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第一次约会

萨拉站在卧房的镜子前,身上穿着在剑桥买的那件真丝的贴身背心。很适合我,她边想边收紧肚子,侧转身去,打量着效果。除了我,倒也不会再有人看到了。很可能不会。

绝对不会。她冲着自己的镜像偷偷地调皮一笑,不过旋即又恶狠狠地皱了皱眉;绝对不会,再怎么着,眼下还不是时候。不过,从某种意义上说,就算只是想想这等略显胡来的事也不错。她要和人出去约会了——迈克尔·帕克,她在火车上遇到的那个陌生人。这让她感觉自己年轻了、又爱笑了,就像——呃,就像什么呢?像个女学生,少女,二十多岁的姑娘?对萨拉而言,这些描述其实无一贴切:她此前几乎没有这类约会经验。上中学时,和凯文有过一次短暂的约会,在她父亲的福特卡普里的后座上,她的第一次约会很快就让她丢了内裤、贞洁和学业;后来又有过一次,也很短暂,是和鲍勃,那时她17岁、已为人母,比起浪漫,她更感兴趣的是尿布、腹绞痛、社工和夜校。她想和鲍勃结婚,与其说是为了性,远不如说是出于对家庭与安全感的渴望。毕竟,性,正是令她惨遭凯文背弃的罪魁祸首。

不过,光是想想凯文高视阔步地向自己走来,她便觉下身湿透、膝盖发软,此后再没人有这效果了。萨拉面带微笑,双手顺着真丝背心往下滑,想起了他们位于思科罗夫特的那套简易公屋里的卧房。那时候他们一无所有,除了一个小宝宝;屋里只有木地板、一张床垫和一根晾衣竿;可是当幼小的西蒙睡熟后,一只红烛和两具贪婪的身体就会让空荡的房间看上去彷如《一千零一夜》里的洞穴。而在这里……

她坐在那张华丽的梳妆台前——那是四年前鲍勃送她的生日礼物——环视着她的卧室。特大号双人床、羊毛地毯、定制的衣柜、射灯、全身镜以及带淋浴和毛巾烘干架的主卧卫生间。他们当时甚至还讨论过要不要在卫生间里安装按摩浴缸,或是在花园里安热水浴盆。她想要的一切奢华,这里都有了。

独独没有丈夫。好吧,那现在我可以出去约会了。她瞥了一眼身侧床头的钟表——现在整张床都是她的了——还有20分钟迈克尔就来了。她需要在这段时间里做出决定。她很在意自己给他的印象。她往床上放了一条短裙和一件上衣;适合她的身材,她知道,不过……就一顿晚饭而言,也许太正式了?这身打扮让她觉得自己像是要去参加案件研讨、家长会或是与当事人面谈似的。连衣裙?那样会更有女人味,但是她喜欢的那几条都很薄,现在天气太冷了。

最后她选了一身漂亮的奶油色长裤套装,真丝背心外面搭了一件粉色的褶边衬衫。正式,但又不失女人味。这裤子容纳她那苗条的臀部绰绰有余,衬衫则很好地衬托了她的双峰。她倾身坐在梳妆台前,一边化妆一边仔细打量着自己的脸蛋。还不错,她心想,虽然不再是年轻女孩了。眼角和嘴角周围有些小细纹——这些皱纹,随着年龄的增长,只会越来越深。不过她皮肤洁净,脸型也很漂亮——我好歹还遗传了母亲的这个优点,她挖苦地想着。她抬起下巴,心想要不要围条围巾遮住脖子,不过最终以为没这个必要。

这张脸完全没问题,她一边梳着一头乌发,一边坚定地告诉自己。再说,他在火车上已经看了俩小时了;如果他不喜欢,就不会邀我出去约会了。

正是这个词——“约会”——让她烦恼不已。当她略显羞怯地告诉西蒙时,他好像觉得特别好笑,从那以后她一直对这个词困惑不已。呃,这是约会吧?一个男人邀请她出去吃饭。问题是,该如何应对?她结婚太多年了,没学过约会的技巧。倒不是说她没有仰慕者——比如,特里·贝特森就是其中之一,埃米莉还曾拿这位警官打趣她老妈呢。在激发情欲方面,他是最能和凯文媲美的一位了,她差不多可以肯定——好吧,她相当肯定——他也迷恋她。不过特里一直知道她已经结婚了,虽然他们曾在萨文德拉的婚礼上相拥跳舞,后来还差点更进一步,但至少在她看来,那一晚始终都纠缠着太多愧疚、愤怒和背叛,以致她几乎都不知道自己到底干了些什么。如果他们当时开花结果了,一定也得藏着掖着,成为一个一触即发的罪恶的秘密,假如被发现,轻易就能将她和他的事业毁于一旦。

没有什么能阻碍萨拉追求她的事业,所以她打了退堂鼓。尽管特里·贝特森的确很有魅力。

不过,这位迈克尔·帕克也不赖。身材高大、相貌英俊、肩膀宽阔——她还记得在火车上,他笑起来时脸上出现的皱纹。那些皱纹在一个男人的脸上并无问题——显得他阅历丰富、思想成熟、精于世故。他和她一样,都是没有牵绊的成年人。所以没必要感到愧疚或是欺骗。看看鲍勃那空荡荡的衣柜,便足以证明这房子里只剩她一人了。

她穿上鞋下了楼,检查了一遍窗子和后门的锁。自从西蒙警告过她之后,她变得更加小心谨慎了。他离开后,她在厨房里洗洗涮涮时,曾看到一个男人,就在她家花园下面的那片田地旁,沿着河边小路跑步。那人在柳树边的阶梯前停了下来,站了三四分钟。他喝了两口瓶子里的什么饮料,但随后仍在那儿待了好一阵,盯着一排排房屋的后院看。而她亮着灯站在水槽前,不禁怀疑他是不是注意到她了。那感觉让人很不舒服,仿佛有只蜈蚣一路顺着她的脖子往上爬——担心他可能会猜出她是一个人住在这里、整晚都是一个人睡在这里……

门铃响了,她吓了一跳,随即又放松下来。现在没必要担心,当然没必要——她的约会对象来了!她走到前门,开了锁。

他选的餐厅——码头上一家昂贵的印度料理店,可以俯瞰乌斯河——萨拉去过,而且很喜欢。她琢磨着会不会被同事撞见,如果看到了,她该作何解释。无所谓了,她坚定地告诉自己。我又没欺骗任何人——我可以自由地做自己喜欢的事。要解释的人应该是鲍勃。

迈克尔七点半来接的她。他的车是一辆崭新的宝马,很漂亮,里程计显示它才跑了一万多公里。发动机发出呜呜的低吼,她往后靠时,真皮座位吱呀作响。他穿着休闲裤和驼绒外套,里面是蓝色的羊毛运动衣和浅褐色翻领针织衫。蛮好看的,萨拉心想,和车子也挺搭的,可……那不是她习惯的装束。太随意,也许是太帅气了?

噢,别这么大惊小怪的,女人,她严厉地告诫自己。放松,好好享受。

迈克尔把车停在了法院附近的停车场。白天下过雨,不过此时天已放晴,温度也降了下来。一轮钩月、些许明星点缀着夜空。

“天亮前肯定会下霜,”他说,“还会起雾。”

“别担心,”她说,“在你那车里,冻不着的。”

“是啊。我买它就为了这个。带轮子的热水瓶。”

萨拉大笑。“时速250公里的热水瓶。”

“噢,算了,那样就违法了。只有羽绒被可以走那么快。”

他们同时大笑起来。也许算不得世上最好笑的笑话,但至少能打破冷场。她往左望去,突然瞥见一个溜冰场——一个有泛光灯照明的、名副其实的溜冰场,就在那座诺曼底人修建的城堡下面,位于城堡博物馆和法院之间。那天在法院时,她看到那里在施工,这还是她第一次见到它投入使用的样子。

“来吧,”她说,“过去看看。我们时间还富裕,对吧?”

他瞥了一眼手表,“我订的是九点,所以我们还有时间。为什么不去呢?”

他们并排站在人群中,和大家一样,着迷地看着溜冰的人在他们面前一圈圈嗖嗖地滑过。有一两个显然很娴熟,回旋、单足转、甚至手挽手地翩翩起舞——不过大多数人都摇摇摆摆的,吃力地保持着平衡。一个十几岁的男孩试图在他们跟前转个圈。他差不多快成功了,骄傲地咧嘴一笑,接着便往后趔趄了一下,两只胳膊在空中乱舞一气,最终一屁股跌在了地上。

迈克尔大笑道:“你溜过冰吗?”

“没有,一次都没有,你呢?”

“年轻时滑过几次。”他又瞥了一眼手表,“来吧,我们抓紧时间,应该还来得及。我来教你!”

“不要!你什么意思?我不行的!”

“乱讲!试一下!”

他们就站在入口旁,她还没来得及制止,迈克尔就已经掏钱租了两双溜冰鞋,坐在长条椅上开始换鞋了。萨拉提着她的冰鞋,站在他面前。

“迈克尔,我这辈子可从没溜过冰!”

“不怕,我会拉着你的,如果你不介意的话?”他咧嘴笑道,“其实很容易——你试一下就知道了。”

“那好吧。”她不知道这到底是找乐子还是犯傻,紧张兮兮地脱了鞋,递到服务员手里。溜冰鞋又硬又重,她把鞋带系得太松了,迈克尔见状,蹲身帮她系紧。他蹲在她的双膝间、仰头笑看着她,她心想,嗯,这也是了解一个人的途径。“不过,要是我摔断了腿怎么办?”她大声道。

“你可以起诉我。所以我不会让那种事发生的。”

他扶她站起来,带她走上了冰面。刚一踏上去,她的右脚便打滑了,她使劲抱紧他的胳膊,以免摔倒。他伸出另一条胳膊搂着她,直到她收回右脚,但接着她的另一只脚又奇奇怪怪地滑向了一边。她缓慢而笨拙地往前挪,感觉自己像个醉鬼,或是行走在玻璃弹珠上一样。她死死抓住迈克尔,要不是他搂着她,她觉得自己一定会摔倒。不过,他显然很会溜冰。不知为什么——她不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他不仅能保持平衡,还能推动着两人一路向前,和其他人一道在冰面上徜徉。“膝盖稍微弯一些,一次只有一只脚用力,”他在她耳畔道,“就是这样,很好!现在,换另一只脚。瞧,你已经会了!”

她小心翼翼地留神自己的脚步,往前滑了三步——她觉得是三步——这时,一个少年突然在她面前转了个圈,嘎吱嘎吱地扬起一片冰沫,萨拉彻底慌了神。她的两只脚全都不听使唤了,重重地跌坐在冰面上,迈克尔也被拽倒了,摔在她的两腿间。

“哎哟!”她说,“太疼了。我就说我学不来嘛!”

“一开始都会摔几跤的,”他大笑着说,“来——起来,再试一遍。”

他率先站了起来,双腿岔在她身体两侧,把她拉了起来。接下来的一大段时间里——约有一刻钟,不过萨拉觉得好像过了一星期——他拉着她在冰场里转悠,像拉着个布娃娃,竭力教她各种基本技巧。他的胳膊几乎一直绕在她腰间,不过,虽然一直紧握着他伸出来的手,萨拉到底也独立滑了几步,还有一次,没等她反应过来,他就把她拉到跟前和他面对面,然后轻轻向后推了她一把,两手勾着她的双臂。她后来又摔倒过两次,待到结束时,她瘫坐在长椅上,身上多处淤青,已是上气不接下气。

“好啦!感觉如何?”他一边解开溜冰鞋,一边咧嘴问道。

“太可怕了。我觉得自己像被一群水牛撞倒了——两次!”

他的笑容缓缓消失了,“但不也很好玩吗?”

“是的,当然好玩啦。只是我实在不擅长这个,还不行。”

“我们找时间再练,”他弯腰帮她解鞋带,“我是说,如果你喜欢的话。”

寒冷的空气和刚才的运动让她觉得脸颊刺痛,仿佛成千上万个小冰粒正不断轰炸着她的双颊。她深吸一口气,“嗯,再说吧,等我熟练到无须特殊照顾以后。”

“抱歉。我没有胁迫你,对不对?”

“有啊,你当然胁迫我了。”

她蹙眉看着他,他显得很担心,像一个刚刚做了傻事的小男孩。于是她莞尔一笑,语气也柔和了,“可确实很好玩,迈克尔,真的。即使我感觉屁股就像被打桩机撞过似的,但我还是很喜欢,真的。谢谢。”

“太好了。我很开心。现在,我们的胃口也打开了。”

去餐厅的路上,萨拉的腿伤让她走起路来有点一瘸一拐的,她便斜靠在他身上,伸出手臂揽住他,以此支撑着自己前行,一如在溜冰场时那样。他们一起回忆着各种摔倒和插曲,双双放声大笑,仿若多年老友一般。就在这时,一位慢跑者沿着码头向他们跑来。他越跑越近,引起了萨拉的注意。她心想,我肯定认识那个人。可他是谁呢?

接着,他们之间的距离又短了一些,她看到那个跑步的也认出了她。他穿着运动裤、长袖T恤衫,戴一顶羊毛帽。他为什么盯着我看?她暗自纳闷。是河边那个人吗,突然冒出来纠缠我吗?她不由地战栗了一下,抓紧迈克尔,寻求保护。

“怎么了?”他问,低下头热切地看着她,“你受伤了吗?”

“没有,只是……”

“你好,萨拉!”跑步那人举起了手,与此同时萨拉也认出了他。那不是什么幽灵似的盯梢者,而是……

哦,天呐,不!是特里·贝特森。

“嗨。”她稍稍松开了迈克尔的手,笑着招呼道,那笑容尴尬而局促。“出来跑步?”多傻的问题啊。

“是的。”他停了下来,大喘着粗气,好奇地看了迈克尔一眼。

“这位是迈克尔·帕克,”萨拉尴尬地笑着,“他在教我溜冰呢。”

“这样啊,”特里说,“听起来很好玩。”

可接下来,三人一时都没了话。迈克尔礼貌地笑着,牢牢搂着萨拉的腰,而特里则一味呆站着,温热的吐息在寒冷的空气里蒸腾不已。他目不转睛地盯了迈克尔半晌,然后又望向萨拉,他的眼神隐在昏暗的光线里显得莫测难明。

“好吧,玩得开心,”他过了一会儿开口道,但萨拉觉得已经过了好几个小时了。说完他就离开了,渐渐融入远处的夜色中。

“你朋友,是吗?”餐厅服务员为他们领了座后,迈克尔漫不经心地问道,“我是说,在外面跑步的那位?”

“是的,呃,其实是个熟人。他是个警察——我们有过一些合作。”她埋头看着菜单——她不想继续这话题。为什么偏偏是特里在那个地点、那个时间,撞见她跟这男人手挽手?他会怎么想?他很可能不知道——他怎么可能知道呢?——她已经和鲍勃分开了。所以他一定会认为,她和丈夫以外的陌生男人共同外出,而且还很幸福地在大街上一边走一边搂搂抱抱,那男人很有可能和她有一腿。该死!而那恰是她去年没和特里搅在一起的原因。所以,他现在会做何感想?她不想和他相好,但乐意换个人试试?

真是太好了。棒极了。他一定会认为我相当不知检点。特别是那次在酒店客房里,我曾那样、那样地情难自已。哦,上帝,真是场灾难!特里为何非要在那个时候冒出来?

他看上去很尴尬,就好像如果迈克尔不在的话,他想停下来和我好好谈谈似的。我觉得他并不欣赏迈克尔。哦,这关他什么事?当然不关他的事了。如果我想出来约会,那是我的选择,谁也管不着。他当然也无权干涉。

只是她突然希望,非常强烈地希望——几欲冲出饭店——自己能在夜色中陪特里·贝特森一起跑步,让迈克尔一人去餐厅吃饭。

但这个冲动才刚刚升起,旋即就被她赶走了。那不公平,她坚决地告诉自己。迈克尔是一个非常体面的男人,而且我们玩得很开心——有趣得很——是特里冒出来,毁了这一切。她决绝地整理好自己的情绪。她喜欢印度菜,这里的特色菜刚巧是她的最爱。等他们点完菜,饶有兴致地品尝着印度薄饼、泡菜和酱料时,两人之间的氛围终于恢复了生机。

迈克尔简单说了一下他一天的工作,参观了惠特比附近的一处农舍和谷仓改建房,然后又开始讲他的家——坐落在山地上,由一座风车磨坊改建而成。

“我今年大部分时间都在搞这个工程,”他说,“可离完工还早着呢。你进过风车磨坊内部吗?”

萨拉没进去过,但她抛出了一大堆问题,诱使他打开了话匣,他的双眸随之变得熠熠生辉、满腔热情呼之欲出。“你一定要去看看,”他说,“我想把它改造成一栋别墅,不过会保留风车的翼板,用来发电。我已经拿到建筑许可证了,现在就只是时间、精力和手艺的问题了。”

“你自己动手?”她问道。

“很遗憾,不是。我只做点基础工作,这部分我有信心能做好,其他的都交给专家。我的工作就是拟个效果,监督他们按要求干活儿,请他们喝茶,付他们工钱。不幸的是,得付很多钱。不过我很享受,何乐不为呢?”

他们之间的谈话,还有咖喱那微妙的辣味,让萨拉的情绪重新高涨起来。等服务员拿来甜品单时,她已经恢复了轻松自在的状态。他们的座位在吧台旁一个安静的角落里。服务员离开后,她漫不经心地瞄了一眼吧台男招待脑后的小电视机。十点新闻已经开始了,正在播放巴格达汽车炸弹爆炸的画面。然后,播音员重新出现在屏幕上,趁着两人之间的这阵沉默,萨拉听到了几个词。

“警方的离奇发现……约克附近的尸体……谋杀……贾森·巴恩斯。”

“什么?”她招呼了男招待,“对不起,你可以把音量调大一下吗,就一会儿?我想听听他们在讲什么。”

男招待调大了音量,画面刚好切到一位站在高速路旁、被强光灯照着的记者身上。他身后是一片草地和矮树丛,蓝白格子的警戒线在微风中飘动着。

“好的,谢谢你,娜塔莎,”记者说道,“这真是一个极其不同寻常的发现。北约克郡警方在约克城外一条环路的混凝土下方发现了一些人体残骸。截至目前,他们只掘出了一条胳膊,但他们认为尸体的剩余部分可能就在那里。警方对该区域的搜查缘起于有一家人曾在这段停车带上靠了边,方便孩子下车小解,结果孩子的哥哥从一只死狐狸的嘴里发现了一只人手。令人惊讶的是,孩子的父母竟然允许他将这只手带回了家,直到他把那只手带到了学校,才由老师转交给警方。于是便有了今天的这场搜查。”

“真是一个离奇的故事,”播音员说,“那詹姆斯,这是不是意味着,今天发现的这条胳膊缺了一只手呢?”

“是的,娜塔莎,警方在几分钟前确认了这一点。负责此次搜查的丘吉尔总督察称,目前暂时还无法确认这是谁的遗骸,不过他们在考虑一种可能,死者或许是一位名叫布伦达·斯托克斯的年轻女子,18年前,该女子在这片区域内失踪。若真如此,那会给警方带来大麻烦。大家可能还记得不久前本台的另一个报道,一位名叫贾森·巴恩斯的男子曾因谋杀布伦达获罪,被判终身监禁,但贾森·巴恩斯一直抗议自己无罪。上个月,上诉法院以证据存疑为由推翻了对他的判决。这一决定,说句公道话,让原先办案的警察很受打击。但是,在他的上诉中提到了一点,即尸体下落不明。这当然是事实。所以说,如果他们真能挖出尸体,而且最终证明是布伦达·斯托克斯,那将会引发很多有趣的问题,娜塔莎。”

“是的,的确如此,詹姆斯,”播音员说,“我们对事件的后续进展拭目以待。现在,财政部长今天表示……”

“可以了,谢谢你,” 萨拉对正在将音量调低的吧台招待说道。她坐了下来,盯着迈克尔,一脸愕然,“你都听到了吧?”

“嗯,听到了一部分。是你在上诉法院的那个案子,对吧?”

“是的,贾森·巴恩斯。他们可能已经发现那女孩的尸体了。”

迈克尔看她的表情很奇怪,“他们现在还不能确定是那女孩的尸体,对吧?我是说,都过了这么多年了。”

“还不能,不过……哦,对不起。”萨拉包里的手机响了起来。她取出来一看,是露西。

“你看新闻了吧?”露西开门见山地问道。

“是的。他们发现了一条胳膊。可能还发现了布伦达·斯托克斯的尸体。”

“但这并不能证明是贾森杀了她。我是说,他怎么可能把她埋在那里,埋在高速路下面?”

“天知道。不过,他们会问他本人的,是吧?特别是那位退了休的罗伯特·巴克斯特警司。”

“还有总督察丘吉尔。他和你不是朋友吧?”

“算不上。如果真是布伦达,露西,他们会趴在现场四处搜查能把它和贾森联系起来的证据。如果他们找到任何……”

“我们就得重返法庭,等着被扔臭鸡蛋吧。”

“是的。听着,亲爱的露西,我三天后就要出庭了。你能不能盯着点这事,和警方确认确认,听听他们怎么说?如果有可能,再和贾森谈谈。”

“我会的。不管怎样,先别管这让人兴奋的新发现了,亲爱的,你最近怎么样?”

“哦,不算太糟,”萨拉应承着,她知道迈克尔正在桌子对面听着呢,“我现在不方便,在外面吃饭呢,和一个——朋友。”

“哦,明白。” 这些许的迟疑已让露西有了眉目,“你是说,男性朋友?萨拉?他长什么样?帅吗?”

“回头再聊,露西。再见。”她挂了电话,一脸歉意地看着迈克尔,“抱歉啊。工作。总是很扰人。”

“和我说说吧。我来之前把手机关了。”他看上去有些心烦意乱,莫名其妙就不高兴了。上帝,我怀疑他是不是听到了露西的最后一句话,萨拉琢磨着。那又怎样呢?他就是很帅。

但迈克尔脑中想的却是刚才的新闻。“那个人,贾森什么……”

“贾森·巴恩斯。”

“没错,就是你为他辩护的那个。你觉得眼下他会被再次逮捕吗?”

“很难讲。这要看他们找到了什么证据。如果是布伦达·斯托克斯的尸体,那当然会再次入狱了。”

“会是的,我敢肯定是她的。”

萨拉笑了。“你是什么人,会特异功能吗?你怎么可能知道?”

他看上去很困惑。“哦,不,我当然不知道,的确。但听着好像很有可能是她,对吧?我是说,约克的谋杀案也不是很多,就属这个特别恐怖。我还记得当时大家都震惊极了。”

“你还记得?”萨拉有些吃惊地说,“为什么,那时候你在这里吗?”

“是的,剑桥毕业后,我在约克读了一年研究生。那个案子就是那年发生的。大家议论纷纷。我得说,贾森被捕后,大多数人都拍手称快。我记得,证据好像非常充分。这就是为什么他近来被放了,我感到非常惊讶。如果最后证明他有罪,你会觉得很难过的,对吧?”

萨拉摇摇头,“其实不会。我是根据当年的证据替他上诉的。法院让他为自己没做过的事蹲了18年监狱。那是相当糟糕的误判。”

“没错,但是如果是他干的,而你让他免于受罚,那算什么呢?那也是误判,对不对?他不可能因为同样的罪行被判两次。”

“现在可以了,”萨拉说,“政府已经修订了双重审理的相关法律。所以说,如果发现了新的重大证据——比如,从这具尸体上找到了什么——那么,是的,他可以因为同一罪行被审判两次。”

“而你还会为这个人辩护,是吧?”

萨拉耸了耸肩,“如果有人邀请,我会的。为什么不呢?那就是我的工作。”

“哦。你比我强。”他皱眉道,看上去很不友好,萨拉心想。关于律师这一行的伦理道德之争已是老生常谈。她不想再争论一遍,不过若是迫不得已,她也乐意奉陪。

迈克尔换了话题,最终,这一夜就在愉悦的氛围中结束了。但不知何故,之前的火花不见了。开车送她回家的路上,他显得很安静、沉默寡言,她本来预计抵家时自己会需要决定到底该不该让他吻她,或者要不要请他进屋喝杯咖啡,但这一切并未发生。他只是微笑着问她下次是否愿意再和他出去,“我可以带你看看我的风车磨坊,如果你愿意的话?然后一起上山走走。我们可以玩上一整天。”

“好,我很乐意,”她说,努力做出一副真诚的样子,“给我电话。”

“好的,我会的。”他再次微笑,和她握手道别,然后用车前灯为她照亮回家的路,一直等她走到家门口。她转身,冲着正在倒车的他挥了挥手。

她在门口驻足片刻,目送他的汽车尾灯消失在夜色中。刚才到底是怎么回事?他之前看上去很有活力的,不管是在溜冰时还是用餐时。然后,他的情绪变了。是我的工作又妨碍到我们了吗,就像以前和鲍勃那样?很可能。我应该关掉手机的。

不过,也可能是因为我自己。我真的不想再进一步。也许他注意到了。

她转身进屋时,展开了笑颜。

至少,他和我握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