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奕看一眼屏幕,盯着挡风玻璃, 没作声。
寻聿明一颗心“怦怦”乱跳, 见他不说话, 也摸不准到底是任雪原把自己的事告诉了庄奕, 还是庄奕和任雪原合伙密谋什么事。
他可以拖着不说, 但不能欺骗庄奕,前不久他才保证过,“他要你带谁去体检?”
还没问明白,他也不敢随便乱说。
庄奕不回答,默默开着车,心里盘算要怎么跟他解释。和任雪原商量好带他去体检,是咨询室大火那天晚上的事,只是庄奕本打算瞒着寻聿明, 到时诓他去,没想到今天一条信息漏了馅。
现在对寻聿明和盘托出, 他自然无法抵赖, 但如此一来,就变成是他故意隐瞒,最后又被自己揭穿了。
庄奕不想这样做,他不愿戳破寻聿明, 而是希望他主动对自己坦白, 给他一个改变的机会,所以一直装作不知情,等待寻聿明自己想明白、做决定, 只是这两天事情太多,他们一时都没顾上其他。
可眼下这条不适宜的短信,忽然将两个人都逼到了墙角,真相近在咫尺,一触即破,庄奕开口这件事兜不住,不开口这件事一样兜不住,进退两难。
寻聿明也同样忐忑,他还没来得及去体检,如果此刻手里有结果他一定会告诉庄奕,然而现在一切都是猜测,是未知之数,万一庄奕不知道,自己却冒冒失失说了,最后发现一切像今天的“结婚”一样是场乌龙,庄奕该多难受。
车厢里静得尴尬,小小一方天地充斥着彼此的心事,空气都黏黏腻腻拉着丝。
庄奕盯着眼前蜿蜒曲折的路面,视线渐渐被夜色淹没,他咽了咽喉咙,率先开口打破沉默:“我听说林海集团和几个国外的医疗机构合作,办了一个医学体检中心,专门提供高端医疗服务。我想带家里人去看看,你和外公也一起。”
“哦。”寻聿明偷偷抬起眼,觑了他一下,“什么时间去?我正好最近也想体检呢。”
“你要是着急的话,就明天吧。”庄奕朝他笑笑,眼里明显掩藏着某种情绪,“我先陪你去。”
寻聿明点点头,打开他的手机,给任雪原回复,约定明天去检查。从体检完到出结果,大约需要一两天,这两天他要好好想一下,怎样跟庄奕铺垫好,免得自己真生病他接受不了。
他们回到家,外公刚好在吃饭,寻聿明进门脱了外套,过去替换小杨:“我来喂。不早了,你快回家吧。”
小杨将碗递给他,外公指着桌上没动的两个菜:“带上吧,别浪费。”
“谢谢爷爷。”小杨一笑,用饭盒装上两盘菜,下班走了。
庄奕今天忙碌许久,现下又困又累,先去了卧室休息。
客厅里只有祖孙两人,寻聿明舀一勺烂烂的火腿炖肘子,喂给外公:“这个菜不是《红楼梦》里的么,怎么冯阿姨也会做。”
“都是给老年人吃,这个菜……烂,好消化。”外公牙齿还很健康,只是吞咽功能退化,所以总噎食,犯病时吃流食,正常时冯阿姨便给他做些软和的。“你有心事,吵架了?”
“没有。”寻聿明摇摇头,差点忘记外公是个多敏锐的人,他一丝一毫的小情绪也瞒不过外公那双饱经沧桑的眼睛,“是今天去庄奕姥爷家了,他送了一只盒子,还给了红包,说叫我俩早点结婚呢。”
“那也好。”外公拍拍他的膝盖,叹道:“难得他家人,这么喜……欢你,你也要好好,对人家。但是,你们能办手续吗?”
寻聿明又舀一勺丸子汤给他,“国外能吧?不太清楚。其实手续倒不重要,主要是……我不知道他什么意思。今天他姥爷说起结婚,他没表态,好像暂时还没想法。”
外公闻言,顿了顿,抬头问:“是不是外公……”
“外公!”寻聿明忙打断他,“我和庄奕怎么会嫌弃您呢?您也不是我的拖累。”
“那他是……不喜欢结婚?”外公是旧时代的博士生,思想相当开化,知道很多人其实不喜欢结婚,只想谈一辈子恋爱,“庄奕是吗?”
“我不清楚。”寻聿明也不确定,他们从未讨论过这个问题。
他将最后一勺软米饭配上小肉丸,喂进外公嘴里,收拾了东西,推外公进屋休息。外公怕积食,吃过饭不睡觉,先去书桌前整理一会儿出书的资料。
寻聿明给他冲杯山楂菊花茶,放在桌上,外公道:“明明,外公有句话……问你。”
“您说。”寻聿明吹吹茶水,趴在旁边看着他。
外公抓住他的手,似乎极犹豫:“你要是结……婚,告诉你爸爸妈妈一声,好吗?”
“为什么?”寻聿明唇边笑意倏然淡去,他不动声色地抽开手,坐直身体,板起了面孔,“外公你困了吧?我给你铺床。”
他起身要走,被外公一把拽住衣摆:“你和庄奕,坦白……没有?”
“有什么可坦白的,我又没做错什么事。”错的是他那对不负责任的父母,寻聿明根本没当他们还活着。
外公摇头道:“可你要是结婚,家里没有父母,小庄……家人怎么想?他们不会问吗?”
“我有外公就够了。”寻聿明倔强地杵在原地,梗着脖子头也不肯回,“他要是嫌弃我没父母,就不要跟我结婚。”
“说什么气话。”外公一拍他屁股,“不许这么……任性,伤人的心。我叫你通知……他们,又不叫你……跟他们和好,你着什么急?”
寻聿明不肯松口,咬咬嘴巴嗫嚅:“谁找得着他们。”
二十多年几乎没来往,即便他想通知,也不知去哪找人。何况他根本不想和他们来往,他有外公和庄奕,现在还有许多朋友,不知道有多幸福,才不缺两个不爱他的人。
“你去吧。”外公挥挥手,示意他出去。
寻聿明知道,外公这是不高兴了,却不肯妥协,给他拉开被子,关上顶灯,走了出去。
他回到卧室,庄奕正在床上睡着。寻聿明怕吵醒他,轻手轻脚关上门,刚一迈步,庄奕忽然问:“做什么呢半天不上来?”
“没什么。”寻聿明匆匆躲进衣帽间,揉揉眼睛,抽出一套换洗衣服去浴室。
庄奕开了大灯,他一出来,脸上表情掩藏不及,红润润的眼圈一览无余,分明有鬼,“怎么了?外公骂你了?”
“没有啊。”寻聿明脱下衣服扔进洗衣篮。
庄奕两步跨下床,走到他跟前,扮过他平直的肩膀,“跟我说,到底怎么了?”
“真没什么,就是外公说,让我去找父母。”寻聿明扯扯嘴角,颇有点强颜欢笑的意思,“我不想找,他生气了。”
“好好的怎么说起这个?”庄奕抱住他,大手在他不算多么宽阔的背上来回摩挲,“可能外公有他的想法,但你如果不愿意,就别勉强自己。”
其实他也希望寻聿明能和父母见一面,这件事在他心里如同一根逆鳞,一碰就怒,正说明他放不下,否则他根本不在乎。若他永远不原谅,伤害的不是别人,而是他自己。
但还不是时候,庄奕不想逼他。
“我也找不着他们。”寻聿明肩膀和手臂连接的地方有两块形状清晰,棱角分明的肌肉,显得他线条硬朗却又不失瘦削之美。他脱开庄奕的怀抱,坐在洗手池边,面对面看起来很是俊美。
“我从来没见过我爸,我妈就只在我高中时和我见过,还给过我一张卡。他们跟我就是陌生人,世界这么大,我哪儿找去?”
庄奕被他迷得移不开目光,眼神从上到下来回盘桓,“这倒不难,你愿意我可以帮你。”
“我不愿意。”寻聿明跳下地,推他出去,“洗澡了,再说吧。”
“别啊,我和你一起。”庄奕拒不离开,拽着他手腕,将他扯进了淋浴间。花洒一开,漫天水流落下,寻聿明落汤鸡似的捂着眼睛大叫:“我又要控制不住情绪了!”
“那就别控制。”庄奕紧紧抱着他,低头堵住了他支支吾吾的嘴唇。“你越大声,我越喜欢。”
次日一早,寻聿明穿戴好,没吃饭也没喝水,与庄奕一道去了林海集团的体检中心。
他名义上虽是林海制药研发团队的客座教授,却从没干过什么实事,只偶尔给他们的研究人员回回邮件,解答一些他们遇到的问题,办公室也几乎没去过。
体检中心在城东,距离庄奕父母家不远,周围环境很好,面朝大海,背依群山,一看就符合他们打出的“高端”路线。庄奕将车停在种满小叶女贞的院子里,牵起寻聿明的手,走进了玻璃门后的一楼大厅。
任雪原百忙之中抽出空来,特地等着他们,一照面,便看见了两人十指相扣的手,“诶,戒指没了呢?怎么,感情破裂了?”
寻聿明与他在酒吧初见面时,为了拒绝他,曾将庄奕买的素戒戴在无名指上。后来任雪原和他多有来往,发现他原来并不戴戒指,眼下这样说,不过是气一气庄奕。
果然,庄奕立刻沉了脸,眉梢眼角写满烦躁,他皮笑肉不笑地回击:“麻烦任叔了,这么忙还抽时间过来。不是听说去拓展国外业务了么?怎么,铩羽而归了?”
“提前谈成合作,就回来了。”任雪原勾勾嘴角,眼里火花飞溅。
庄奕点点头,恍然大悟:“这样啊,那恭喜了。情场失意,事业自然得意。”
“……”
寻聿明夹在中间好生尴尬,清清嗓子,笑道:“那个……我们快去体检吧,我饿了,还空着腹呢。”
“跟我来吧。”任雪原笑笑,右手一摆,指引他们穿过走廊,去后面的体检处。
庄奕不远不近地跟着他,攥着寻聿明的手越发使劲儿,细细听仿佛能听见骨节“咯咯”作响。寻聿明不敢喊疼,绷着脸用力抽手。
他越抽,庄奕越不高兴,低头在他耳畔说:“一比零了明明,别乱动。”
“那你轻点抓我。”寻聿明瞪他一眼,“我的手值好几千万呢。”
“我又不是赔不起!”庄奕气鼓鼓道。
三人来到后楼,早有穿护士服的向导等在那里,她朝任雪原一点头,领着他们走进一间屋,“咱们先抽血,测完你就能吃饭了。”
寻聿明脱下外套交给庄奕,撸起毛衣袖子,露出一截紧实的小臂。穿紫色衣服的护士给他消过毒,绑上束缚带,抽了一管血。
任雪原立刻递上一只原木托盘,里面一个吞拿鱼三明治,一大杯草莓奶昔,“喏,吃点饭吧。”
寻聿明每天工作繁重,也得早起,补充能量很重要。他习惯了吃早饭,猛一顿不吃,饿得前心贴后背,想吃又怕庄奕不高兴,直拿眼睛觑他。
庄奕纵然不悦,也舍不得他饿肚子,打开包装纸,亲手递给他:“快吃吧。”
“谢谢。”寻聿明朝任雪原笑笑,咬了一口三明治,接着往心电图室走。
庄奕落在最后面,抱着他的衣服咬牙切齿地嘀咕:“一比一!”
寻聿明走到屋里,喝口酸甜的草莓奶昔,交给庄奕杯子,躺到了病床上。他今天特意穿的领口带几颗金属扣的毛衣,做检测便用不着脱衣服。
庄奕和任雪原站在一旁,小护士过来给他放吸盘,拉开领口,雪白的胸脯上赫然几点红痕,顿时红了脸。
寻聿明见她犹豫,弯下脖子一瞧,捂住领子咳了一声:“你们两个出去,请保护我的隐私。”
任雪原没说什么,微一点头,神色淡淡地走了出去。
“二比一。”庄奕朝他眨眨眼,满面春风地退出了心电图室。
他走到窗前,举起寻聿明喝剩的草莓奶昔尝了一口,味道的确不错,“任叔很会讨小孩儿欢心,草莓奶昔做得真好。”
“过奖了。”任雪原笑笑,眼里看不出情绪,“比不上你会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