顶灯应声而亮,在钥匙插入锁眼的咔哒声中,宋烁告诉宁珏,“等我赚到钱,又不是不会养你。”
回到出租屋,宁珏脱下外套后,冲过去使劲抱了下宋烁,语气郑重:“我会好好考——阿嚏!”宋烁推开了他,说“别传染我”,但笑了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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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七号,高考拉开序幕。
尽管前一天晚上充满动力,生着病的宁珏仍然答得尤为艰难,浑浑噩噩,甚至不记得自己是否填写正确准考证号。从考场出来后,宁珏呆站在教学楼下,看着烈日树影,并没有多难过,只是想——自己先前信誓旦旦答应宋烁,一定会去A市读书的承诺,可能无法履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