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册 第三十二章 子路结缨

文澜阁的执事韩复从前是一个杀过人的死囚,被一个姓王的行商人家赎了命。因他读书识字,来了文澜阁,这么多年熬下来,终于升作执事。去年皇后怀疑他协助翟恩仙溺死徐嘉秬和红叶,暗中授意当时的掖庭右丞乔致严刑拷问,虽大难不死,一双修书的巧手终是废了。从此他也不大往文澜阁来,只一味躲在监舍中饮酒。我在文澜阁向少见他,偶尔碰见,他也总是满身酒气。我一直想问他徐嘉秬一案的真相,然而——不问也罢。

楼下的呼声像弹子的啸声此起彼伏。忽听绿萼喝道:“好啦!我们姑娘有病在身,经不得你这样大呼小叫的。你进来回话。”

我扶着芳馨的手匆匆下楼,只见是韩复的徒弟小棒子,满脸的惊慌失措,一迭声道:“师傅喝醉了酒,不知怎的,上了西北角楼,坐在屋檐上发酒疯,若掉下来——”

芳馨打断他道:“韩管事发酒疯,你们当去回内阜院和掖庭属才是,来漱玉斋有什么用?”

小棒子忙跪了下来,叩头泣道:“内阜院和掖庭属,只管息事宁人,哪管人命死活?”说罢膝行上前抱住我的小腿,“去年夏天,师傅在掖庭属受了那样大的委屈,是朱大人搭救师傅出来的。朱大人在文澜阁校书,也知道师傅这两年是如何度日的。奴婢是没有办法了,才来求大人的。听说朱大人什么都懂,想必也知道师傅的心事——”

芳馨哭笑不得,斥道:“你糊涂了?你师傅的心事,我们姑娘怎么会懂?”小棒子涕泪横流,全沾在我新换的华服上。芳馨甚是不悦,弯腰一推他的肩:“你还是快回去吧。今天御驾回宫,大人要在漱玉斋候命!”

小棒子侧倒在地,一咕噜弹起来又抱住了我的腿。芳馨向守在玉茗堂外的小钱使了个眼色,小钱一溜烟进来,抬脚就往小棒子肩头踢去。我心中不忍,忙止住小钱,双手扶起小棒子道:“我随你去。”

芳馨焦急道:“銮驾想必已到宫门,若陛下回宫来看见姑娘——这成何体统?”

我叹道:“总归是一条性命。”

芳馨牵住我的袖子还要再劝,我轻轻挣脱了她,取过斗篷披在肩上。斗篷的衣带上绣了密密的桃花,打结时不甚顺畅,我连结了两次,都没有结好。芳馨叹了一声,只得上前为我系好衣带,一面又劝:“姑娘三思。”

我叹道:“小事罢了。即便被他看见也没什么,横竖我也没有非分之想。”

芳馨轻声道:“韩管事在俆女史一案中是被皇后刑讯过的,这会儿在角楼上寻死觅活的……奴婢以为,姑娘还是不要沾染的好。”说罢面色一变,声如蚊蚋,“依奴婢看,就由他跳下来倒更好。”

我一惊:“姑姑说什么?!”

芳馨忙道:“奴婢失言,姑娘恕罪。”

我叹道:“姑姑多虑。皇后疑心我父亲和韩管事也不是一两日了,小棒子既已寻上门来,若是见死不救,反倒碍眼。按常理行事便好。”

芳馨满脸通红:“姑娘所言甚是。”

我和芳馨匆匆穿过西门,一路向北,赶到内宫西北角的角楼前。角楼前后三进,左右三进,建在高高石台之上,足有四层。韩管事开了最高层的窗格爬出,抱着酒瓶坐在屋檐上。双腿一荡,左脚的青布鞋滑了下来,在下层檐上一激,翻了个身,滑落人群中。人群如波浪翻涌,惊呼声中,向后退却。

芳馨朗声道:“朱大人来了!”

众人稍稍一让,我排众上前,却见掖庭属左丞李瑞正一脸愁容地仰面望着。虽在冬日,他却满头大汗。见我来了,李瑞诧异道:“这会儿陛下回宫,朱大人不当在缙云门接驾么?”

我也顾不上解释,只问道:“究竟怎么回事?”

李瑞从袖中掏出一块绢帕,抹一把脸道:“听说是吃醉了酒,发了酒疯。下官已派人去劝了,只是他拧得很,下官等也不敢贸然拉扯。下官已派人去搬厚厚的被褥子来,垫在地下,即便他摔下来,也不会脏了皇城的地。”说着愈加焦急,“迟不迟早不早的,偏偏在今日。这是要掖庭属脑袋搬家呀!”

韩复坐在角楼最高处,哪里是在发酒疯,分明是在寻死。也许他怕皇后再将他捉到掖庭属去,施以酷刑。小棒子虽不明所以,但与他日夜亲近,却也知道他心中藏有不可言说的秘密。

整日烂醉如泥,却对宫中的形势一清二楚,果然不能小觑。然而酗酒数年,意志终是坍塌了,竟然糊涂到选了今日来寻死。有一瞬,我恨上心来,只觉芳馨所言不虚。然而我终是不忍见他殒命,此时更是什么也顾不得了,遂上前一步,将双手合在口边,朗声道:“韩公公,你下来。”

韩复放下酒瓶,居高临下地斜我一眼,复又灌了一大口酒。一个蓝衣侍卫从他身后的窗格子里躬身爬出,伸手扳他的肩头。韩复身子一斜,那侍卫扑了个空,若非用麻绳拦腰系住,定会滑下屋檐,摔个粉身碎骨。韩复回头看了一眼,轻蔑一笑,挪了挪身子。失了鞋子的左脚抬起,抵住法翠瓦当,右脚垂得更低。人群发出一阵压抑的轻呼,又往后退了半步。

我又道:“韩公公,你我同在文澜阁共事,你若有难处,玉机愿略尽绵力。”

韩复仍是不理。李瑞道:“他醉了,哪里能听得懂大人的话。”说着向楼上的侍卫挥挥手,那人爬出窗子,踏上屋檐,伸手去拽韩复的后领。韩复回头看了一眼,又往右边移了尺许。那人腰中的绳子一紧,指尖离韩复的后颈终是差了数寸。

我狠一狠心,向上道:“韩公公,你的心事我全都知道。你先下来,万事好商量。”

韩复怔怔望着我,张了张空洞的口,呵出一团乳白色的酒气。去年他在掖庭属熬不住酷刑,咬掉了半截舌头,因此这两年连话也很少说了。

小棒子在我身后直哭,但有我和李瑞在前,他不敢贸然向上,只是一味嗐声跺脚。韩复的目光中似有一线求生欲望,我见他犹豫,忙又道:“韩公公,你别动,我这就上去。”

忽见韩复向远方一瞟,目光骤然一冷。他左手一松,酒瓶从屋檐上滚落,在地上砸得粉碎。人群骤然散开,我依旧在原地一动不动。瓷屑激飞,在我眼角边擦过,我伸手一拂,指尖上骤然多了一丝血色。芳馨一声惊呼,我摆一摆手令她退下。

忽听人群中有人轻声道:“皇上与皇后来了!”

我回头一望,果见一线明黄色的銮舆沿宫墙逶迤而来。虽然还远,但众人已分列两旁,无声恭立。李瑞看了看身后,又看了看我,终是低了头退在一旁。连楼顶的侍卫亦缩了回去。我再也顾不上旁的,只提着裙子踏上石阶。

在我低头的一瞬,只听身后几个宫女惊声尖叫。仰头看时,韩复已纵身跃下。他张开双臂,像一只向水面俯身的翠色水鸟。四个侍卫绷紧了青色的大被子,疾步上前,想要接住韩复的身子。我的耳目忽而变得像鹰隼一样敏锐,一颗心几乎要从口中跳出来。

我分明看见韩复的眼角飞出泪滴,唇边却挂着心满意足的微笑。他眼风如电,充满悲悯,像羽化的仙人望向恶浊的人间。角楼如山巍峨,欲与青天比高。他这一跃,如鹰击长天,鱼跃龙门,是奋死遂志的一跃。我代他欣喜,胜过恐惧。

他终是解脱了。可我呢?

韩复的右手轻轻一拨下层屋檐,身子陡然向左飘出数尺。他并没有落在棉被上,而是在我脚边轰然落地。我转头欲看,芳馨奔上前,伸手遮住了我的双眼。我拨开她的手,最后看了一眼韩复。脚边红白二物散成一片,像瓜瓤散了一地。酒香四溢,鞋尖的梨花醉成一片水红。

耳边霎时静了下来。十一月初四,慎妃自缢;十一月十九,紫菡殁;腊月初五,韩复堕楼。华阳公主的生辰和皇帝回銮的强颜欢笑像潮水褪去,露出灰败死寂的真相。酒气和血腥气充塞胸臆,化作无尽的愤怒和恐惧。我不忍再看,只侧转了身子,恍惚见到韩复的双腿仿佛还在抽搐。积聚多日的悲怒在腹中翻涌,化作一声凄厉的长哭,和鲜血一道从口中喷薄而出。

天旋地转。那道明黄色化作一堵高墙向我逼近,我推开它,无力地靠在芳馨身上。眼光一扫,只见高旸和林妃并肩立在护送銮驾的人群之后。高旸双眉紧蹙,隐有泪光。林妃紧紧挽住他的右臂,不让他进前一步。

我就要死了,我还怕什么?我向高旸伸出右手,就像我每一次梦见他那样满心欢喜地向他伸出右手,并报以热切的眼神。他神色一动,似乎向前跨了半步。然而一股陌生的气息和那道明黄色迅速掩了上来,只听芳馨轻呼道:“陛下……”

一个低沉的声音在耳边急切唤道:“玉机。”

我顿时清醒过来,像从美梦中惊起,满心的失望和厌恶。我深藏好愤恨的眼神,凝思片刻,方展眸唤道:“陛下。”

皇帝不忍不满又不解,“你来这里做什么?快回去歇息吧。”

我无力从他怀中站起来,泪滴沾湿了他胸口的金色龙须,像日光下的剑戟沾染了殷红的血珠。我心中一动,牵起他的衣袖,生硬细密的绣纹贴在手心,心头愈加清醒。他伸出右手握住我的手——他的手心满是冷酷的燥热,无一丝颤抖。

冷泪滑落,我颤声哀告:“求陛下,不要再问下去了。”

皇帝展袖拭去我唇边的鲜血,心痛道:“好。朕不再问了。”

我喜极而泣:“君无戏言。”

皇帝复又握住我的手:“君无戏言。”说罢命李瑞上前,“传朕的旨意,掖庭属不必再过问慎妃之事。”又对小简道,“将朱大人抬回漱玉斋,请太医诊治。你就在漱玉斋守着,随时禀报。”

我被扶上座辇,又轻又快地回到了漱玉斋。片刻的清明难以为继,心头绞痛不已,肠胃翻覆,将午间所用的食物全部呕了出来。芳馨等手忙脚乱了好一阵子,方为我除下染血的裙子和绣鞋。沉沉一觉,到了晚膳时分才醒过来。

天已全黑,红烛燃到了尽头,火焰笔直得像蘸饱了胭脂的画笔,在墙上落下彤色暗影。绿萼和小莲儿一个伏在桌边,一个伏在床边,都睡着了。寝室静得像杀戮过后的修罗场,窗外的黑暗是无穷无尽的众生之苦。我动一动身子,发现还有力气坐起来,默默地起身,将脑后的长发拢在胸前。我的手竟也有一种冷酷的燥热,且无一丝颤抖。

精神尚好,还能思考。这一副残躯竟还能承托我的思想,这便够了。

过了一会儿,芳馨轻手轻脚地拿了一支新烛进来,猛见我一言不发地坐在青纱床帐的阴影中,顿时吓了一跳,立刻拍醒了绿萼和小莲儿,轻声呵斥道:“姑娘都醒了,还只是睡不够!”

我忙道:“她们守了半日,也甚是辛苦,姑姑不必苛责。”又对睡眼惺忪的绿萼道,“你们下去传膳,这里有姑姑就好了。”

芳馨秉烛照了照我的气色,欣慰道:“姑娘虽然脸色不好,却还有力气说话,奴婢也就放心了。”说罢斟了一杯温水,“刚才方太医来瞧过了,还责怪姑娘怎能由着自己伤心动气。”说着别过头去拭泪,又道,“不过好在陛下已经答应再不追查慎妃之事了,姑娘从此可放宽心了。”

满口的苦涩,只觉得杯中的清水也是甜的。我哼了一声:“陛下只是传旨,命掖庭属不必过问。可并没有说御史台和刑部也不能过问,更没有说他自己不能过问。姑姑高兴得也早了些。”芳馨吃了一惊。我叹道:“已经死了这么多人,他不会善罢甘休的。这一次,是我自己思虑不周,一厢情愿了。”

芳馨含泪道:“姑娘明明不喜欢陛下,又何必如此自苦?奴婢看见信王世子的脸色很不好——”

我的心已经麻木到不会痛了,口角牵出一缕冰冷和讥讽的笑意:“随他去吧,不必理会。”

芳馨呆了半晌,讷讷道:“姑娘太苦了。”

我狠狠地扯开发端纠结的一团,有痛快的撕裂声响起,几根断发飘落在锦绣之间。“姑姑放心,我不觉得苦。”

晚膳后,我早早便歇下了。翻了个身,见芳馨正要熄灯,忙道:“姑姑留着灯。我睡不着。”

芳馨道:“姑娘睡觉本来就轻,若点着灯睡,哪里还能睡得好?”

我伏在枕上无奈道:“太黑了我反而睡不着。姑姑若不放心,就留下灯,待我睡着了再将灯拿走。”芳馨只得将灯留下。

自那凶险万分的一夜,我忽然发现自己在暗中无法安然入睡。恶念沉在心底化成的一片泥沼,一个久不见光明的人甘心沉沦黑暗之中。沉沦得越深,越向往头顶一线若有若无的星光。这点奢侈的向往,足以令我心安。想起数年之前,得知裘皇后被软禁守坤宫,我心烦意乱。是芳馨对我说,奴婢也好,女官也罢,在这宫中,属于自己的唯有一夕梦境。

至少这梦境还是我自己的,倒也不算太坏。

不知过了多久,只听芳馨的细语像泉水渗出浮沙:“慎妃娘娘和静嫔娘娘先后殁了,姑娘伤心欲绝。尤其是静嫔娘娘,是在姑娘的怀中咽气的。太医说,姑娘伤心惊惧太过,才会呕血昏迷。”

我仰过身,睁开双眼。但见眼前一片漆黑,我心头一慌,坐了起来。只听皇帝低沉的声音道:“听说她有一次心病发作,险些性命不保。”

芳馨道:“是。前些日子缺医少药,姑娘身边又没得力的人服侍,方太医说情形确是凶险。”接着听见鼻息轻响,芳馨重重叹了一声。

静了片刻,皇帝仿佛也跟着叹了一声:“朕去瞧瞧她。”

芳馨道:“启禀陛下,太医说姑娘必得好好歇息,且姑娘睡眠一向很浅。”

皇帝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无妨。朕只瞧一眼便出来。”

芳馨无奈道:“是。容奴婢掌灯。”

皇帝道:“不必,朕自己来。”

我侧身向里躺下,将锦被埋到面颊。亮光越来越近,他轻手轻脚地走了进来,在我床前站定。他似乎右手持灯,左手探出。一片阴影附上眼帘,带着灼人的热度;一声似有若无的叹息,带着无限怜悯。

有一瞬,心中泛起新奇的渴望,渴望这只滚烫的手能抚上我的鬓发。或许我真的太孤独了。我眼睁睁看着眼前再次亮起来,泪水掠过鼻梁,洇湿了干燥绵软的粟米桃花枕。我忍耐着缓缓呼吸,不让自己的鼻息惊动他。这静谧而奇异的片刻,有一辈子这么长。自我进宫以来,从未得到过这样专注的目光和这样肆无忌惮、小心翼翼的关怀。我更没有想到,这关怀,竟然来自这宫中我最痛恶的人。

被中的病体蒸腾出独特的气味,是从心底沤出的恶浊和衰朽,浸泡着浓郁的药气。温暖的绝望充塞着我的四肢百骸,呼吸愈来愈深,愈来愈重。我像一只等死的小兽,蜷缩起一生的喜怒哀乐,躲在人所不见的暗处,等待命运给予的最后惊喜。我不自觉地缩了缩脚。却见烛火一晃,渐渐淡去。

他的声音再次在帘外响起:“好生照料朱大人,朕重赏。”

芳馨带领众人齐声道:“奴婢遵旨。”

我不知不觉坐起身来,支起耳朵倾听他离去的脚步声。他的步履是难得而刻意的轻缓,宛若按捺的瑶琴尾音,我竟是这样恋恋不舍,连芳馨是几时进来的,我都不知道。

芳馨见我坐了起来,以为我要水喝,便斟了一杯温水,道:“姑娘怎么醒了?才刚陛下来看姑娘,姑娘知道么?”

我不欲她察觉我的泪痕,便含糊应了一声。忽听远远的木坼响了三声,我痴痴道:“三更了?”

芳馨道:“是。刚刚子正。”

我喝过了水,依旧躺下。芳馨迟疑片刻,终是留下灯台,自己出去了。

第二天,小简送了许多赏赐过来,多是补品和吃食,还有一些陈设玩物和文房四宝。我只披了一件梅红色短袄歪在榻上,小莲儿喂我喝药。小简笑嘻嘻地走了进来,躬身行一礼道:“陛下命奴婢送东西来了。大人可好些了么?”

我正要下榻谢恩,小简道:“陛下说病中不必谢恩。”

我只得在榻上欠身道:“臣女谢陛下恩典。”

小简走近一步,仔细看了我的脸色,道:“大人比昨天好多了,陛下听了定会高兴的。只是陛下才回宫,诸事都脱不开身,还请大人好好休养,待陛下闲些,再来看望大人。”他得意而略带谄媚的神情,是面对宠妃所惯有的。

我再次谢恩:“卑微之躯,不敢劳动圣驾。”

小简嘻嘻笑道:“旁人想劳动圣驾,还劳动不上呢。”

我听他说得露骨,不觉双颊一热:“公公说笑。”

小简不以为然,依旧口没遮拦:“就拿昨天来说,陛下刚刚进了缙云门,就看见几个内侍在墙角乱跑,叫过来一问,才知道是韩复在角楼上耍酒疯。本不想过问的,不知是谁说了一句,朱大人也在角楼下面。皇上当即就掉转銮驾去瞧大人。昨日那样的阵仗,谁不知道大人宠眷正隆?就病一回也是值得的。”我不欲与他多言,只是命芳馨放赏,打发他回去了。

小简走后,芳馨切切道:“简公公话虽粗,理却不差。姑娘不愿意嫁,还要早作打算。”

我拧着眉毛吞下苦涩浓稠的药,语气却淡如白水:“我自有分寸。”

午后,我正在小池旁半躺着晒太阳,小钱来禀告,说掖庭属已查抄了韩复的遗物,只有一些旧衣物和几匝泛黄的书信,并无可疑。书信早早便断了,想来宫外亲朋已逝。而韩复日常所交好的人,也只有两位文澜阁的执笔供奉官。去年夏天韩复从掖庭属出来,脾气日渐怪异,越发不与人往来了,日常只有一个徒弟小棒子跟随服侍。

本来掖庭属已将韩复的死因定为醉酒失足,可是皇后身边的穆仙忽然去了掖庭属,说韩复极有可能是熙平长公主府的总管朱鸣托姓王的一户行商人家花了重金从死囚中赎出来的,所以应该去问问那姓王的人家和朱总管,才好定论。施大人只得请了圣旨,去熙平长公主府,将朱总管请了出来,现下还在掖庭属接受盘问。

韩复从角楼上“失足”跌下,掖庭属查明死因,责无旁贷。皇后一向疑心韩复和父亲与徐嘉秬的死有关,自然不会放过这样一个大好机会。这本也是意料之中的。

芳馨一拍手,恨声道:“这个韩复,当真不济事。他死了不打紧,却连累了老大人!”

右手指尖缓缓探寻着昨日被酒瓶瓷屑划伤的血痕,已经结了细密如烛泪一般暗红色的痂。绿萼净了手,取过除疤的药膏,细细地涂抹。我合目淡淡道:“迟早的事,皇后的疑窦,也总要开释了才好。”

芳馨道:“姑娘不担心么?”

涂过药膏,我在脸上覆了一块薄绢。虽是冬日,正午的阳光依旧能将肌肤晒伤:“父亲只是进宫来说明情由,想来不会上刑。况且……”我心念一动,猛然坐起身来,脸上的绢帕滑落在锦被上。

芳馨忙按住我的肩头道:“姑娘仔细头晕……”

我凝思片刻,不觉笑出声来,一掌拍在膝头,连声道:“愚蠢,愚蠢。”说着拉住芳馨笑道,“姑姑放心,父亲一定能安然无恙地从掖庭属出来。”

芳馨虽不解,仍微微一笑:“只要姑娘说没事,一准是没事了。”

腊月初八,是“腊祭”之日。

当年太祖高元靖取得天下,追封七世列祖,列七庙。高元靖谥号庄,庙号太祖。天刚亮,皇帝便带领后妃皇子去京郊祭祀天地,然后去诸庙祭祖观礼乐,之后还要去城南新造的顾城祠祭孔,要到晚膳前才能回宫。因我病着,皇帝特命我在漱玉斋养病,不必跟着去。于是我起了个大早,将帝后送出缙云门。

天色未明,阴沉欲雪。御街两旁挤满了袖手企踵、延颈巴望的百姓。御林执戟分列两旁,绵延不尽。耀甲如日,风仪如山。帝后金冠赤袍,并辇而出。百官跪迎,送出城外。

回到漱玉斋,芳馨奉上热茶,道:“姑娘辛苦了。可要补眠么?”

我将手炉递给绿萼,自己解开斗篷,露出一袭绛色锦衣:“更素衣,换一炉炭,我要去历星楼。”

芳馨愕然道:“历星楼?”

我捧着热茶叹道:“姑姑忘记了么?今天是慎妃的五七。宫里不能私立牌位,只能去历星楼瞧一眼,尽一尽心。好在皇上和皇后都出宫了。”

芳馨一怔,道:“那奴婢去预备香炉和瓜果。”

我淡淡道:“不必了。昨天皇后娘娘赏下几盆牡丹绢花,叫小钱带人都搬过去,也不必搬回来了。慎妃喜欢牡丹,就留在那里,别叫她的历星楼太难看。”

芳馨微微吃惊:“那几盆绢花牡丹是皇后赏给姑娘病中赏玩的,姑娘全拿去历星楼,不怕皇后恼么?”

我亲自从柜中选了一件胡粉襦衫和素色银丝萱草纹对襟半袖:“慎妃都已经不在了,皇后还要在意那些假花儿么?”我褪下红玛瑙珠串,换上素银镯子,又侧头取下发髻上的金环,“来日有的是事情让皇后恼,何止几支假牡丹?”

刚出漱玉斋,便下起了小雪。芳馨忙命宫人回去拿伞。我兜起风帽:“历星楼就在漱玉斋旁边,这点路,不用打伞了。”说罢也不要人扶,向左一拐,走上莲花砖地的小路。

历星楼前多植佳木,春夏花叶扶疏,云蒸霞蔚,也算内宫一景。然而一到冬日,花叶落尽,便显得颇为肃杀冷清。高耸的楼体像一个衣衫褴褛的狼狈妇人,戚戚然躲在一片光秃秃的枝干之后,再没有从前清高昂扬的贵气。慎妃去世,历星楼人去楼空,整日大门紧闭,檐下连一盏宫灯都不挂。然而今日,却是大门洞开。

天色暗,门里洞黑,像女人干涸的泪眼。芳馨微微瑟缩:“这会儿人都出宫祭天了,也不会有人来清扫历星楼。难道还有旁人来拜慎妃娘娘么?”

我微笑道:“有人来拜?那正好,我要去会一会。”

芳馨道:“姑娘,慎妃是自戕,陛下本来就不待见。姑娘私下去祭奠也就罢了,若碰见了人……”

我一哂:“他都不怕,我怕什么?且瞧瞧是谁。”

我命小钱将四盆绢花牡丹放到二楼慎妃昔日的寝室里去,方扶着芳馨的手慢慢上楼。忽听小钱哎哟一声,朗声道:“奴婢不知施大人在此,冲撞了大人,请大人恕罪。”

话音未落,只听施哲温和的声音道:“你是漱玉斋的钱公公?咦,隆冬时节还有牡丹花么?”顿了一顿,笑道,“原来是绢花。是朱大人命你送来的么?”

小钱道:“是。这些花是大人特地命奴婢送来,放在慎妃娘娘的寝室中的。”

施哲嗯了一声道:“今天是慎妃的五七,你们大人有心了。”

我加快脚步走进寝室,果见施哲一身银灰素袍,立在慎妃的妆台边。见我来了,忙上前施礼道:“下官施哲,拜见朱大人。”

我还礼道:“施大人有礼。施大人今日怎么到历星楼来了?”

施哲的右手拂过妆台上的红檀木妆奁,微微一笑道:“下官前些日子从历星楼搬了好些东西走,后来都命人还了回来。只有这只妆奁,无意中落在掖庭属,今日特地拿过来。”慎妃死后,掖庭属自然是将她的遗物全部搬走,细细检查了一番。

我亲自抱了一盆绢花牡丹,放在妆台边的花架子上,笑道:“这样的小事,何劳施大人亲自过来?”

施哲歉然:“实不相瞒,下官在慎妃娘娘的妆奁中取得一样至关重要的证物,可惜找到得晚了些。所以借着送妆奁回来的工夫,还要仔细瞧瞧这屋子里还有什么遗漏的物事。”

我强抑不悦的口气,转头拨弄着身旁嫣红色的牡丹花瓣。色泽形态都极其逼真,置于指尖才觉出是干枯薄脆的绢布,更无一丝香气:“陛下不是下旨,掖庭属不再过问慎妃之事了么?”

施哲欠身道:“大人恕罪。是下官自作主张。”

他这样“坦诚”,我倒不知该说什么了。转念一想,“奉旨行事”也好,“自作主张”也好,总之慎妃之事定会水落石出。也好,总不能让慎妃、紫菡和韩复白白死去。想到这里,不觉泛起一丝坐看“苍蝇之人交构其间”[74]的快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