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赵竞和李明诚在布德鲁斯岛最后一天,森林的挖掘已经结束。他们并没有像超级英雄一样,成功地寻回所有失踪人口,但已经付出了能尽到的全力。

中午,韦嘉易在山下收到了李明诚发来的消息。

他说他们上午将新的物资送到了安置区,赵竞把这些天来他自己开的那台挖掘机送给了当地的民众组织的救援队,以及尼克晚上邀请他们去家里吃饭送行。

韦嘉易回复说好,忽而想起,看了一眼股票,发现即使没有继续发什么CEO参与海啸救援的公关新闻,赵竞的公司股票也已经涨回丑闻前的股价。

新闻软件推送里,战乱仍在继续,选举也如火如荼,世界很难因为局部地区的病痛而停止前进,韦嘉易能为这里做的,只剩诚实与完全的记录。

他收好手机,暗暗产生了一种不恰当的伤感,他希望不是因为赵竞和李明诚即将离开的原因,但是心里知晓,这并不能确定。

继续拍摄了一个下午,韦嘉易驱车前往尼克家。

一下车,走进前院,韦嘉易就看见赵竞和里尼在院子里的长椅上待着。

里尼坐在赵竞右腿上,赵竞手把手教他按遥控,地上还有个不知道哪来用来操作的小碎石堆,韦嘉易看到里尼灰扑扑的小手,就知道是赵竞指挥他去捡的。

赵竞今天也依旧把自己打理得纤尘不染,穿一身浅色,像准备给奢侈品牌拍代言。

不过在岛上待了半个月,赵竞过于爱干净的习气已经改善不少了。他捏着里尼脏脏的手,操作得轻车熟路,振振有词地讲解着叉车操作技巧,淡化了他的外表打扮与普通人的差距。

看到韦嘉易,赵竞把里尼抱到一旁,遥控也还给他,自己站起来,冲韦嘉易微微点点头。

韦嘉易靠近他,他对韦嘉易说:“下午医生帮我检查,说再固定一周,应该就能拆护具了。很快拐杖也不需要了。”

看他好像需要表扬,韦嘉易说:“那等下次见到,赵总一定已经健步如飞了。”

“怎么可能那么快,健步如飞至少一个月,你把我当超人吗?”赵竞纠正他,顿了顿,又说,“韦嘉易,你以后叫我名字不用带总了。”

他神色如常,不打算解释原因。韦嘉易大概想得多,心里莫名动了一下,感觉有什么不对,具体说不清楚,回答:“好的。”忍住了没加赵总两个字。

本想说“我们进去吧”,没想到赵竞马上又说:“那你叫。”

韦嘉易张张嘴,很想告诉赵竞,如果只是把“赵总”这个称呼换成“赵竞”,不是换成老爷少爷老公老婆,一般提完一嘴,下次遇到叫名字的情景开口就好,不需要当场演练。

但是赵竞显然不懂,大概对他来说,允许别人叫他名字,相当于一种赐福,要当场把旨领了,韦嘉易也不好扫兴,生硬而努力地说:“赵竞。”

“说这么轻,我名字难念吗?”赵竞稍微皱了皱眉,“你又不是没叫过。海啸第二天,你带尼克来接我和里尼就叫过。”

韦嘉易毫无印象,怀疑他胡说,又知道他不会胡说,只好道:“是这样的吗?那可能是当时情急之下叫的,我都不记得了。”

“这都不记得?”赵竞不爽的表情又出现了,“两周前不是两年前。”

韦嘉易不知他哪被惹到,先给他道个歉:“对不起,我的记性是不太好。你看我耳机都丢那么多。”然后提高点音量,又说了一遍:“赵竞。这样可以吗?”不知道这样够不够响。

赵竞突然不凶了,低声说:“算了。”又说:“耳机而已,让吴瑞多给你准备几副就行了。”

韦嘉易实在已经不懂赵竞的思路,只觉得他这几天都很不正常。他白天有些累了,揣摩不动,对赵竞笑笑:“那我们去吃饭吧。”

里尼的小姨和姨夫也来了,尼克的家人做了一大桌菜,又准备了些啤酒。

赵竞正在康复,不能喝,成了桌上除了里尼和里尼小姨之外,唯一一个不喝酒的人。

一顿饭吃下来,韦嘉易发现李明诚的酒量好像不是很好,他至多喝了两罐,脸已经通红,一说起海啸的事,眼中含泪,搂着尼克的肩膀,嘀嘀咕咕不知说什么,说了一会儿,又趴到了桌子上。

韦嘉易和尼克安慰他,连里尼都走了过来,轻轻摸他的背。

“只找到了一半。”李明诚哽咽。

韦嘉易便拍他的肩,轻声安慰他,他能够找到一半,甚至救出一对母女,这些帮助都已经是额外的结果,劝李明诚多肯定自我,不该反让另一半没找到的人成为内心的负担。

李明诚哭了一会儿,趴着说要睡了。

韦嘉易便和尼克一起,把李明诚抬进车里,托里尼的小姨和姨夫先帮忙把他送回民宿。

人散了一些,里尼在房里看动画,韦嘉易站在台阶上,看车离开,赵竞突然走了过来,告诉韦嘉易:“这几天我妈也帮我约了心理治疗师。”

韦嘉易抬头看他,赵竞接着说:“可能觉得我也需要安慰吧。”

他垂眸看着韦嘉易,看起来非常需要韦嘉易猜中他的心事。

韦嘉易不想猜中,但赵竞实在是很简单的一个人,不用猜都知道他在想什么,有点没办法,耐心地问他:“那治疗师怎么说呢,安慰你没有?”

“什么有用的都没说,还让我一周找他一次,”赵竞简单地概括,“我这么忙,哪来的时间?”

他现在单腿支撑都能站得很稳了,手搭在腋拐上,幅度很小地把腋杖推来推去,一副闲不住的样子。可能因为腿上支具在,赵竞每天都只能穿短的高尔夫球裤,或者坐在挖掘机里,或者拄着腋杖跳来跳去,让韦嘉易觉得他经常有点孩子气,也失去了本该保持良好的距离。

韦嘉易问他:“你平时会像明诚一样,觉得有负罪感吗?”

赵竞看了韦嘉易一眼,说“我倒还好”:“因为我的工程队会待在这儿继续代表我挖掘。”

不知道怎么回事,赵竞一表现得像正义的使者,韦嘉易就会想笑,夸他:“那你的心态很健康。”

“当然。”赵竞满意了,耸耸肩。

这时候,赵竞手机响了,是他父亲的电话,他没有避开韦嘉易就接起。韦嘉易自己想避开,想往里走,刚走一步,就被赵竞伸手拦了一下。

赵竞的手臂长,手没碰他,只用胳膊挡住他的去路。

韦嘉易抬头看,赵竞都没压低声音,看着韦嘉易,用非常清晰的音量说:“你别走,我很快接完。”

“不是和你说,我跟韦嘉易说,”赵竞又对电话里道,“我一接电话他就要走。”

韦嘉易听得人都麻了。不过赵竞的父亲好像也没问他什么,赵竞听了几句,有些愤怒地说:“我不定闹钟也能起来。”

父亲又说一段,他又道:“我腿好得很,五小时飞机算什么。”而后警惕地问,“谁又在背后偷偷说我动得多?”

挂下电话,赵竞对韦嘉易说:“我明天九点出发,你别又提早偷偷下山。”

“我会送你们的。”韦嘉易无奈,就前天提早下山了那么一次,还为了拍晨景,赵竞已经因为这件事情埋怨无数遍。既然提到了,他便问赵竞:“明早要叫你起床吗?”

赵竞起床的时间总是捉摸不定,一般都挺早的,但说不清什么时候就会起晚一次,平时晚了都是韦嘉易去敲敲门,把他唤醒。

反正赵竞要走了,韦嘉易倒不是很怕他生气。而且如果真的生气了,说不定还能推迟博物馆之旅,给韦嘉易留点工作中喘息的私人时间。

不过赵竞肯定是误解了什么,微妙地看了韦嘉易几秒,说:“好啊,你醒了就来叫我。”

里尼的小姨送完李明诚,回来带上赵竞和韦嘉易,一路开去,又感谢了赵竞对里尼的照顾和关心。

车窗开了少许,放着当地语言的广播,大概是新闻,小姨在听,韦嘉易便低头,趁时间还不算太晚,回了几条工作消息。

回了一半,赵竞忽而把头伸过来少许,叫他:“韦嘉易。”

韦嘉易中断打字抬起头,见赵竞定定看着他。

为了维持那套防性骚扰标准,赵竞还是保持在右边坐着,手拉住扶手,即使努力往韦嘉易这里靠,他们还是隔了一条腿的距离。

很奇怪的,赵竞没有往下说,韦嘉易便问他:“怎么了?”

“你有没有,”赵竞问他,“……谈过恋爱?”

韦嘉易一惊,既因为赵竞的问题,也因为他的表情。赵竞问这个问题的时候,样子几乎有点茫然和拘谨,这是韦嘉易从来没有在赵竞身上看到过一秒的东西。

韦嘉易也迷茫了,顿了一下,反问赵竞:“怎么了?”因为并不想回答,就装了傻。

“你先说,有没有?”赵竞表情恢复了一些,又理直气壮起来,可是有一点像装出来的强势。

韦嘉易看到他的右手抓得很紧,心跳也快起来,说:“没有。”

赵竞“嗯”了一声,不说话了。

韦嘉易想知道他为什么问这个,但心里隐约猜到了原因,紧紧地闭上了嘴,绝不做先开口的人。

赵竞过了一会儿,见他不说话,仿佛自言自语,又像暗示,对韦嘉易说:“据说没谈过恋爱的人比较迟钝,有时喜欢了别人,自己也不会马上知道。”

他说完,韦嘉易完全明白了,想骗都无法骗自己。被吓到三瓶啤酒带来的酒精完全蒸发,手脚都清醒得有点发麻了,感觉自己生平从没这么不知所措,大约是惊恐,再加上难以置信。

赵竞还看着他,他也只能保持镇静。

赵竞这几天奇怪的表现是有了答案,韦嘉易的今晚也是睡不着了。

这个话题是不可能继续聊的。还好不管怎么样,韦嘉易对糊弄赵竞比较有经验,完全没对赵竞的话做出回应,等了一分钟,打了个哈欠,闭眼把头靠在窗上,装作困了睡觉。

煎熬地靠了没多久,赵竞很轻地碰了一下他的手臂,韦嘉易紧闭双眼一动不动,赵竞又推推他,一个软软的东西放在他的腿上。韦嘉易睁开一丁点眼睛,向下看,是赵竞本来背靠着的抱枕,仿佛还带着一点余温,明明很轻又像一块石头,压住韦嘉易的心。

“韦嘉易,你垫着头睡吧,”赵竞好像又不想吵到他,又必须提醒他,压低了声音说,“车门也锁一下。”听起来简直变成了温柔的。

韦嘉易没动,他很轻地摇晃韦嘉易的手臂,让人无法忽视,韦嘉易才装作很困地睁开眼,转过头去看他,含糊地问:“怎么了?”

赵竞很明显没有发现韦嘉易在假装,重复一遍,认真说:“这车很老,车门不锁我怕你睡觉晃开。”

韦嘉易伸手把门锁了,拿起抱枕,垫在头和车窗中间,沉默地继续装睡。

过了一会儿,民宿到了。他装刚醒,拖着脚步晃来晃去上楼,回到房间里,也不敢开灯,在床上坐了一会儿,想到赵竞的声音和表情。

韦嘉易不想自作多情,但赵竞应该的确是他想的意思。

其实韦嘉易不是不能谈恋爱,他孑然一身,想和谁谈都没问题。然而赵竞太不合适了。当然赵竞不是坏人,韦嘉易也不讨厌他,但他的家庭身份与地位,不是韦嘉易会选择和挑战的。即使韦嘉易真的对赵竞有很大的好感,也不至于失智到要谈这种自杀式恋爱的程度,何况基本没有。谈了以后分了,赵竞是没有任何影响,韦嘉易的生活事业都毁了。

幸好赵竞明天就走了。

韦嘉易打开房间的窗,让山顶的风吹进来,清醒一点也理智一点,希望自己明天也能表现得毫无痕迹。

睡前怀疑自己会睡不好,事实上韦嘉易睡着挺久的。早上六点醒来,他打开电脑修照片,一直修到八点半,才换了衣服下楼。

李明诚站在餐厅里,一副很紧张的样子,对韦嘉易说:“完了,我哥还没起来。”

韦嘉易心想赵竞不会这么幼稚吧,难道在等他过去叫早,走到门口敲了敲门,故意换回以前的称呼:“赵总,醒了吗?”

过了半分钟,赵竞拉开了门,一脸生气:“韦嘉易,说好了叫我,你不开闹钟?”

虽然衣冠不整,可以看得出来他早就醒了。

韦嘉易道了歉,三人迅速地吃了顿早饭,坐电梯上了楼。

电梯也是这几天,在民宿外部新装的,只为了走路不方便的赵竞上楼顶坐直升机方便。甚至附近也不是没有新的直升机平台,只是赵竞说自己要从这里走,就为他装了一台。

直升飞机已经停在位置上,赵竞突然又问了韦嘉易一次:“真的不走?”

韦嘉易说“嗯”,他就说“哦”,然后对韦嘉易说:“博物馆见。”韦嘉易说拜拜,一路平安,赵竞和李明诚上了直升机,韦嘉易下楼了,他先听到直升机嘈杂的声音,过了一会儿没有了,也没有到窗口去目送,回到了空荡的客厅。

要找个新房子,韦嘉易想,先收拾行李。

他又重新往楼梯走,赵竞的中餐厨师恰好走出来,问他:“韦先生,您中午回来吗,如果不回来,晚餐想吃什么?”

韦嘉易愣了愣,没说话,厨师又说:“赵总让我在这里待到您回去。”

韦嘉易也不知道自己回答了什么,大概是午饭不回来,随便做就行,失魂般走回房间,坐了一小会儿,拿起相机准备下山,看了一眼手机,发现赵竞又换了个头像。

一开始韦嘉易都没认出来是什么,点了大图,发现这头像主要是个相机,光线不是很亮,一只大手拿着它,像拿着玩具。很明显是从一张很大的照片里截取的一小部分,韦嘉易知道是哪一张,因为拍的时候他站在赵竞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