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奕被他突如其来的热情冲得头昏脑胀,虽然没弄明白怎么回事, 嘴角却不受控制地牵了起来:“到底怎么了?我怎么就是天才了?”
“不, 你不是天才!”寻聿明浑身上下不受控制地颤抖着, 两只桃花眼也瞪成了杏仁眼, 目光犀利如电, 满脸散发着奇异的红光,“我是天才!我是!”
“……”
庄奕拍拍他屁股,刚想寻根究底,寻聿明突然跳下地,抓起衣服向外跑去。庄奕一怔,忙捞起车钥匙跟上,“你去哪儿?”
“实验室!”寻聿明跑到门口,猛地想起他们这里不好打车, 自己也没法开车,还是得求助庄奕。
他转身奔到楼梯口, 抓住庄奕袖子摇了摇:“你快带我去, 好不好?”
抓袖子,还问好不好。
庄奕简直喜出望外,搂过他亲亲鬓角,一口答应, “当然了。”
傍晚太阳落下山, 雾也愈发重,两个人驶出小区,路上已经堵成大长龙, 不时有亮闪闪的一团迎面移动过来,却看不见车子的模样。
寻聿明如坐针毡,手指一下下在门把手上敲击,发出“哒哒”“哒哒”的声音。
庄奕小心翼翼开着车,看现在这路况,他们一小时能到医院就不错。寻聿明急不可耐,掏出手机给岑寂去电话,又在群里发消息:「@所有人,大家快到实验室集合。」
小郑和小王今晚上班,本就在医院;小周休息,但蘑菇头刚下班,他刚好来接还没走;岑寂和小吴却没在医院。
寻聿明不是喜欢每天抓壮丁不放假的导师,他们习惯了没安排便回家,根本没想到临时有事。
所幸岑寂家离得不远,顺路捎上小吴,等寻聿明到的时候,他们也到了。大家都在实验室里等着,庄奕将人放到门口,自己去找地方停车。
寻聿明跑到实验室,不等气喘匀,便道:“我刚才突然想到,或许我们可以利用脑脊液在颅内的循环来改善微环境。”
刚才在家解释Car-T技术,庄奕指着新风系统随口说出的那一句“利用循环”,蓦地点醒了他。
那感觉就像重感冒的人,因鼻腔黏膜充血堵塞,被折磨得无法呼吸,不想无意间滴进一滴药,整个呼吸道瞬间通了,好不畅快。
寻聿明脑中灵光一现,灵感如火花迸发,想到或许可以参考血液科的办法,来解决他目前遇到的困境。
这个想法一旦蹦出,他立刻打开了新思路,真可谓“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他生怕自己转念就把灵感忘却,也急于验证设想,才冒着大雾跑到医院。
“其实利用脑内循环的方法以前就有,但也有明显的弊端。”寻聿明满脸都是地理大发现般的振奋,对面杵着的六个却像黑白照片里的清朝人,个个眼神空洞地盯着他,一脸茫然。
“第一是移植的位置。”
寻聿明刚说一句,大门忽然“咔哒”一声响。
庄奕带着陈霖霖走了进来:“你们吃晚饭了么?我去买。”
寻聿明正要被他打断,情绪一个急刹车,气得跺了一下脚,叉腰看着庄奕,给他一个愤怒的眼神。
庄奕耸耸肩,高举双手做投降状,“抱歉抱歉,我们走了。”
寻聿明轻轻“哼”了一声,继续说:“我刚才说到哪儿了?哦对,位置。比如注射移植,要么是把移植材料从枕大池注射进脑脊液;要么是像我们前几天一样,脑室穿刺注射;再或者是腰椎穿刺。”
“但腰椎穿刺移植,需要从腰循环到脑,路径太长了,神经元在抵达受损部位之前,就消耗得所剩无几了。脑室穿刺、枕大池穿刺之类的方法,近是近了,但损伤比较大,还可能造成二次伤害,风险太高。”
岑寂皱眉问:“那你打算怎么办?”
“我想的是,我们可以利用Car-T技术的原理,先抽一点病人的脑脊液,把受损部位的游离基因提取出来,进行体外编辑,然后大量复制进人体,通过循环系统送到损伤处。”
“这样他受损部位的微环境会得到一个很好的改善,我们再移植应该就没问题了。”寻聿明抄着兜说:“大家有什么问题?”
六个人“呼啦”一下,纷纷举起了手。
寻聿明点到蘑菇头,“你先说。”
“您上回不是说,每个病患都先改善微环境,普及性太低,我们的研究就没优势了么?”她一句话问完,其余五个人也跟着点头,大家担心的是一件事。
寻聿明颔首说:“没错,但上次我说普及性不好,是因为脑室穿刺对医生的技术要求太高,这个就不会。再有,我们现在还在试验阶段,假如这个方法成功,就证明提取游离基因的设想是有用的。”
“我们以后可以直接将游离基因编辑之后,大量附着在支架上,和神经元一起移植。不仅如此,连移植方法都能变,可以采用微创或者股动脉入路,能大大降低手术损伤。”
众人闻言,渐渐明白过来,眉梢眼角开始有了喜色。岑寂却道:“可薛珈言的病已经好了,咱们找谁做实验啊?”
话音刚落,庄奕又敲敲门,拎着几只大塑料袋走了进来。
陈霖霖紧随其后,将饭放到他们搁杂物的大长桌上,说:“我倒有个人选,不知道你们愿不愿意?”
“谁?”寻聿明与庄奕对视一眼,“你说。”
“我女朋友她爸。”陈霖霖笑道,“就是丛焕她爸,上回她一冲动,把你当成了庄老师的追求者,堵在门口呃……骂了你一顿。本来她和庄老师说好,想求你给她爸看病的,但那次之后她就不好意思再提了。”
寻聿明记得这件事,回头问庄奕:“上次聚餐,有个叫丛烨的大学教授,是不是丛焕她哥?”
这两个人名字太像,同姓也罢了,连偏旁都一样。
他对丛焕不了解,却对丛烨记忆犹新。上次见到他,就觉得这人长得过分美丽。但他和庄奕差不多高,骨架也比自己宽,明显比自己大一号。
丛烨给寻聿明留下的印象非常好,与他那个直肠子的火爆妹妹截然相反,他讲话斯文,通身的书卷气,待人接物颇有点“君子之交淡如水”的温文儒雅,长相也高大俊美,丝毫不染俗尘。
那天聚餐时,他穿着一身质地考究、剪裁流畅的海蓝色西装,戴着副金丝边眼镜,一缕打着弯的黑发悄然垂落,刚好搭在斜飞而出的眼角边,目光却幽暗难测,仿佛两片暗槽汹涌的海。
比起迟归那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冽气质,丛烨看着更温和,他身上弥漫着一种克制,尽管礼貌微笑着,也让人觉得疏离。
他在人群中非常出挑,一看就不是凡人,只可惜那天寻聿明忙着和梁烁商量打官司的事,没来得及和他多交流。
但他似乎也没怎么说话,全程安安静静地看着别人聊天,偶尔帮忙倒倒水、换换菜,拿起手机时神色格外温柔。
庄奕盯着寻聿明越来越弯的嘴角,眉头一皱,捏了捏他胳膊:“这才是你男朋友,过分了。”
他指指自己,一脸不悦。
寻聿明脸一红,压低声音嗤道:“别瞎说。”当着人呢,怎么能这么不稳重,屋里可都是他的学生。
陈霖霖笑笑,坐下说:“她爸几年前中风,在院子里摔倒磕了一下,差点儿送命,后来就有点半身不遂那个意思,倒也没瘫,但浑身抖得厉害,走道儿也磕磕绊绊的。”
“那他家人同意手术吗?”岑寂问。
陈霖霖摆摆手:“嗐,老爷子这么着也是活受罪,家里人带他到处看病,都说大脑损伤没法办,只能控制。我女朋友那脾气就是随他爸的,老头更急,整天跟人说他不想活了。但凡有点儿希望,他都愿意试。”
寻聿明想了想,目前他们招募的实验病人虽多,但层层筛选下来还得一段时间,完美符合条件的估计也没几个,陈霖霖的岳父也算是个不错的选择。
“行吧,你去问问,尽快安排。”
李大夫最快下周能手术,刨除路上和到柏林准备的时间,寻聿明还能再在家待个四五天。他赶紧给大家分派任务,吃完饭立刻开始行动。
他在实验室做研究,和学生们有条不紊地摆弄着各种仪器,庄奕便在长桌边处理文件,给客户写心理分析报告。两个人各做各的事,分明没交谈,却像一直搂在一起似的紧密。
偶尔寻聿明回过头去看他,庄奕恰好也在望着他走神微笑,四目相接,视线交汇,各自眼里都多了些许温柔。
那是独属于彼此的亲昵,旁人丝毫察觉不出。
两天后,陈霖霖将他未来老丈人请到了医院,丛烨和丛焕随行。一照面,丛烨便向丛焕点点头。
后者尴尬地走到寻聿明跟前,垂头说:“对不起寻大夫,上回我真是……唉,真谢谢您不计前嫌!”
她一口一个“您”地称呼着,寻聿明受不了这份隆重:“没关系,都是误会。”
丛烨微微一笑,与他详细介绍自己父亲的情况。老头一把年纪,行动不便,丛焕要扶他,却被他一把推开:“不用!我自己走!”
“果然火爆。”寻聿明笑着摇摇头,将他们送到病房,确定下方案之后,让岑寂带他们去体检,安排后天手术。
丛老头巴不得尽快手术,用他的话说,是死是活给他来个痛快的,言辞之间倒像电视里的土匪。
寻聿明亲自给他抽了脑脊液,送到实验室化验后,提取出游离基因,编辑完将一部分通过腰椎穿刺送回体内,一部分附着在支架上。
手术那天,寻聿明在他颅骨上开了一个小洞,第一次采用微创手法进行了移植。结束后,他又在病房外守了两天,由于病人年纪大,身体各方面情况不如年轻人,苏醒时间也更长。
庄奕实在等不住,不管他醒不醒,直接订了飞柏林的机票。得知寻聿明患病后,他每一分每一秒都像在火上煎熬,仿佛有把小镊子时时牵引着神经,说不上多痛,也未必紧急到刻不容缓的地步,但没一刻能安心。
离开那天是周六晚上,庄奕一早做好外公的思想工作,谎称寻聿明出国交流,顺便陪自己去伦敦看祖母,又嘱咐小杨他们好好照顾外公,然后带着三只大行李箱,开车去医院接寻聿明。
丛老头还没醒,这是实验室现阶段研究的最后一步,大家都既紧张又兴奋,岑寂他们六个一有空就来病房外看看,问几句“醒没醒”“怎么样”。
庄奕到的时候,寻聿明正在值班室换衣服,走廊里气氛凝重:丛焕抱着肩膀来回来去地踱步,片刻也闲不下来;丛烨抽完烟回来,便在长椅上默默坐着;岑寂和蘑菇头过来瞅一眼,知道没结果,又赶着回了门诊楼。
“走吧。”寻聿明站在门口看了一会儿,庄奕拍拍他,搂着他肩膀带他去乘电梯,“反正你已经交代了岑寂他们,不会有事的。”
寻聿明无奈地叹了口气:“安格斯果然没说错,我确实缺乏宏观意识,神经外科是个精细活,心胸外科才更需要大局观,所以我一直对这方面的关注太少。”
就像这次,他如果早将目光放到整个人体身上,而不是只局限于神经外科,或许早已想到血液科的方法。
电梯开到一楼,寻聿明走出大厅,寒风瞬间涌上,冻得他一个激灵,心也更沉了。
二人走到停车场,庄奕给他系上安全带,自己绕到驾驶室坐进去,也不打火,反而招招手,示意寻聿明侧身过来。
“做什么?”
“抱抱你。”
庄奕摸摸他脑袋,隔着中控台,将人搂进怀里,“别对自己这么苛刻,你已经足够优秀了,没人能做超人,这不公平。”
“我知道。”寻聿明埋在他胸前,依赖地蹭了蹭脸颊,“但我总觉得还能更好,还能再进步。”
“那也要量力而行,别太累。”庄奕抱着他揉了揉,望向他黑暗中亮闪闪的眼睛,“我会心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