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医院住院部的正对面是非常有名的南什海, 一到晚上就有成千上万的网红涌入其中直播、路演等,从高楼望去,沿着河道挂着灯笼的海岸边, 一层层浪花涌上沙滩,再慢慢的褪去留下深色的痕迹。沈明衿站在窗户边上, 一只手夹着没点燃的烟,一只手自然的垂放下来,漆黑的瞳仁里没有半分情绪, 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宋清杳睁开双眼时, 就看见他的背影,黑色衬衫贴身, 勾勒出结实的肌肉线条走向,劲瘦的腰身堪称完美,暖黄色的光打在他身上,将他的碎发都镀上了一层柔光。

突然, 他转过身来,对上了她的眼眸。

房间里很安静, 安静得好像所有一切都静止了,恨不存在、怨不存在, 天地之间, 只有他们。

“食物中毒外加身体虚弱。”他开了口,“干什么这么拼?为了还我钱?”

“嗯。”她点头, “欠的钱总是要还的, 久一点还,不如早一点还, 你轻松,我也轻松。”

沈明衿点头, “明白,现在你跟我之间唯一有关联的就是这笔欠款。”

他把烟放到嘴边,从西装裤里拿出打火机,刚要点燃,却又想起什么,把打火机放回到口袋里,再次夹住烟看着她,“所以你为了还钱,已经开始重操旧业为别人设计珠宝了是吧?”

她不否认。

为了还钱,她不止在卖翡翠玉石等,还承接珠宝设计。

给他设计的那张图稿就是深夜赶工画的,每画一笔手都在疼,画到最后时已然是疼得不能满头大汗,疼得实在受不了了,第二天就去医院就诊,医生跟她说过,她这种情况属于神经受损,且断掉的地方也没长好,想要完完全全的修复,得长期的进行康复训练和手术。

一听到长期康复训练和手术,想都没想就拒绝了。

不说手术,就说长期康复训练,她哪里来的长期?也许明年这个时候都不知道在哪了,可能在祁山,也有可能在不知名的城市生活,实在没有必要大动干戈来做这场手术和训练。

“没办法,谁让我的专业是这个,我也只会做这个。”

沈明衿拿烟的手停了下来,侧目望来,精致的桃花眼里装着淡淡的疏冷,“就这么想还完钱,远走高飞?”

“远走高飞。”她笑了笑,“要是真能远走高飞该有多好?可别说高飞了,就是远走都很难,去哪儿不需要钱?去哪儿不需要带着好心情?刚好我都没有,所以没打算远走高飞,就是想还完钱,轻松点。”

“那为什么一开始受伤的时候没有好好治疗?”

因为那个时候,她活得挺难的。

刚出国的时候,一切都还算好,她把他们交往的所有东西好好保存着,项链也好、首饰也罢,就连他给她写的信都会好好的放在抽屉里,头一年风平浪静,宋薇偶尔的冷言冷语也不过分,直到第二年,某天晚上她不知道受了什么刺激,突然冲进她的房间里,将她珍藏的东西摔得满地都是。

信封被撕碎、首饰被摔断、就连他们的合照也被火烧毁,只留下一堆灰烬。

等她回家时,看见她正要摔掉那条星月项链,于是跑过来给了她一巴掌,将那条项链抢过来。

宋薇像疯了。

她拿起旁边的棒球棍,一棍就打在她拿着项链的手上,冲着她怒吼:“都是你!都是你害我成了所有人的笑话!你知不知道沈明衿为了你——”

剧烈的疼痛从手腕处传来,甚至能够听到骨裂的声音,以至于宋薇说了什么,她根本听不见。

那夜下着暴雨,她被家人送进了医院,其实那个时候她是可以得到很好的治疗的,只是不知道宋薇跟父母说了什么,闹了整整有三天,父母就将她送到了小镇上生活。抛开别的不说,那个小镇住的还挺舒服的,就是医疗条件不好,连日发烧,身体虚弱,根本没法自己到大城市里就诊。

说好,她确实能动、能吃饭。

说不好,拿笔写字、拿重物都会疼。

“其实中途也看过医生,医生说可以重新手术慢慢恢复。”

“所以你没做?”

“不是没做,是做了,失败了。”她笑着说,“医生说神经受损是最难恢复的,他们尽力了。”

沈明衿微微拧眉,似乎想说什么,但到最后什么都没说,只是把抽尽的烟灰扔进旁边的垃圾桶里。

短暂的沉默后,他说了一句,“那你这次要不要做?”

“不做了吧。”她说,“反正也没用。”

“陈奚舟不管?”

她笑了笑,摇头,“他管不到我。”

沈明衿看着她的笑,晦暗不明里的眼里闪过些许复杂的情绪。

随后起身朝着门外走去。

宋清杳看着他离去的背影,突然喊道:“沈明衿,那天……那天你说你帮我,需要我用一个问题来跟你交换,你现在可以问我,你问什么,我说什么。”

沈明衿背对着她,“不用了,我没什么想知道的,只是希望你明白,身体是自己的,想要长久的在珠宝这个行业做下去,手很重要。”

说完,便走出门外。

房间一下子就安静下来。

宋清杳保持着侧躺的姿势,呆呆的看着沈明衿离开的防线,不知道什么时候眼眶突然有些朦胧——这是她唯一一次想对他说当年的事,只要他问,她就说。

可没想到,他已经毫不在意,不想知道了。

她慢慢闭上双眼,双手包裹着身躯,任由黑夜侵蚀。再次醒来,外面阳光明媚,她看着好几只鸟飞过停在了窗台上,她看着那几只小鸟出了神,看了半小时后,最终还是去签了手术同意书,因为陈奚舟的电话打个没完,问她是不是手受伤了,是不是要手术,为什么手术,问得她心烦意乱。

手术日期定在9月30号,主刀医生是陈奚舟找的。

在这段时间里,她还是像之前那样,每天不是忙着去这家客户,就是忙着去那家客户。说来也奇怪,自从她出院开始,她的客户就多了很多,有的是老客户介绍,有的说是慕名而来,知道她卖的东西货真价实且品质不错,收益也逐渐翻倍。

她私底下问过文雪和陈奚舟这些新客户是不是他们给介绍的,两人都说没有。

8月23号,阴天。

宋清杳刚跑完客户回来,银白色的月光铺洒在整个城市上,推开家中的大门,里面一片漆黑,月光将矮墙的影子拉得很长,她拎着馒头往里走,房间空荡荡的,母亲并不在。三天前,她为了让母亲提早适应她不在的日子,所以将她送到了街道拐角的那家敬老院。

照顾她时,觉得哪哪都是麻烦。

吃饭像小孩,需要人哄,睡觉也像小孩,需要她唱歌,就连穿衣服这种小事都得她帮忙完成。

可现在不在了,才发现哪哪都很安静。

她坐在桌前的位置上,边啃着馒头,边计算这阵子积攒下来的钱。

计算到一半,莫名想起母亲吃海鲜会过敏,而这件事忘记说给看护人员,她记得餐厅的菜单上周三有清炒蚬子,于是放下了纸笔和馒头,起身朝着门外走去。

母亲所在敬老院不算远,沿着巷子口往下走一条街就到了,远远的就看见宿舍楼里的灯还亮着,保安跟她也比较熟,得知她想来探望母亲就让她进去了,沿着小道往里走,途径过老人的餐厅。

敬老院的照顾有分不同金额、不同寝室、不同标餐,她报了最高的一档,包三餐加宵夜,并且有专人陪护。

餐厅里灯火通明,十几个老人坐在里面用餐。

她站在窗户口里望去,就看见母亲正坐在其中一个位置上,穿着一套院方发的衣服,目光呆滞的望着屏幕上挂着的电视,坐在她旁边的老人去夹她碗里的肉、菜,一次两次就算了,可没几分钟,母亲餐盘里的菜全都被夹完,只剩下白米饭。

这时有个老人拄着拐杖经过她面前,一口浓痰吐在了她的饭上。

走廊外、餐厅里来来往往的看护很多,却没有一个人制止老人的行为。

最可恨的是,母亲刚想吃剩下的白米饭,就被旁边的老人一把推翻在地,连同那碗白米饭都被打在了她身上。

母亲呆愣愣的坐在地上,一身的米饭,狼狈不堪。一整个餐厅里,只有她是疯子,不能自理,其他人全都是有意识的,有意识的往她身上吐口水、有意识的踩她放在地上的手。

刺眼的一幕幕令宋清杳的情绪发生了失控,她猛地冲了进去,直接给了那个老人一巴掌,怒吼道:“看护呢?院长呢?都给我滚出来!”

‘啪’的一声,力道很大,老人被打懵了,片刻才缓过神来,捂着自己的脸骂骂咧咧,握着手中的拐杖不断地敲着地面,然后举起拐杖就要打宋清杳,但拐杖刚举起来就被她一把抓住,用力一扯,拐杖就被她抢过来,“你打我试试!?”

听到动静的看护和管理人员都跑了过来,看见一片狼藉餐厅,又看见宋清杳怒气冲冲的模样,连忙上前安抚和劝阻。

“发生什么事了?怎么了?”

“你别问我发生什么事,你把他的家人叫来!立刻!”宋清杳指着对面骂骂咧咧的老人,“今天他家人不来,这事没完!”

“我没找你……找你算账,你还想……叫我女儿儿子……”老人站在那里,说话并不利索,“你算个什么东西!”

“不叫是吧?”她拿出手机,“那就报警处理。”

看护人员见宋清杳拿出手机,连忙说道:“您别打电话,小事、小事,我这就叫他家人过来,您别急。”

说着,就赶紧去找老人的联系人。

大约十几分钟,一个满脑肥肠的男人牵着一个女人走了进来,还没靠近就听到他在走廊大声嚷嚷:“什么人啊,打我爸,找死是不是?”

走进来后一看自家老爷子,侧脸肿的跟什么样子似的,顿时暴怒:“谁打的!?”

“我。”宋清杳清澈的眼眸扫过去,带着凌厉的锋芒,“你是他儿子?”

“操。”男人指着她,“你他妈找死是不是?”

“找死的是你吧?你要不要看看监控你爸做了什么事?抢我妈的饭菜就算了,还把我妈给推到在地,我一开始在想他为什么这么犯贱,喜欢去折腾别人,直到我看到你,就不奇怪他为什么这么犯贱了。”

“我操!”男人的火气一下子就上来,直接举起旁边的凳子,“老子砸死你。”

“砸!”宋清杳喊道,“你往我头上砸!”

她伸头凑过去,“你今天砸不死我,你就别想出这道门!来!”

她丝毫不惧,甚至在想着他能砸下来最好,提前结束她荒谬的人生。也是因为要离开了,所以面对威胁和恐惧时,没有半分的怯懦。坦坦荡荡、大大方方的赴死,反倒让男人有些不知所措。

挑衅跟真的想死是很能分辨的。

眼前的这个女人,是真的没有想活的欲望。

男人举着凳子,看着周围看热闹的人,有些拉不下脸来,说道:“激怒我,想让我砸死你,然后去坐牢是不是?你做梦!”

说着就把手里的凳子放下了。

宋清杳冷笑,“不砸?那我们就来算算账,室内有监控,你爸怎么对我妈的记录得一清二楚,我现在要求你们道歉赔偿。”

“嚯,你说道歉赔偿就道歉赔偿?”女人开了口,“你刚才没打我爸?”

宋清杳面无表情的看着她,“不想道歉赔偿是吧?没关系,那我们就打官司,你们听好了,我有足够多的钱陪你们慢慢玩、慢慢打,我会请最好的律师,打到你们破产,打到你们跪下来跟我求饶,对了,你们到时候千万不要玩听完和解,因为我不接受。”

说着,她就拿出手机打给了业内的金牌律师,黄铭灏,京市鼎鼎有名的大律师,只打跨国案件,一般的案子他看都不会看,早年是沈明衿公司的法务代表,两人有过一面之缘。

其实她可以去找别的律师,但是人一旦有了钱、不想活以后,看什么都觉得要最好的。

给黄铭灏打去电话时,他有些诧异,但很快就回应,“清杳?怎么会给我打电话,有事吗?”

“黄律师,您好,是这样的,我有个案子可能需要你来帮我打。”

“好,你说,别着急。”

宋清杳把现场的状况跟他说了一遍。

他笑笑着说:“好,我明白了,你需要的话,后续跟我联系就行。”

挂断电话,黄铭灏看着坐在对面的沈明衿,“是清杳给我打电话,她那边遇到点事,你要不要过去看看?”

沈明衿一身黑色西装,手里端着刚泡好的西湖龙井,语气淡然,“见她干什么,不关我的事。”

“行吧,那就当我没说,别等到她出事的时候,你后悔。”

“她出事,有的是男人愿意帮她,缺我一个?”

黄铭灏笑笑,不说话,给他倒了杯茶,“你跟她真是绝配,两人都是别扭,拧巴。”

沈明衿端着茶杯望着窗外的景色,没有说话。

那边宋清杳挂断电话,面无表情的说:“那就法庭上见吧,我一定告得你们破产。”

男人跟女人并不知道黄铭灏,他们就是在附近开小卖铺,做小本生意,怎么可能知道黄铭灏是谁?但是见宋清杳一个电话就约好了律师,而且胸有成竹要告得他们破产的模样,不免有些慌。

为父亲争口气、为自己争口气可以跟对方犟下去,但要扯到法庭上,打长期战,并且极有可能打不赢的情况下,这就显得很不划算了,至于为个老人闹得这个地步吗?

女人给男人使了个眼色,扯着他的衣服。

男人微微皱眉,不甘不愿的说:“你没毛病吧,一点小事找律师?”

“我请得起,你请得起的话,也可以。”

女人见她态度如此强硬,脸色也变了,预感到对方是有来头的,连忙说道:“就两个老人吵架,你说吵到法院多没面子啊,我丢不起那个人,你要道歉赔偿,那我们就道歉赔偿好了,你说多少钱。”

“一千。”

“你他妈穷疯了吧!”

宋清杳依旧很平静,“现在穷疯没关系,到了法院别穷疯就行。”

听到这话,女人伸手扯了扯男人的衣服。

男人也知道遇到刺头了,今天要是不出点血是别想出这个门,烦躁的摸了摸头,看见了站在旁边的老爷子,恼羞成怒的冲着旁边的他喊道:“你他妈住在敬老院都不给我安生点,你推别人干嘛!你是不是找死啊!”

老人被儿子这么一吼,完全没了刚才的气势,驼着背怯怯的站在那里,像个做错事的小孩,任由儿子劈头盖脸的痛骂。

说实话,在这个时候看着那个被儿子骂得狗血淋头的老人,浑身颤抖,手也在抖,耷拉着脑袋,在这么多人的围观下,一次次被亲生儿子羞辱,谩骂时,竟然觉得有些可怜。

不是因为同情心泛滥,而是她想到自己要是离开京市了,母亲要在这种环境下生活,是不是每天都得遭遇这样的事?

垂眸看了看站在身侧的黄怡,不由得叹了口气,说道:“你想骂人等会骂,先赔偿道歉。”

“赔!”男人怒气冲冲的喊道,“赔给你!”

他拿出手机骂骂咧咧,“妈的,死糟老头子,在家里不安生,跑到敬老院来也不给老子好好待着,一天到晚尽惹事,你看我等会怎么揍你!”

一千到账后,院长也闻讯赶来了,调了监控后不断给宋清杳道歉。

说以后不会再有这样的事情发生了,是他们监管不力。

她没理会他们的道歉,“我妈可能不适合你们这里,我明天来办理离院手续。”

说完,就挽着黄怡离开了。

回去的路上,微风吹着有些凉,身后的叫骂声依旧没停,她仰头看着皎洁的明月,清澈干净的眼眸里仿佛盛着难以名状的情绪——今天是她头一回跟陌生人吵的这么凶,吵到男人举起凳子的时候,一度觉得死在这也不错,可后来又有点后怕,钱还没还完,母亲还没找到人照顾,要真发生什么事,谁替她处理?

突然,不远处突然燃起了烟花,一簇簇的烟花升入空中,绽放出绚烂的光,两人都不自觉的停了下来,看着满天的烟火,鼻子渐渐酸涩起来,她抱紧了母亲,低声抽泣起来。

泪水很快浸透了母亲的衣服,刚才在‘死亡’逼近的那一刻,那些快乐、美好的记忆会涌上心头——小时候母亲会拿着她最爱吃的东西哄她,会在她摔倒的时候拍拍她的伤口,告诉她不痛,也会在她生日的时候送上礼物。

回忆是甜的。

也是涩的。

因为在她漫长的二十三年里,她体会到这样的爱占的比例很少、很少。

让她真正感受到自己是被爱的、是被无条件宠着的人,是沈明衿。是他给足了她所有的宠爱和关心、给足了她所有的爱与温暖,一句‘我分得出你跟宋薇的区别’粉碎了她所有的恐惧和害怕。这辈子,不会有人比三年前的沈明衿更爱她,正因如此,失去的时候才会加倍的痛。

哭到最后,眼泪鼻涕横流,母亲像是回复意识那般,竟用手去擦她的眼泪和鼻涕,擦完还冲她微笑。

烟花熄灭、月色被云雾遮盖,她握住了母亲脏兮兮的手,“回家吧。”

两人就这么相互依偎着,慢慢的走回家中。

像往常一样,喂她吃饭、给她换衣服、哄她睡觉,等做完了一切,她才坐在桌前,打开台灯,默默望着窗外的景色出神,小小院子什么都没有,全是亲戚的杂物,但每次盯着看,都能看很久。

看了十几分钟,便起身朝着门外走去。

睡不着的时候,就会在门口的小巷子里走一走,想不通的问题,走一走也许就通了。

推开门,初秋的微风袭来,凌晨三点的巷子空无一人,只有清冷的月光。

她穿着睡裙和拖鞋走在静谧的小巷子里,走着走着,突然就在巷子口里看到了一抹熟悉的身影。

对方看到她后,便转身上车了。

“沈——”她刚开口喊出一个字,对方就已经开车走了。

是幻觉。

首先沈明衿没有奥迪A8这辆车,其次他也不会跑到这里来找她,应该是形似他的人吧。

默默望着车子离去,直至没了影子才收回目光。

她拿出手机打开社交媒体网站,沈明衿最新的一条信息,依旧是上回跟阚静仪牵手的那句[年底结婚]。

将图片放大,看着两人紧紧握着的双手,既替他觉得开心,又觉得有些难过,然后仰头看着满天繁星,呢喃道:“我也要往前走了,做好自己该做的事,然后清清白白的离开。”

“沈明衿,最后再说一次。 ”

“我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