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册 第三十六章 不事所非

因早晨在定乾宫饮茶太多走了困,用过午膳便决定放弃午歇,去粲英宫看望玉枢。

芳馨在我肩头比上一件崭新的松叶色嫩黄团花斗篷,道:“虽说不大想睡,可姑娘是午歇惯的,哪怕睡不着,也还是歇息片刻为好。这会儿逞强去看婉妃娘娘,下午难免要头疼。”

我笑道:“好些日子没去看姐姐了,怕她怨我。”

芳馨笑道:“今天二月十六,姑娘可不是有十来天没去看娘娘了?”说罢又换了一件柑色暗流云纹丝缎斗篷挂在我肩头,“姑娘去小书房也有七八日了,有好几天都忙得快亥时才回来,也着实没空去粲英宫。依奴婢看,姑娘身子才好些,总还是当以保重身子为先。”

我指着榻上最后一件墨色斗篷道:“还是穿那件吧,皇后的丧事刚过,这件橘色的看着扎眼。”

芳馨道:“姑娘回宫,今年内阜院就只裁了这三件给漱玉斋,连个挑选的余地都没有。”

我笑道:“这也平常。又是战事又是丧事,本就当节俭。”

芳馨为我系着衣带,微笑道:“不是说颖妃娘娘掌管着少府,少府的银子多得用不了么?怎么添两件新衣裳就这样吝啬?”

我笑道:“少府的银子也是百姓的血汗钱,不过是暂放在少府存着。真到了国家没钱使的时候,还得拿出来。所以颖妃不敢乱用。”

芳馨一怔:“奴婢记得,因颍川赵雩的案子,姑娘曾说,天下的都是皇帝的,只不过是暂时寄放在赵家。如何又反过来说?”

我笑道:“所谓‘家国天下’,家的便是国的,国的也是家的。可终究是国的。没有国,哪有家?皇室节俭自律,百官才会勤政清廉;百官清廉,百姓才能安居乐业;百姓安居乐业,帝祚方能延绵长久。”

芳馨展眉笑道:“奴婢知道了,说来说去,便是‘节俭自律’才能‘延绵长久’。”

我笑道:“‘帝祚长久’,对皇室、对百姓都是好的。‘夫从政者,以庇民也。民多旷者,而我取富焉,是勤民以自封也,死无日矣。我逃死,非逃富也。’[154]陛下和颖妃便是这个意思。”

芳馨听不懂,有些泄气:“姑娘的道理,多到说不完。”

我忙道:“这是老祖宗流传了千百年的道理,不是我的道理。”

芳馨笑道:“也是——漱玉斋节俭些是好的,姑娘在定乾宫,前朝后宫的眼珠子都要瞪到姑娘的鼻尖上了。自然是小心谨慎为上。”

我笑道:“姑姑此言得之。”

自从进了小书房,午后的小憩是为了让我下午看奏疏的时候有精神。虽是休息,也是每日差事的一部分。就像自古帝王的“四时之徵令有常”[155],秋狝冬狩的围猎,既是农闲时的玩乐,更是示武于天下的职责。难得有这样闲适和轻松的午后,像是不知从哪里偷来的惬意时光。

一路赏着益园的春景,从东南角门出来,路过长宁宫时,但见正门紧闭,只留了后角门供人出入。望进去,只见右手边开了一扇小窗,糊窗的纸薄脆而黄。左手边是空旷的后殿,正午的阳光照在阶上,一片虚凉的白。绿萼笑道:“王爷一出宫,白姑姑她们可自在了。”

我继续向前走:“前些日子你送王爷出宫,王爷可有什么话么?”

绿萼道:“奴婢和小钱就只能站在最后,连王爷的脸都看不见,哪里还能说话?”顿了一顿,又笑道,“王爷都走了好些天了,姑娘怎么才问?”

我低头瞧着身上墨色的斗篷,在阳光下显出一抹明亮的灰色,不觉加快脚步,头也不回道:“知道你没说上话,所以也懒得问你。”

绿萼一怔,赶上来嗔道:“原来姑娘捉弄奴婢。”

来到粲英宫,只见守门的小内监靠着门扇打盹。我也不叫醒他,径自走了进去,到处都静悄悄。快到凝萃殿时,正碰见小莲儿从里面出来,轻声吩咐一个小宫女。转眼见我,忙上前请安:“大人许久没来,娘娘正念叨呢。”

我笑道:“这不是来了?姐姐在做什么?”

小莲儿道:“娘娘在午睡。奴婢这就去唤醒……”

我忙道:“不必。”说着走到西厢门口。

小莲儿放轻了脚步,将西厢的桃花帘掀起一条缝。只见玉枢穿着藕色寝衣,伸长了左臂侧身而卧,露出皓白的腕。高晅仰身枕着母亲的左臂,直胳膊直腿,睡得正香。一幅淡青色的荷花团纹锦被只及玉枢肩头,青丝胡乱散在枕边,如被碧波漾起。

我放下布帘,自在凝萃殿下首的榆木交椅上坐了:“一会儿姐姐就要起身练舞,便让她歇着,我坐在这里等一等就好。”饮一口茶,又问道,“十来日不见姐姐,姐姐一切可好?”

小莲儿道:“娘娘很好,只是晚上睡得不大安稳,午间便歇息得比往常久一些。”

我关切道:“怎么睡不安稳?”

小莲儿稍稍迟疑,如实道:“就是前两个晚上,大人夜晚在定乾宫迟了些,娘娘必得打听到大人回了漱玉斋才能安睡。虽然睡了,却总是睡不好。”

我放下茶盏,沉默片刻,叹道:“总有女人在定乾宫过夜的。”小莲儿垂眸不语,我的口气冷到足可伤花败柳,“她就这样怕我不回漱玉斋?”

小莲儿道:“大人初去御书房,娘娘只是还有些不惯,想来过些日子就好了。”

我赞许地一笑:“你很忠心。好生劝劝你们娘娘,别让她胡思乱想。”说着站起身,“一会儿姐姐起身,就说我等不及她醒来,先走了。”小莲儿神色一凛,连忙下拜恭送。

从粲英宫出来,一路上绿萼不敢说笑。回到漱玉斋,芳馨迎上来笑道:“姑娘这样快就回来了。”

我解下斗篷,甩在她的怀中,道:“黑色的穿着热,才一会儿就一身是汗。”

芳馨见我脸色不好,悄悄看了一眼绿萼,绿萼摇了摇头。回到西厢,一头倒在榻上发呆。芳馨进来问道:“姑娘可要午歇么?”

我没好气道:“歇什么?再歇下去今天的五十封就看不完了。”说着侧过头去合上眼睛。

芳馨抿嘴笑道:“姑娘仿佛在和谁赌气。”

我翻了个身,叹道:“谁得闲赌气……对了,龚女巡是不是从永和宫出来,搬到咱们漱玉斋西边的出云阁住了?”

芳馨笑道:“奴婢正要说这个事情。只因姑娘连日忙碌,就没来得及回。龚女巡和祁阳公主一起在昱妃娘娘那里挤了一个多月,今早迁入出云阁单住了。”

我笑道:“出云阁是个好地方,离永和宫也近,离文澜阁更近。独门独户地单住,好过和公主挤在后妃宫里。以前服侍公主的侍读女巡可都没这个待遇,颖妃待她不薄。”

芳馨笑道:“这个自然。龚女巡和颖妃娘娘一样,都是皇后挑进来的人。一样的出身,总归眷顾些。”

想起陆皇后崩逝的夜里,在空冷的椒房殿里跪着,龚女巡不顾姑姑的阻拦,送我一个手炉取暖,至今心中感念。森冷不安的心稍稍平静:“龚女巡的手炉还在漱玉斋。病好以后也没来得及去瞧她。”

芳馨道:“姑娘的病一好,就开始忙碌。况且龚女巡在永和宫住着,人多眼杂的,也不好去。如今出来单住,姑娘可要去瞧瞧么?”

我忙道:“自然要去。姑姑派个人去问一下,晚膳后龚大人见不见客。”

芳馨笑道:“是。雪中送炭的恩德自是不能忘记,何况龚大人送的当真是炭呢。”

出云阁在文澜阁和漱玉斋之间,主楼九脊顶、四出廊,分为两层。底层阔五间,深四间,甚是轩朗。楼前植满了栀子花、含笑花,盈盈待放。墙角种着木兰,当中立着小亭。楼后还有一间小小的书斋,甚是隐蔽,可谓闹中取静。

龚佩佩一身淡紫衣衫,正独自立在廊下,踮起脚往铜钩上挂碎玉穿成的风铃。身姿延展,恰似枝头亭亭玉立的紫玉兰。迎着漫天晚霞,她的眸光依旧沉静如水,淡淡的喜悦如偶尔的涟漪,有翅尖掠过的轻巧灵动。我穿过小亭,沿着一条小石子路走了过去:“龚妹妹好自在。”

龚佩佩连忙下来行礼,微笑道:“下官未及远迎,大人恕罪。”

我笑道:“我整日都和绿萼她们说,出云阁这样的好地方,不知谁有福气住进去,想不到竟是妹妹。”

龚佩佩微微一笑道:“出云阁与漱玉斋比邻,能常听大人的教导,自然是好地方。下官忝居佳处,自是欣喜无限。”说罢亲自引我进屋。

但见地上还堆着几只箱笼来不及收拾,正堂却空无一人。龚佩佩请我在上首坐下,自己在下相陪。她亲自斟茶递上,一面笑道:“此处杂乱,大人见谅。”

我奇道:“怎么只有你一个人,你的丫头和姑姑呢?”

龚佩佩笑道:“她们搬屋子,也累了一天了,都在后面吃饭歇息呢。”

我笑道:“妹妹倒是清省。”

龚佩佩道:“大人不嫌下官服侍不周便好。”

我指着绿萼手中的紫铜雕莲花手炉道:“这只手炉是妹妹借我的,现下奉还。本该早些来道谢才是,都是我疏忽了,还请妹妹多多包涵。”

龚佩佩双手接了去:“大人此言,下官愧不敢当。”

我又命绿萼呈上我带来的礼物:“近来汝州新开了官窑,出了一些极好的天青瓷,比龙泉窑出的更细致、更莹润。我恰得了一些,就赠与妹妹,权贺妹妹乔迁之喜。”

龚佩佩道:“听闻汝州官窑所产极为有限,件件都是珍品。如此厚礼,下官不敢受。”

我笑道:“官窑新开,烧制有限。以后慢慢多起来,便算不得珍品了。都是些笔筒笔山、砚滴镇纸之类,妹妹用得上。”

龚佩佩便也不坚持,落落大方地收下了。服侍龚佩佩的姑姑带着两个小宫女走了进来,见我在,连忙上前磕头,自称兰枻。此人正是当日在椒房殿阻拦龚佩佩与我交谈的大宫女。兰枻站起身,低着头不敢看我。龚佩佩道:“姑姑带两个人把箱笼抬下去吧。”

兰枻似是生怕在我面前服侍,忙出去领着六七个小内监将箱子都抬进了耳房。龚佩佩微笑道:“下官入宫未满一年,便遭逢变故,又两次迁居,若不是兰枻姑姑,下官当真手足无措。”这是龚佩佩在为当日兰枻在椒房殿对我无礼的事情求情。

我笑道:“我刚入宫的时候,也全倚仗芳馨姑姑。”

龚佩佩道:“下官听闻芳馨姑姑不但行事妥当,而且善解人意,很得大人看重。”

我笑道:“贴身服侍的姑姑,便算不倚重,也要尊重些。”

龚佩佩似是暗暗松一口气,欠身道:“是。”

我笑道:“妹妹迁入出云阁,与祁阳公主殿下分离,从此日日往返永和宫与定乾宫大书房,难免辛苦。陛下疼爱幼女,自然看重妹妹,妹妹勤勉恭谨,自是前途无量。”

龚佩佩的眼中有劫后余生的疲惫笑意:“大人教诲,下官谨记。只是服侍公主殿下读书,是下官职责所在,区区微劳,敢望天恩?”

陆皇后崩逝,后宫流言纷起,人人自危,生怕被认作陆皇后的党羽。听说李演和小简用刑酷烈,好些人虽被放了回来,却被打成了终身残废。龚佩佩才只有十三岁,目睹宫禁丑恶,总归是有些怕的吧。何况她自己就是当年陆皇后一意力主选进宫来的,此刻当与颖妃感同身受。

我起身笑道:“妹妹谦逊。惩恶奖善,明君所为。便望一望又如何?”

龚佩佩屈一屈膝,送我到廊下:“下官只望公主平安,能安稳度日罢了。”

我淡淡一笑,拨着碎玉风铃笑道:“所谓‘敬慎不败’[156]。妹妹敬慎,自是安稳。”

从出云阁回到漱玉斋,早过了掌灯时分。晚风忽然便有了和暖潮湿的气息,似让人措手不及的年少心事,甜蜜而空虚,无聊又烦恼。秋千空荡荡在风中乱晃,撞在架子上笃笃地响,像晚膳后琐碎散漫的谈话,却能触动心弦。一颗空洞的心就像这架无人的秋千,一有风吹草动便不能安稳。我走过去,坐在秋千架上吹风。

绿萼道:“姑娘一会儿还要去书房么?”

我摇头道:“你去屋里泡壶好茶等我。先下去吧。”绿萼带着那两个随行去出云阁送礼的宫人退了下去。

我胡思乱想了一阵,直到身上有些凉了,这才起身。忽听有人笑道:“难得你今晚不去书房,竟有闲工夫坐在这里发呆。”

抬眼一瞧,却是玉枢俏生生地立在凤尾竹丛旁笑吟吟地看着我。青丝半挽,鬓发低垂,一身月白缎子披风映着橘色灯火,颤巍巍如浅碧竹叶点在她的肩头。我忙上前行礼:“姐姐怎么来了?”

玉枢道:“我哪日不派人来看?你总不在。我听小莲儿说你午间去粲英宫了,又听芳馨姑姑说晚膳后你又去看龚大人了,想着你今晚也许得空,这才敢来瞧你。”

我笑道:“本该早些去看姐姐,都是我不好。”说着亲自提起秋千架旁的宫灯引玉枢进了玉茗堂。

献茶已毕,我笑道:“姐姐若不忙回去,我们姐妹对奕一局如何?”

玉枢笑道:“你又不爱下棋。以前在家还输不够么?我看你作画便好。”

玉枢除下披风,内里穿水色襦衫,白绿罗裙,甚是淡雅。我笑道:“也好。姐姐今日真有‘水绿天青不起尘’[157]之风,姐姐就坐在那里,待我慢慢画来。”于是铺纸研墨。

玉枢随手取过丫头丢在榻上的绣了一半的绢帕,低头穿针。直绣完了一片薄荷叶,似随口问道:“听闻妹妹在定乾宫看奏疏很辛苦,常常很晚才回宫。”

绿萼正研墨,闻言墨条一滑,漆黑浓稠的几点溅在书案上。我取过湿巾,不动声色地将墨点拂去:“积下的功夫太多,每天至少要看五十篇。有时文章长一些,或者多看几篇,不知不觉就晚了。”

玉枢手中的绣花针细如毫毛,一如她小心翼翼的试探,无声无息却又尖利异常:“妹妹一心国事,大约还不知道,宫里有好些议论……”

我头也不抬:“长日无事,自然喜欢议论,随他们去好了。”

玉枢点一点头,缓缓道:“嗯……但妹妹还是小心些好,况且太辛苦了于自己身子也无益。”

我笑道:“这我却无法答应姐姐了。看不完五十封,到天亮也不能歇息。”

玉枢讷讷道:“天亮……”

我放下笔,坐下饮一口茶,笑道:“姐姐是怕我睡在龙床上么?”

玉枢身子一跳,顿时双颊通红。她丢下绢帕,将被绣花针扎出血的左手中指含在口中。小莲儿哎呀一声,正要上前查看,我正色道:“绿萼和小莲儿都下去!”两人相视一眼,敛声屏气躬身退出西厢。

玉枢心虚,侧头不敢看我。我就在书案后面坐着,施施然看着她。良久,方微微一笑道:“姐妹之间,姐姐有话就直说好了。”

玉枢深吸一口气,终于鼓起勇气道:“你……会不会?”

我摇了摇头道:“我不知道。”

玉枢有些焦急:“你怎会不知道?”

我笑道:“我不知道,也不敢向姐姐保证什么。姐姐还要问么?”

玉枢怔怔地看了我半晌,流下委屈的泪水:“可是那天你明明说……‘不会贪恋’……”

我冷冷道:“我不会贪恋,却也不能保证。”玉枢似不明白其中的分别,有些茫然无措。我稍稍缓和了口气,又道:“‘士不事其所非,不非其所事’[158]。姐姐明知帝王不能专情,还义无反顾地进宫,我还以为姐姐已经想通了。姐姐难道从没有想过,你我姐妹共事一夫?”玉枢瞪大了通红的眼睛说不出话。我摇了摇头,惋惜道:“姐姐连这个都没有想过就进了宫,今日才来问我是不是迟了?”

玉枢垂头半晌,忽而拭泪长叹:“是我不该问的。是我自取其辱。你若喜欢他,就嫁给他,大可不必不清不楚的,惹人非议。”

我微微一笑:“自取其辱?姐姐言重,这不过是姐妹之间的悄悄话,直白些罢了。既然姐姐说起非议,旁人如何议论我理会不了,我嫁不嫁、嫁给谁,却是谁也不能左右。”

玉枢愕然道:“咱们女子,如何能自己做主?难道圣上和母亲也不能做你的主?”

口角微微牵动,有回望千山万水的苍凉笑意:“玫瑰虽好,刺儿尖,忍得住疼才能摘到。既得其利,必承其弊。姐姐若经过我这一遭,也能自己做主。”顿一顿,恍然一笑,“姐姐入宫的事,可不是自己做主的么?”

玉枢喃喃道:“既得其利,必承其弊……我原本只是盼望这‘弊’不要来自自己的亲妹妹,究竟是我痴心妄想了。”

玉枢当下的烦恼只在男女之情、床笫之间,虽然令人失望而又万分无趣,终究无伤大雅。毕竟当年入宫是她心甘情愿的,这烦恼怨不得任何人。可是她至今不知,她的“心甘情愿”是被熙平长公主牢牢捏在手心里的被缝了翅尖的黄莺儿,它娇憨柔婉的姿态和真心实意的吟咏,都不过是博取帝王耳目的玩物罢了。因为这件事,当年我深怨熙平。可如今……呵,如今赞美这只黄莺儿的虚伪掌声中,也有我沾了鲜血的双手所迸发出来的。

被人操纵而不自知,才是玉枢一生最大的悲哀和幸运。然而“天道辽远,何必皆验”[159]?我的冷酷与决绝若能使她坦然固然是好,若不能,在孽缘情海中沉浸一生,于她也未尝不是好事。说到底都是小事罢了。

临睡前,芳馨问我:“姑娘从前对婉妃娘娘甚为耐心,今夜怎么……”

今夜虽只是作画,却觉比在小书房看那些颠三倒四的文章更累。我扭着枕边的长发,直勾勾望着灰蒙蒙的帐顶:“哄着她劝着她,发誓永远也不会觊觎她的夫君,永远不会沾染龙榻,有何难哉?就怕她今晚好了,明天听见我在小书房中待到子夜,又要胡思乱想。不如教她明白,让她彻底死心来得好。”

芳馨略略思想,倚柱叹道:“也是。姑娘自回宫来,也柔声细语地劝了娘娘好些,究竟不如当头棒喝来得果断。”

我笑道:“‘小惑易方,大惑易性’[160]。我也只能解她的‘小惑’罢了。”

芳馨笑道:“什么大惑小惑的奴婢不懂,只望娘娘能明白姑娘的苦心,从此姐妹和睦就好。”

我安然合目:“我的苦心……只要她平安便好。”

数日后的一天深夜,我从小书房出来,正要从仪元殿后角门出去,忽闻静谧的夜色中有人说话。于是提了宫灯,穿过黑漆漆的仪元殿向南,在半开的泥金菱花隔扇前站住。但见空荡荡的宫苑中,李演挽着琉璃风灯恭立在东北角,皇帝脱下长衣披在一个女子的肩头,伸手将她揽入怀中。那女子侧过头,莞尔一笑,漫天星光陡然失色。

绿萼悄声道:“是婉妃娘娘。”

我悄无声息地退了两步,垂头看见光溜溜的金砖地映出我模糊的身影,模糊的目光穿过昏沉沉的灯火居高临下地审视着自己,无限孤清。裙裾起伏,无声飞跃静如湖面的金砖,绽出洁白的鬼火,阒然消失在九扇云龙雕花大屏之后。

出了定乾宫,绿萼方敢出气:“这大半夜的,陛下还陪着娘娘看月亮,可真有闲情逸致。”

我笑道:“小时候在家,姐姐就喜欢风花雪月,只是我不大爱搭理她。如今有夫君陪着。这本就是姐姐想过的日子,她也应该过这样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