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卡特刚调到约克时,她本指望——也许有些天真了吧——自己的名声会先一步传到这里。她是一位认真、敬业的女警官,在贝弗利的破案纪录无人能及。可在这里,她发现自己不过是个籍籍无名的小女生。她所在的刑侦组气氛好像不是特别融洽——组长威尔·丘吉尔总督察和二把手特里·贝特森警督之间有摩擦。丘吉尔好像很开心能摆脱她,特里看上去稍好一些。周一早上,他开车带她去了趟主教村,不过途中他先下车进了间药房,然后又回自己家逗留了15分钟,丢下她一个人干坐车里,百无聊赖。
这男人好像特别顾家,简觉得难以想象。作为未婚女警,她一直以为职业警官——尤其是刑事调查局的警官——务必有所取舍。犯罪分子的活动时间不规律、有别于社会大流,也就要求辑凶者需要有相应的奉献精神。这样的生活方式,如果家中有小孩,实在很难兼顾。如果我有了孩子,简心想,我丈夫必须负责照看孩子。不过她还从没遇见这样的男人。不管怎样,在偶感寂寞的夜里,她想到嫁人这个问题时都会郁郁寡欢地问自己,那将是一个怎样的人?应该不会是那种让她血脉偾张的人。
不过这个特里·贝特森,一名如假包换的警督——竟然还是个单身父亲!在简看来,这简直是不可能的组合。她来约克的第一周便已证实了这一判断。这人似乎一心都放在了哮喘发作的女儿身上,对手头的工作也就用了一半的精力。如今,他还把出没于主教村自行车道上的变态一案交到了她手里。
她怀疑作为一个男人,特里·贝特森对这个案子其实并不怎么看重,但她当然非常重视。那家伙正不断地得寸进尺,内裤从晾衣绳偷进了别人卧室,骚扰从花园露阴上升到单车道搭讪。在她看来,这俨然是一个性犯罪者的典型演进过程,现在还处于初级阶段,都是些小侵害,而后他会渐渐放胆犯下重罪。若不及时制止,后果会非常严重。
见过这个男人的三名女性都来过警局,协助警方拼合模拟人像。出来的结果相当近似,她们拼凑出的所有人像都有一头乌黑的及肩长发,浓浓的眉毛,还——考虑到几位女士的焦虑不安,这一点可能并不出奇——总是凶神恶煞地皱着眉头。在慢跑时被骚扰的那位女士——梅拉妮·索普——做出的人像看上去比其他两位的要年轻些,不过眼睛、嘴巴和鼻子却十分相像。这进一步坚定了简的想法,她要追捕的定是同一个罪犯。
接下来的几天,她走访了很多商店、酒吧和农场,还有纳本的污水处理厂和码头,甚至连主教村河边的约克大主教宫都去了。她四处散发嫌犯人像,询问是否有人发现过任何针对女性的可疑行径。有一天晚上,她甚至只身一人在自行车道上慢跑。她穿着紧身弹力短裤,就和梅拉妮·索普一样。不过没有陌生男人前来搭讪。其实,她也没抱那样的期望。她对自身魅力并没什么不切实际的认识——或者说,令人难过的是,她缺乏吸引力——就异性而言。她弟弟曾残忍地对她说,要想让她那张脸也如海伦1那般引发百舸争流,唯一的可能就是船上挤满了逃命的男人。所以,如果色狼在那儿,他也只会和很多人一样,匆匆扫她一眼,然后马上移开视线。
一个星期二的下午,案情有了突破性进展。主教村有人拨打了9992——一个女孩在自行车道上遇袭。警局派出了该区的巡逻车,但几分钟后,简也顾自上路了。她来到村庄的东南角,那儿坐落着几套独栋小别墅,自行车道穿过了这几户人家的院子。莎莉·麦克菲家也在不远处,就是那位卧室失窃,丢了几条内裤和一根项链的女士。一名穿制服的警员正在调解两个男人间的争执。其中一位是个身材粗壮的秃头男,大约30岁,反扭着一个年轻男人的手臂,警员则在一旁劝他松手。一个十余岁的小姑娘双臂交叉,在一旁观看,垂散的头发遮住了脸。
“你先把他铐起来,”年长的男人坚持道,“我再松手。”
“你再不放手,我就要指控你袭击他人了。”警官坚持说,但却不那么硬气。
“少废话。我这是在行使公民逮捕权。我给你打电话了,对不对?你想让他再多糟蹋几个十多岁的小女孩?这个恶心下流的小色狼,真得阉了他!”他从背后反拧着那年轻人的胳膊,痛得他嗷嗷直叫。
“人人都有权利,先生。你为什么不能先放开他,这样大家都能冷静下来,我好给你们录口供。”
简大步上前,晃了晃她的警官证。“好了,警员,这事我来处理。我是警长,先生。这里是你家?”那人点点头,“那我建议你放开这个人,然后进屋。这位警员会看好你抓到的这个人的,在车里守着他。这样一来,大家都安全了,我们也可以为每个人录口供。”她转向靠在墙上的女孩,“你和这事有关吗,小可爱?”
“嗯。”女孩抬起头,只见她一脸愠怒、不服气,又满是泪痕,“不过,不是他的错。他只是蠢了点。另外那个才不是人呢。”
“有人袭击你了吗?”
她点点头。“是的,他袭击我了,年轻的那个。”
“好吧,小可爱,跟我来。”她拉起女孩的胳膊,这时又来了一辆车,里面是两名年轻警员。她派他们进去盘问那个年长的男人,然后便带着女孩坐进了车里。
小女孩遇袭的经过很简单,但在简看来却十恶不赦。她已经注意到那个年轻人和拼图上的人像极其相似。现在,这个名叫朱莉·威利斯的女孩所讲的故事和拼凑人像的女士们的遭遇完全一致。她说,她今年17岁,在六年制大学里读书。她住在主教村,多数时候都走路回家,今天也不例外。半路上,有个骑自行车的人跟了上来。她见过这个骑车的年轻人,是他们学校的厨房搬运工,有时会一辆接一辆地推走堆满脏盘的手推车。但她从没和他说过话,所以当他跨下自行车、走到她旁边时,她非常吃惊。不过,眼见他们离村子只有两三百米了,她一开始也没觉得有什么可怕的。
“他企图和你搭讪,是不是,小可爱?”
“我猜是吧,嗯。不过,他并不怎么擅长。”朱莉翻了个白眼,咧嘴一笑,然后用纸巾擦了擦脸上的泪水。
“他和你说什么了?”
“都是些无聊的废话。什么天气啦,还有他的自行车。上面有很多齿轮还是什么的——好像我多想知道似的!那玩意让他很自豪,我猜——他干那种工作,是需要有点引以为傲的东西。不过,后来,后来他变了……”
“怎么变了?”
“呃,他变得很古怪,你知道的,说一些……你知道……”
“一些什么,朱莉?”
“呃,一开始,他问我穿丁字裤了吗?什么颜色的?我的反应是‘喂,你没毛病吧?’我才刚刚认识这个家伙啊!然后他说他有一次就穿了一条丁字裤,感觉非常棒。所以我和他表示,别说了,我要走了。可是,接着……”
“继续说,接着发生了什么?”
“呃,我们都快到村口了,就在后面那段窄路上。我告诉自己,保持冷静,朱莉,继续往前走,再有几米,你就安全了。然后就发生了,就是那样。我是说,他扔下自行车,一把抓住了我。我尽力挣脱,但他推着我的肩膀,把我抵在墙上,我动不了。他说他爱我,爱了很久了,还想亲我,你知道的,那太可怕了。”
“那你是怎么做的?”
“我让他滚开、放开我,你觉得我还能怎样?但他不听,他的手伸进了我的乳罩里,所以我尖叫了起来,另一个畜生就是在这时出现的。”
“岁数大的那个,你是说,那个光头?屋里的那位?”
“嗯,就是他。我想他一定是听到我的叫喊了。我知道是他救了我,不过他也是头猪,不是吗?他抓着那个变态的样子实在粗暴——还一并撞倒了我。不过,我想,我还是应该心怀感激。”
“你知道那个年轻些的叫什么吗?”
“不知道。我说过了,我以前从没和他说过话。”
“好吧。在这儿等一会儿,好吗,小可爱?”简下了车,走向那辆警车,那位穿制服的警员正和那个年轻些的说话。
“你逮捕他了吗?”她问。
“还没呢,长官。我只是在录口……”
“嗯。你叫什么名字,孩子?”她突然转向年轻人。
“谁,我吗?彼得,”突如其来的问话惊到了他,“彼得·巴顿。”
“好吧,彼得·巴顿,你涉嫌猥亵,现在要逮捕你。你现在可以不说话,但如果你在审讯期间没有交代你日后上庭的呈堂证供,那么现在的沉默可能会妨害你的辩护。给他戴上手铐,警员。看来屋里的那个人说得没错。我再去叫个警员来,帮你把他押回去。”
一小时后,她与彼得·巴顿在审讯室里相对而坐。让她恼火的是,特里·贝特森警督也坐在她旁边。她错在不该向他炫耀自己抓住了坏蛋,惹得他执意要参与审问。“让我领教一下你在贝弗利是怎么办事的吧,”他说着,笑得春风满面。可她还是觉得他又在小看她了。这么微不足道的小事,她一人处理绰绰有余。不过也没必要抗议。她初来乍到,他又是她的顶头上司。她重复了一遍警告,打开了录音机。
“好的,彼得,你知道你为什么会在这儿,对不对?”
“不知道。我什么都没做。那个家伙抓着我,反扭着我的胳膊。你应该逮捕他,不是我!”
简打量着他。他的脸气得通红,及肩的黑发看上去油腻腻的,好像很久没洗了,脸颊和下巴上有几颗粉刺,皱眉时,两道浓黑的眉毛都要连在一起了。他是个大块头,身高超过一米八,体魄强健,不过动作起来就像一只还没发育成熟的奶狗。他的第一个反应说明他那凹陷的黑眼睛后面并没有什么高性能CPU。如果他真相信自己是这起事件中的受害者,那他还有很多东西需要学习。
“你是因为猥亵这一严重指控被捕的。你知道那是什么意思吧,彼得?”
“我根本没碰她!是她主动要求的!”
简叹了口气,心想,他前后两句明显自相矛盾,这正是大多数男性犯罪的祸根。教科书上称之为否认和投射。
“你说的是朱莉·威利斯,是不是?你在她回家路上遇见的那个女孩?”
彼得防备地点点头,“朱莉,是的。”他缓缓地说着这个名字,差不多是在细细回味了,好像第一次听到似的。
“你蛮了解她的,是吧?”
“我见过她。”
“在哪儿见过她,彼得?”
“在学校,我工作的地方。”接下来的几个问题证实了彼得确实是大学里的厨房搬运工。他在那里见过朱莉,当时他正在收拾碗碟。
“此前你和她说过话吗?”
“没说过。不过,她冲我笑过。我知道她在观察我。”
“她笑了,所以你认为她喜欢你?”
“没错,我一清二楚。你能看得出来的。” 他的脸上绽放出一个愚蠢的笑容,仿佛一抹穿云破雾的阳光。简差点都要对他心生同情了。
“所以,今天你决定和她说说话?和我讲讲今天的情况,彼得,好吗?从头说起,用你自己的话说。”
“呃,我知道她喜欢我,所以我一直在等,你知道的,等合适的时机。然后今天回家,我看见她就在我前面。所以我想,机会来了,别错过了。我追上她,跨下自行车,我们聊了起来——聊得很开心。她想那个,我看得出来。就在那时,有人来了,那个秃驴,过来多管闲事。你应该逮捕他,那个人渣——他弄伤了我的胳膊!”
“你觉得他为什么要袭击你呢,彼得?”特里·贝特森插话了,简不禁怒火暗生。
“我怎么会知道?问他啊。他八成是吃醋了!”
“他袭击你时,你在干什么?”
彼得满脸通红,“我们,你知道的——在亲嘴。”
“你和朱莉在接吻,是这个意思吗?”
“是那样,没错。话说,这和你们有什么关系?”
“要是朱莉乐意,就没关系,”简说着,继续提问,“但你要知道,她说她不乐意。”
“呃,她在撒谎,对不对?她想要的,她想要!”
“她可没那么说,彼得。她说你一把抓住她,还把手伸进了她的乳罩里。你那么做了吗?”
彼得·巴顿垂下头,面色绯红。他那双厚实的大手紧紧抓住桌沿,指节都变白了,好像要把那张被螺丝钉固定在地板上的桌子掀翻似的。
“她很害怕,彼得,她大声尖叫着求救。”
“一开始她们都会那么做,不过,她们并不是认真的。”他抬起头直视着简,小小的黑眼睛里满是谴责,“这事儿你很清楚,对不对?”
好像有戏了,简心想,感谢上帝。“这么说还有其他人,是不是,彼得?”
“什么?”
“除了朱莉,还有其他女性,其他喜欢你的女孩?”
“可能有吧。这和你有什么关系?”
“彼得·巴顿,我得告诉你,过去这几周,我们一直在调查主教村的几起扰民事件,报案人全是女性。比如,纳本有一位女士报警称,有个男人偷了她挂在晒衣绳上的内衣。那个男人有没有可能就是你?”
“我?不是。”
“真的吗?我很好奇,彼得。你要知道,你进来时,羁押警官搜了你的衣服口袋,还一件件记下了他发现的东西。这你还记得吗?”
沉默。彼得环顾了一圈审讯室,好像在找出口。简慢慢举起一个证据袋,放到了桌上。“为保证录音的完整,我正向证人展示一条女性内裤,是他被捕时从他的衣兜里找到的。你认识这个吗,彼得?”
年轻人耸耸肩,“一个女朋友送给我的。”
“真的吗?她为什么这么做?”
没有回音。
“这么说,这不是你在纳本从晾衣绳上偷的?”
“你以为我是个色狼,对吧?我无话可说了。”
“也许你可以把送你这个的那位女性的名字告诉我们,彼得,我们好查证一下。如果你的故事属实,她会承认的,对不对?”
“我不会告诉你们的。”
简不懈地追问,问彼得关于慢跑者梅拉妮·索普和家庭主妇莎莉·麦克菲的事。但他否认自己和那两件事有关。她沮丧地把彼得送回牢房,然后向特里说了她下一步的打算。
“我要申请搜捕令去搜他家。他能把偷来的内裤如战利品般装在口袋里到处走,那其余的很可能就在他卧室里。我们会把这个拿给纳本的惠特利夫人过目,看她能不能认出来。此外,我还会安排一次罪犯指证,看梅拉妮·索普或莎莉·麦克菲能不能指认他。如果能,那就是了,我们抓对人了。”
“即便她们认不出来,你还是已经以侵犯小朱莉的名义逮捕他了。你觉得她的口供在法庭上能站住脚吗?”
“应该能,还有那位行使公民逮捕权的目击证人。”简由着自己的性子,春风得意地匆匆一笑。她就喜欢警务工作的这一点——行动、进展、结果。“我觉得今晚之后,你会发现对女性而言主教村比以前稍微安全一些了。”
“希望如此吧,警长。还不到一个星期,你就已经干得有些眉目了。做得漂亮。”
简猜想他这话应该是好意,但她还是不由地觉得自己被贬低了。看着他大步流星地走开,步履依旧那般矫健轻松,她心想,给我等着,你这个无所事事的家伙。不用怀疑,他又回去照顾孩子了。而她得在这儿耗到半夜,打理那些还没搞定的诸多细节。
等着瞧,贝特森,我都还没开始施展拳脚呢。
1 希腊神话中的美女,传说特洛伊战争是为争夺绝世美人海伦而起,希腊人曾于奥利司港聚十万众,发船一千一百八十六艘,浩浩荡荡开赴特洛伊城夺回海伦。
2 英国报警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