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揭秘(三)

庄奕一腔怒火压抑不住,挥手要将药盒丢进笼子。

“别——!”寻聿明忙拉住他, “这药要是让它俩吃了, 可就坏了。”

“我吃了, 你就不怕?”庄奕阴测测看着他, “你有需求, 为什么不告诉我?难道我还给不了你?”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啊。”寻聿明真想一巴掌打爆岑寂的头,混蛋害死他了,“这真不是我的意思,肯定是他们故意整我们的。”

“那还不赶紧扔了它!”庄奕恨恨夺过那盒治疗“不行”的药,一把丢进了垃圾桶,“看我一会儿怎么罚你。”

他捏着突突跳动的太阳穴,照着寻聿明的小红痣抽了一巴掌:“快走,去机场。”

今晚要你好看。

他默默腹诽。

寻聿明扁扁嘴巴, 没有反驳。难得看庄奕吃瘪,他很想笑, 却不敢笑, 生怕自己稍稍扬起一点唇角,落在对方眼里都是幸灾乐祸。

他唯唯诺诺地跟在庄奕身后,走到停车场,拉开车门, 钻进了副驾驶。

庄奕薄唇紧抿, 眉心紧蹙,脸色阴沉得厉害。他一路不言不语地开着车,脚下踩的不像是油门, 倒像是岑寂他们六个的头。

车子横冲直撞地行驶在高架桥上,寻聿明双手紧紧抓着右上方的把手,余光悄悄打量他的神色,大气都不敢喘。

好容易捱到飞机场,庄奕一脚跺住刹车,冷冷道:“下车。”

寻聿明赶紧解下安全带,抖着手拉开车门,冒着“呼呼”灌进领口的朔风,长长舒了口气。他两脚直发软,缩着肩膀走到车前,看了看庄奕。

“给安格斯打电话。”庄奕跨步下车,左手按着翻开的衣襟,右手甩上车门,摁了一下门把手上的锁车键。

他的西装外套粘了香蕉泥,此刻身上是一件黑色羊绒风衣,修身款式衬得他温文尔雅。

寻聿明只穿着件薄毛衣,早晨出门时不冷,他没带外套,谁知晚上会变天,现下冻得手指不停打颤,密码输了两遍都没成功解锁。

庄奕脱下外套披到他身上,拿过手机问:“密码多少?”

“和你的一样。”寻聿明认进袖子,裹紧自己,却见他单穿一件黑衬衫立在风中,皱眉道:“我不要穿你衣服,你一会儿冻感冒了!”

庄奕按着他胳膊不让他脱,找到安格斯的电话号,点了免提。

寻聿明边拉着他往候机大厅走,边与安格斯通电话,听筒里的声音温和如旧,一点剑拔弩张的意思也没有,仿佛他们还是以前那对亲密无间的师生。

二人走到航站楼二层,威尔远远站在大屏幕下,正朝他们挥手。

庄奕搂着寻聿明走过去,安格斯迎上来笑说:“这么晚,怎么还来送我?”

“再晚也得来一趟。”寻聿明扯了扯嘴角,他实在给不出真心实意的笑容,只能尽力敷衍,“一路顺风,先生。”

他一向称呼安格斯为Professor,今天却叫他Sir,言下之意,是以后都不再当他是老师了。

安格斯微微一怔,神色如常地点了点头:“谢谢,你保重。”

“你也是。”寻聿明脸上没什么表情,事实上他能好好站在这里,已经用尽了所有善意。

安格斯一直注视着他,脸上挂着淡淡一抹笑容,看不出什么意思,像是嘲讽,又似乎是悲悯。威尔看看时间,提醒他该登机了,安格斯答应一声,拎起包向安检走去。

寻聿明原本有一肚子的话想质问他,心里既然迷惑又不甘更委屈,可真面对他却连半个字也说不出口。

此刻目送着安格斯渐渐远去的背影,他脑中清晰地意识到一个现实:有些事如果现在不问,恐怕余生都没有机会再问了。

“——先生!”寻聿明再也忍不住,抬脚追了上去。

安格斯拎着皮包刚走到安检门口,听见他叫,又回来问:“怎么了,寻?”

“我……”寻聿明盯着他浅蓝色的眼珠,情绪倏忽涌上,一时也不知说什么好,说什么才能表达自己心情之万一。

他咽了咽喉咙,用英语说:“我已经向你提出了诉讼,你知道的,关于错误的基因筛查报告的事。”

“我知道了。”安格斯没有丝毫惊讶,脸上波澜不惊,显然早已收到基因实验室那边的消息,刚才却还能和他保持风度。

这份沉着,或者说厚脸皮,寻聿明自愧不如。

“我很抱歉事情发展成这样。”他云淡风轻地说:“我事先并不知道这件事,实验室会根据你们的要求,酌情赔偿。”

“酌情赔偿?”寻聿明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本以为他至少会给自己一个道歉,或者一个解释,没想到只是一句“赔偿”。

他以为自己这些年遭受的波折磨难,自己与庄奕分开多年的煎熬痛苦,难道是轻描淡写一声“赔偿”便能弥补的么?

“你觉得赔偿我什么才能让时光倒流?”

“我说过了,我很抱歉。”安格斯耸耸肩,抿着嘴摇头,“但是,这件事并不是实验室自己的过错,不是吗?”

“你什么意思?”寻聿明只觉得他在自己眼里愈发模糊,浑身血液直冲头顶,颈动脉“嗵嗵”搏动的声音越来越清楚,双手禁不住颤抖起来。

安格斯笑了笑,道:“我知道这么说你接受不了,但弄错基因报告,真的只是实验室的错吗?为什么那么多人做测试,却只有你的报告弄错了?”

“你当初送去的是两支血样,中途难道就没有污染的可能吗?你采血的时候,符合流程标准吗?”

寻聿明每听他说一句,心里的怒火便旺一分,委屈和气愤像架铁板炉,烤得他浑身血肉滋滋作响。

“我不是要替实验室推卸责任,只是实话实说。”安格斯在笑,他还笑得出来,“你将过错都推给实验室,是不是无法面对,’自己亲手造成错误‘的这个结果呢?”

寻聿明握紧双拳,手背爆出一层青筋,十个骨节凹凸分明。

人来人往的机场大厅忽然消声,无数个分子在他耳边炸开,发出嗡嗡蝉鸣。

安格斯像往常一样站在他面前,却褪去了所有美化滤镜。第一次,寻聿明生平第一次觉得,他是这样无耻。

“你混——”

“——明明!”庄奕怕他在诉讼前和安格斯撕破脸,落下不必要的把柄。

不等寻聿明把话说完,他抢先一步打断,“时间不早了,先让安格斯先生登机,有什么事我们请律师转告吧。”

他左手搭上寻聿明左肩,用力握了握他削薄的肩胛骨,低头看着他的目光像一片波澜不兴的海,深邃而平静。

寻聿明望进他眼里,沸腾的那点心头血慢慢凉下来,冷着脸转过头,没再做声。

庄奕面无表情地看向安格斯,右手一摆,示意他快走。

安格斯嘴角一挑,走出两步,又回来道:“哦,对了,忘记告诉你。”

他温和地笑着,“上届费尔德奖的评选小组我也参加了,其实你第一轮的票数,和原本霍普金斯的那位获奖者持平,所以大家又在你们之间投了第二轮。”

“当时我觉得他的研究更有价值,所以劝说另一个支持你的评委和我一起,在第二轮中投了你的否决票。没想到那个人命短,你还是顺位拿了奖,可能真是运气吧。”

“……你说什么?”寻聿明脑中“轰”的一声,脚步一颤,险些跌倒。

安格斯耸耸肩:“我本来不想告诉你,但你实在太看得起自己了。”

寻聿明脑海里轰雷掣电,耳边一片死寂,再也听不见任何声音。他眨眨眼,退后两步,嘴角扯了扯,似笑而非笑。

“明明。”庄奕生恐他晕厥,忙伸手扶他,“明明,看着我!”

寻聿明像个醉酒的疯汉,摇摇欲坠晃了两下,突然,一个箭步冲上,“砰”的一拳砸向了安格斯,手骨到肉实实在在的一声闷响。

周围人包括庄奕都吓呆了,寻聿明此生从未动过手,这是破天荒头一遭。

连他自己也难以置信,但他的意识控制不住动作,当他发现自己的拳头正朝安格斯挥去时,大脑甚至还没反应过来,再一看,安格斯已嘴角带血倒在了地上。

他怔怔盯着自己的手,感觉好像有人抓住自己胳膊,接着脸颊一阵冰凉,碰上了大理石地面,下一刻,自己便被人拖了起来,动作粗暴得不可能是庄奕。

寻聿明眼前景物“刷刷”倒退,他试图寻找庄奕,却什么都看不清晰。周围世界对他而言犹如一部画质粗糙的默片,每个人都在晃动,每个人都在说话,只有他什么都听不见。

听力再次恢复的时候,他已经坐在了一间四面不透风的房间里,屋里白墙白灯晃得人眼睛酸疼。寻聿明想站起身,手腕一扽,却被锁链拷在了椅子上。

他低头看看这把不锈钢椅子,再看看对面的白色塑料桌,瞬间恍然:这里想必是机场警务室或者就近的派出所。他刚才打人闹事,肯定被安保人员制服了。

寻聿明忽然觉得很可笑,忍不住扯了扯嘴角,“嘶——”颊边一阵刺痛,是刚才磕到的地方。

他支起耳朵,听见门外有人在低低地争辩,有的用英语,有的用中文。

其中有一个说汉语的声音,寻聿明极其熟悉,是庄奕,想来说英语的便是安格斯的助手威尔。

他叹了口气,盯着自己的脚尖呆呆出神。

不一会儿,门锁窸窸窣窣响了两声,一个穿蓝制服的女警察走了进来。她梳着齐耳短发,看上去精神利落,表情却严肃得吓人。

庄奕趁着她关门的空隙,朝寻聿明点了点头,口型分明是“别怕”两个字。寻聿明一笑,转过脸没吭声,他现在全身都疼,却只想笑。

这一切都太可笑了。

“还笑得出来?”女警察拿着本笔录坐到塑料桌后,竹筒倒豆子似的问他:“姓名,年龄,职业,受教育程度,说说。”

“我叫寻聿明,寻找的寻……”寻聿明耷拉着肩膀,不冷不淡地交代着个人信息,他眼里透着破罐破摔的颓丧,连恐惧都没了。

女警员听他说到“我是西湾医院的大夫”,蓦地抬起头:“前段时间上电视那个是你吗?”

“是我。”寻聿明颔首。

女警员显然没想到他这种身份地位的人,会公然在机场撒泼,态度顿时和缓了不少,“那你为什么打人?”

“为什么?”他也不明白为什么,冲动役使着他,愤怒驱动着他,拳头便不由自主,挥了出去。

寻聿明深吸一口气,不知该从何说起,只能事无巨细,将这些年与安格斯的恩怨情仇从头到尾叙述了一遍。

本以为再提这些事,自己心里一定会酸楚,没想到竟说得如此平静,仿佛置身事外。

“我知道了,你在这儿等会儿。”女警员起身出去,不知和谁商量了什么,很快又回来说:“看在你态度还算不错,受害人也不追究的份上,这回就放你走了。十五个工作日内,去指定银行把罚款交了。”

寻聿明道声谢,让她给自己解开手铐,活动活动手腕走了出去。

庄奕正等在门口的走廊里,见他出来,先递给他一杯热奶茶,“怎么样?哪儿不舒服吗?”

恰巧女警员从里屋出来,闻言翻了个白眼,没挨打没挨骂,不过是在里面稍坐片刻,怎么会不舒服?

“我没事儿。”寻聿明笑笑,接过奶茶喝了一口,“去拿行政处罚单吧。”

“你还知道行政处罚单呢?”庄奕故意逗他,“看来不是头一回犯事儿,二进宫了。”

寻聿明弯弯嘴角,没回答。

庄奕小心翼翼地打量他,总觉得哪里不对劲,人还是那个人没错,只是在他眼神里看不到寻聿明,似乎站在身边的只是一副空壳,灵魂却消失不见了。

“你等等我。”庄奕让他站在派出所门口,自己去办公室领了处罚单,出来说:“跟我过来。”

他拉着人走出院子,停在一处安静无人的树下,路旁灯光隔着稀稀落落的树叶漏下来,给彼此的面目扑了一层细纱。

庄奕握着他肩膀,认认真真说:“明明,你听我说:无论到什么时候,无论发生什么事,我都在你身边。就算受了天大的委屈,你也不要灰心,因为你还有我。明不明白?”

寻聿明望着他笑了笑,点头之间,一颗泪狠狠砸在庄奕心上。

“我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