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信你。”
寻聿明的眼泪顺着睫毛怔怔而落,脸上却没什么表情, 他倚着庄奕肩膀, 眼神直勾勾盯着虚空中的某一点, 精神看上去有些恍惚。
“信我就好。”庄奕给他擦擦脸, 眼睛却像两汪清泉涌之不尽, 立刻又落下水痕,“一切都有我,别难过了。”
怎能不难过。
安格斯是他视若亲人的存在,他一向孤僻不易与,从小父母不疼爹妈不爱,生命中的过客来来往往最终留下者寥寥,在没有庄奕、远离外公的那些年,导师就是他全部的温暖来源。
明尼苏达州的冰天雪地没有冻透他, 神经学艰深复杂的问题没有难倒他,安格斯的冷言冷语却让他备受折磨。
他用尽全力, 越挫越勇, 不分白天黑夜地泡在实验室,只想做出一点成果,换取一点肯定。他要的不多,只消一句夸奖, 便能让他兴奋得彻夜失眠。
可是没有。
安格斯几乎不曾肯定过他, 唯有在他去菲尔德领奖前,送过他一套手工西装。寻聿明欣喜若狂,甚至比获奖还觉高兴。
他穿着那身蓝西装, 像只开屏的孔雀,无比自豪地走上颁奖台,对着全球观众感谢送给他衣服、给予他支持的导师——安格斯教授。
“在我最消沉的时候,在我人生最失意的时刻,是你一直给予我帮助,使我走到现在。”言犹在耳,背后的真相却是一地鸡毛,他突然觉得自己很可笑。
寻聿明每晚借酒浇愁,靠着半醉半醒之间生出的那一点幻象维持生命力,梦里的庄奕就像现在这样,搂着他的肩膀,在他耳边低低安慰,一切都会好的,小耳朵,哥哥陪着你。
庄奕抚摸着他微微卷曲的头发,动作爱怜轻柔,疼惜溢满指尖,“你很坚强,明明。”
这样日复一日地被打击、被否定,感情亲情纷纷受挫,一面沉浸在失恋中难以自拔,一面抱着对庄奕莫大的愧疚,一面又要承受外公的发病,自己的生命也随时可能戛然而止。凡此种种,换作普通人,遇到一样都会痛不欲生。
但是他没有,他坚强得像个战士,永远不知道“认输”两个字怎么写。越是高压的环境,反而越激发出他的潜力,使他一举斩获大奖。
“你是我见过,最坚强、最勇敢的人。”即使明知自己携带遗传病基因,注定没有未来,他依旧没有放弃,认认真真做好每一天的事。也只有如此,才换来今天的柳暗花明。
庄奕捧起他精致的脸,望进他漆黑忧郁的眼里:“安格斯是折磨你的人,不是外公,明白吗?”
寻聿明心中一动,目光中闪过一丝惊慌,仿佛被他彻彻底底打开看个精光。那些连自己都不曾察觉的幽微情绪,却被他一语道破。
“我……我没有。”他急着反驳,就像不挂一丝暴露于人前的人急于穿衣服。
“没关系的。”庄奕唇角带笑,耐心地告诉他:“你独在异乡,距离外公那么远,压力那么大,难免会寻找情感寄托。”
“以前有我陪着你还好,后来你身边只有一个和外公年纪相仿的安格斯,你把他当作外公的投影,是很正常的。可你要明白,他不是真的外公,他只是……”
庄奕想了想,道:“你的一个劫难。”
安格斯并非对他全然的坏,实际上在生活中他处处照顾寻聿明,帮他在明尼苏达落脚,给他家庭的温暖,这才使他对安格斯深信不疑,产生强烈的精神依赖。
但凡寻聿明是个家庭幸福、身心健康的孩子,哪怕他曾享受过一天父母的关爱,也不会被这些乱花渐欲迷人眼的温暖所惑。
又或者他身边如果有一个亲近的人陪伴,是庄奕也好,是外公也罢,他都不会轻易被安格斯所压制。
可惜他都没有。
太渴望一样东西,往往会被这样东西所诅咒。他那样渴望爱,缺少爱,一旦遇见一个肯给他一点点看似爱的东西,便上瘾成魔再难放手了。
庄奕真是后悔,当初说什么也不该同意和他分手,不该让他遭受这一切,他的心理问题之所以如此严重,和他过往的经历密切相关。
“你能活到现在,不是他手下留情,是你命大。”庄奕语气忿忿,带着显而易见的怒意,两道俊逸的眉毛紧紧蹙在一起,“你还没崩溃,也不是你幸运,而是他。”
若是寻聿明崩溃轻生,安格斯又岂能逍遥自在到如今,“就算这事儿法律管不了,我也不会善罢甘休。明天晚上,你跟我去见王昆仑,我跟他谈起诉的事。”
“你要因为这个起诉老……安格斯吗?”寻聿明仰起头看着他,“这没用的。”
精神折磨无法作为审判依据,他即便告也赢不了,还有可能被对方反诉诽谤。
“当然不是以这个为理由。”庄奕拉着他站起身,带他走出书房,回到二楼卧室。“我告诉你一件事,你别激动。”
他将寻聿明按坐在床上,一粒粒给他解开衬衫扣子,帮他换上柔软的小熊睡衣,“王昆仑找了个美国那边的律师,他们去调查了那家给你做基因筛查的A.N.G.实验室。”
“他发现了什么?”寻聿明隐隐猜到什么。
“A.N.G. 是三个缩写。”庄奕观察着他的神色,小心翼翼说:“A 代表Angus,N 代表 North,G 代表 Gene,其实后面还应该有个 L,代表Lab,连在一起就是’安格斯与诺斯基因实验室‘。”
“你是说……”寻聿明腾一下站起身,耳边嗡嗡响,声音出口不由颤抖:“那家实验室是老……安格斯的?”
他摇摇欲坠站在床边,满眼的震惊和不可置信,庄奕怕他情绪过激受不了,扶着他说:“不是他的。”
“真的?”寻聿明顿时松了一口气,却不敢完全相信他这句话。
“是真的。”庄奕顿了顿,“但他儿子凯文·安格斯是控股人之一,A就是指他。”
这个消息无异于一道惊雷,寻聿明脑中浑浑噩噩,血压急剧飙升,眼前事物逐渐开始重影,晃悠两下,跌坐在床上,“怎么会这样……”
“我不知道这件事安格斯知不知情,但他的天使实验室也持有A.N.G. 的股份,他作为法人难辞其咎。”事情已说到这个份上,庄奕干脆和盘托出。
“何况他在出事后没有及时补救,口口声声说给你问行业监督协会的意见,却没有下文,这是故意包庇。我已经让律师搜集证据,准备起诉他了。”
“……是他。”寻聿明仿佛没有听见他的话,低着头喃喃自语,“居然是他。”
“别想了明明。”庄奕怕的就是他这样,不敢告诉他,又不忍心瞒着他,当真进退两难。“这是好事啊,如果你不看清他的真面目,还要被他欺骗多久?错误报告与他有关也是好事,至少我们在法理上有找他对峙的理由了,是不是?”
寻聿明仰起脸,与半蹲着的他目光齐平,点了点头:“是,你说得对。”
他下巴微一抽搐,表情险些绷不住,似乎又要落泪,却生生忍了回去,“我不会再为他哭了,不值得。”
“是啊,除了我,谁还值得你的眼泪?”庄奕故意逗他,“连我都舍不得让你哭,他算什么东西,也敢欺负我们小耳朵!”
“花言巧语。”寻聿明闻言,嗤地笑了出来,“你放心吧,我没事,不会消沉的。”
他眼圈鼻尖都泛着红,嘴唇紧抿,神色憔悴,看上去精致易碎又坚韧不拔。庄奕忍不住刮刮他脸颊,调侃他:“你知道你现在像什么吗?”
“什么?”寻聿明懵然不解。
“像……”庄奕故意咬着字音,“古装电视剧里那种,丈夫新丧,家里还有几个孩子嗷嗷待哺,不得不咬牙生活下去的年轻小寡妇。”
“就知道你捉弄我!”寻聿明恼羞成怒,一把将他推到在地,“你别睡觉了,你不是新丧么。”
庄奕忍俊不禁:“谁说我是你丈夫了?”
“那……”寻聿明愣住,“谁是我丈夫?”
“我怎么知道?”庄奕脱下西装外套,去衣帽间换家居服,再出来时寻聿明正抱着手机打字。
他过去探头一瞧,寻聿明忙躲开,“不该你看的,别乱看。”
“小气。”庄奕转身去卫生间洗漱。
寻聿明见他关上门,继续问群里:「有办法了吗?」
岑寂:「庄医生就是想让你多追求追求他嘛,他翻身农奴把歌唱,还没享受够呢。我这招反其道而行之,你就偏不追他了,可劲儿晾着他,明天你就说你想搬出去,不和他好了。他要是不急,我名字倒着写!」
蘑菇头:「主意是馊了点,但还挺有道理的。」
周吴郑王:「还是师哥实战经验丰富!」
陈霖霖:「哎我说,你们也太缺德了吧?我老师多苦啊!」
寻聿明:「这样……会不会不太好?」
岑寂:「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信我的,包你马上获得甜甜爱情。」
与此同时,庄奕一边刷着牙,一边在另外一个没有寻聿明的群里真诚发问:「我真的抻过了?」
岑寂:「嗯,是有点太过了,我看寻老师好像有点想放弃了。你也知道,他贼抢手。」
蘑菇头:「万一寻老师不追了,爸爸你就抓瞎了。」
周吴郑王:「过了过了,真的过了。」
陈霖霖:「你们怎么两头……」
“陈霖霖”已被移出群聊。
寻聿明喝口水,屏幕上又多一条消息。
陈霖霖:「谁踢的我?干嘛踢我?」
寻聿明:「谁踢你了?在哪里踢的?」
陈霖霖:「就在庄老师那个群里。」
“陈霖霖”已被移出群聊。
庄奕洗漱完出来,见寻聿明躺在床里侧,被子压在他身下,空气微觉凉意。他冷冷淡淡地盯着自己,一言不发,挑了挑眉,自去洗漱。
似乎……是抻过了。
庄奕忽然有点心慌。
寻聿明匆匆刷完牙,洗洗脸,搽上庄奕的高级面霜,把自己收拾得干干净净,走出门,默默躺进了被窝。庄奕关上吊灯,只留一盏壁灯,凑到他身边聒噪:“明明,小耳朵?”
“有事吗?”寻聿明背对着他,头也不回。
“倒也没什么事。”气氛稍稍尴尬,庄奕没话找话,“咱们明天跟王昆仑吃饭,我顺便给你介绍几个朋友认识,好不好?”
“不用了。”寻聿明心里紧张得“怦怦”乱跳,口吻却愈发冷若冰霜,“我没兴趣。”
他居然没兴趣认识自己的朋友,庄奕想起群里人都说他这段时间抻着寻聿明,抻过了,顿时紧张起来:“怎么没兴趣呢?他们一定会很喜欢你,你正好多交际。”
“太麻烦了。”寻聿明按照计划好的语言说给他听,“等我搬出去,以后也没机会再和他们见面,何必多此一举。”
“搬出去?”庄奕一怔,“你……搬哪去?”
寻聿明暗暗得意,捏着云淡风轻的口吻道:“回家啊,总不能一直住你家。以前不是说好了,等那个坏人落网,我就搬走。”
“可……”他们之间误会早已消解,庄奕没想到他还惦记这事,“你不是说要追求我吗?”
既然追求,为何不多赖一天是一天,怎么还时时刻刻想走,分明这几天他一直把这里称为“家”的,此刻却又瞬间变脸。
“累了。”寻聿明懒懒道,“不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