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梦想偏移

寻聿明万万没想到,平时笑眯眯的刘大夫, 会牵扯进这些乱七八糟的事里。他与刘洪祥虽不亲近, 但对方一向人缘好, 跟谁都没脾气, 孙卓屡次三番非议自己, 他还常常劝孙卓不要心胸狭隘,怎么看都不像是个坏人。

“会不会搞错了?”或许,只是巧合。

庄奕起身走到窗前,墙根边放着一张白色书桌,上面有一封文件袋、一台笔记本电脑。他一并拿过来,打开桌面上一个名叫“证据”的文件夹,给他看其中一段视频录像。

寻聿明伸手够过床头桌边的眼镜戴上,那视频刚好开始, 画面里是一条黑白色的走廊,看样子的确是家医院, 只是装修比起西湾医院来, 明显次一等。

“这是五院,就在机场附近。”庄奕倚着床头,将他扯到胸前,右手有一搭没一搭地捋着他的卷毛, “我问了上次审问你的那个女警官, 她跟我说安格斯被你打伤后,直接被送去了就近医院。我又让舅舅托关系,要来了那天的看诊记录, 和监控录像,是他没错。”

屏幕上果然出现一个高大的白人老头,他一手捂着流血的鼻子,看不清面目,但那头半长不短的花白银发,和精神矍铄的姿态,确实是安格斯无疑。

他被人搀扶着送进急诊处置室,便没有再出来。寻聿明左等看不见他,右等也看不见他,刚想去拉进度条,却被庄奕从后按住了手:“等会儿,先别动。”

“等什么?”寻聿明抬头看他一眼,庄奕此刻的表情有些凝重,眉心微微蹙着,眼神比平时更深邃。

他伸手一指屏幕右上角,示意寻聿明去看:“这里,看见这个人影了了么?”

庄奕按下暂停键,画面定格在这一秒,寻聿明拉近电脑仔细观察一看,“真的是刘大夫!可他们没见面啊?”

“我那天看见他的录像,有点怀疑,就让舅舅找熟人问了一下。”庄奕道,“原来刘洪祥的爱人就在五院上班,是神内的大夫,那天他是去接老婆下班。”

他原本也没多想,只是觉得有些巧合,后来听陈霖霖和他说,是刘大夫推荐孙卓上寻聿明的手术,才觉得蹊跷。孙卓和寻聿明不和,是医院人尽皆知的事,也就是寻聿明平常专注研究不爱理会人情世故,换做心胸狭隘的人,肯定要给孙卓穿小鞋。

一般人在他们两个面前都很有眼色,从不会提起另一个人,也不会闲着没事把他们两个往一起凑。刘大夫是最圆滑精明的人,能让勾心斗角的医院里人人夸一句,可见他做人的功力。

这样一个人,怎么会提这种吃力不讨好的建议?

自然,刘洪祥新近升官,如今大小也是个领导,考虑问题或许更以大局为重,想让寻聿明和孙卓化解矛盾,团结工作,也说得过去。然而刘洪祥是个明哲保身的人,格局似乎并没大到这种地步,若说是老陈这样想还合情合理些。

再则,他一直以来竞争的是神外的行政主任,后来做了后勤主任,工作重心仍以专业见长,怎么会忽然操心起人事科该管的事?难道精明如他,还不懂多管闲事是职场大忌么?

“所以我猜,他可能一直对你有意见,故意安排孙卓给你添堵。”庄奕道,“对他产生怀疑之后,我又想起监控的事,立刻让舅舅调了那天五院所有的监控给我,助理找了一晚上,发现了这个。”

他点开另一个视频片段,屏幕上赫然是安格斯和刘洪祥。看录像时间,大约是晚上九点多,安格斯鼻梁上的伤已经包扎过,大半张脸肿起来破坏了慈祥和蔼的面目,路灯下反倒有些狰狞。

刘洪祥胖胖圆圆的脸上挂着招牌式的笑容,仰着头站在医院后门的小花坛边,与他聊着些什么。两个人各拿一支烟,青雾袅袅,笼罩其中。

庄奕关上播放器,揉揉寻聿明面无表情的脸,笑问:“怎么了?看傻了?”

“没有……”寻聿明侧过头,翻身躺了下去。

空气冰冰凉凉透着寒意,庄奕怕空气太干燥,寻聿明会喉咙痛、流鼻血,因此卧室只有睡前才开暖气,此刻却有点冷。他下床打开加湿器和暖气开关,又开了新风系统,回来给寻聿明盖上被子,“我陪你睡一会儿。”

同样是一宿没合眼,庄奕也困了。

寻聿明胸口堵着一口气,闷闷的不高兴,根本睡不着。庄奕合衣躺到他身边,从后搂着他的腰,贴着他耳朵,困倦之下声音有些慵懒:“小耳朵为什么那么多敌人呢?坏人为什么总盯着小耳朵呢?小耳朵到底做错了什么呢?唉,小耳朵好生气,好心烦,好委屈,好想哭。”

“你是读卡器吗?”寻聿明推推他,心里暗暗惊讶,庄奕居然将他所思所想一字不落地猜透,在他面前自己就像不挂一丝,全都被看光了。

庄奕握着他没受伤的右手,揉来搓去地把玩着说:“我是干什么的?连你这点小心思都猜不到,我也不用营业了。”

“也是。”寻聿明只顾着追求自己的事业,几乎忘记,他也是个顶顶优秀的心理医生呢。

庄奕捂住他的眼睛,道:“茨维格不是说么,命运的每一份馈赠,暗中都标好了价格。从辩证哲学的角度看,事物都有两面。你得到一样东西,同时拥有它的好处与坏处。”

“就像出名,你获得了荣耀,自然也会收到诽谤。你如果能抽离这件事本身,不沉浸在那些非议的细节里,用客观的眼看一看,就会发现这很正常,也就不会这么难过了。”

“说得容易。”寻聿明叹了口气,“可现在的困局怎么解?”

“我不是说了么,我自有办法。”庄奕轻轻笑了一下,“你现在太在意别人的看法了,你会很累的,以前你可不这样。”

以前他笨拙又奇怪,与世俗格格不入,每天背着个沉甸甸的大书包,穿着一身过时且不合体的运动服,穿梭在学校的各个角落里。同学们都看他的笑话,他仍旧我行我素,从没在意过别人的指点。

其实有些话,庄奕一直想说,只是寻聿明最近走背字,心情一直不好,所以不想再给他增添心理负担。今天话赶话说到这里,他尽量放缓语气,柔声问:“你觉得自己现在还是以前的你吗?”

“你什么意思?”寻聿明回身看他,“每一天的我,都不是过去的我,你想跟我讨论哲学吗?”

还是他对现在的自己,有什么不满?

“我的意思是,你当初为什么要学医?”庄奕解释说,“我记得那时你跟我说,你要成为最厉害的医生,研究最前沿的技术,你觉得比起做一两件好事,这能拯救更多人的命运。”

寻聿明回思往事,他的确说过这样的话。那是他和庄奕刚在一起的时候,他们两个都是生物学本科,但都不想从事生物学相关行业。

毕业在即,有的同学选择继续深造,有的同学选择离校找工作,每个人对未来都迷茫而又期待,似乎只有寻聿明,依旧坚定地走他的道路,甚至不曾侧眼看看身边的人。

庄奕问他,看着同学们一个个拿到大公司的Offer,或是得到富有挑战性的创业机会,他会不会感到一丝怅然,仿佛自己是被落下的那一个。

寻聿明坚定地告诉他,“不会。”

他站在金灿灿的校园里,身后是一碧万顷的草原,阳光斜斜打在他身上,衬得他光芒万丈。那是人性的光辉,是坚毅品格透露出的从容与自信,是让庄奕在心底暗暗将他奉上高台的一幕。

寻聿明对梦想的追求,就像根植于骨血里的基因冲动,从未因为任何事改变过,也从不畏惧任何横亘在路上的障碍。他瘦瘦高高的身体里,蕴含着铁一样顽强的精神,数度跌落谷底,又数度重返巅峰,他从未被打倒过。

那一刻,也是庄奕决定要与他并肩战斗的时候,他永远与寻聿明站在一起,这一点是什么灾难挫折都无法改变的。即使他手伤,即使寻聿明与他分开,即使未来陷入迷茫,他始终能找到重新回去的路径。

从这一点上看,他们倒是惊人的相似。

庄奕也曾问他,社会上有那么多的职业,有那么多的机会,你为什么偏偏认准医学一条,不撞南墙不回头。寻聿明告诉他,因为医生是世上最伟大的职业。

诚然,这世界上从不缺无德无才的医生,从来也没少过像安格斯这样的伪君子,但这不能掩盖医生的本质,它是最接近人生命的职业,是与死神赛跑的职业,是直面上帝的职业。

它就是最伟大的,毋庸置疑。

寻聿明是早产儿,小时候多病多灾,总是往返医院。每次他被送进病房,都能看到外公担忧的目光。那目光镌在他的脑海里,一生都无法抹去,里面蕴含多少恐惧、无奈与爱,就有多少同样的家属在现在或未来里饱受折磨。

没有大夫,他活不到今天。

寻聿明一直与外公住在西湾大学家属区,家对面就是临床教学楼,每天去上学,都能路过医院。外公告诉他,只有最优秀的人,才能在里面上班,救死扶伤。

很少有人像他一样,从很小很小起,就坚定了一生的信念,仿佛天生就是干这一行、吃这碗饭的人。他要么不做医生,要做就要做最优秀的。

所以他迎着加州的滚滚热浪,告诉庄奕:“我也要救人,只要让一个人是因为我而活下来的,因为我他的外公不会心碎,就值得。我也要研究最顶尖的技术,让无数个本应该死的人,因为我的技术而活下来。这可比你每年捐钱,要管用多了。”

庄奕笑着对他说:“我看,你就是因为医生赚钱多。”

“我总有一天要回国的。”寻聿明笑着拍他一下,“国外医生赚钱再多,跟我有什么关系。”

“以后你要是做出成果,回国也会赚钱的。”庄奕搂着他笑说:“到时候,我可就让你养着了。”

而等他回国之后,却有人说他崇洋媚外。

寻聿明真不知该笑,还是该哭,“那时候……好像上辈子的事一样。”

“那时候你满脑袋想的,都是怎么救人。”庄奕一针见血地说:“但是现在呢?你是不是在这条路上走了太久,以至于迷失了自己?”

现在的他自然医术精进了,名声地位也随之而来,再不是当年那个述说梦想时看起来甚至有点可笑的少年了,可他的赤子之心似乎也渐渐蒙尘了。

如今的他,满心想的都是怎样得奖,怎样证明自己,怎样重回巅峰,“救人”这两个字被他排在了最末。庄奕看见他的新研究,激动地告诉他这会为人们带来怎样的福祉,寻聿明开口却是,一定会得奖。

得奖的负面,是他被误解,被委屈,被压抑,而这些东西像一重重黑洞,几乎快将他吞噬了。庄奕怕他伤心,也怕他再受打击,所以一直隐忍不言,但不代表他看不出来。

寻聿明坐起身,神色平静地望着他,许久之后,抱起被子去了对面卧室,从头到尾一言未发。

庄奕知道他一时半刻接受不了,也不去打扰他,但他相信寻聿明早晚能想明白,否则怎么是他的小耳朵。

他打开邮箱看了看,里面是保卫科给他发来的监控录像,连同王昆仑的律师函,庄奕一并发给了老陈,到时由医院出面发布。

视频上清清楚楚显示着,是那个记者未经允许,私自开他车门在先,即便说不上私闯民宅,也有故意伤害但犯罪中止的嫌疑。

庄奕那一拳,是正当防卫,至于过不过度,不是他们私下能掰扯清楚的。而那位记者也同样夹伤了寻聿明的手,一只买过千万保险的手。

邮件发出后,老陈立刻打来电话,道:“调查组的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