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春午后,温暖宜人。日光落在中和殿的圆顶金色琉璃瓦上,洒落一片温柔明媚。中和殿,殿名取自“致中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200],规制取自“上圆下方,八窗四闼,布政之宫,在国之阳”[201]。坐在谨身殿向外望一眼,颇有终始如环,生生不息,自有永有,更古无伤之意。
再向南,便是高高在上的奉先殿。十年前,我和锦素各自牵着高曜和高显,在守坤宫的大门前眺望奉先殿和谨身殿的勾檐镇瓦,铜铃大吻。“秦川雄帝宅,函谷壮皇居。绮殿千寻起,离宫百雉馀”,这里虽非长安,因着南北一统的雄图霸业,终于也颇具气象了。我从未想过有一天我会看得这样真切,又这样恍惚。紫藤花下偶然的相遇,是这迷梦的开始。
小简早已捧过几张诗作,轻轻地唤了我一声。我这才回过神,站起身双手接过。一一看去,都是些歌功颂德的肉麻诗章,乏善可陈。我笑道:“诗词一道微臣不甚通晓,不敢妄论各位大人的高作。”
皇帝笑道:“不擅作诗也会看。只管直说。”
我恭恭敬敬道:“微臣以为,宇文大人的一句‘酒若春水绿,月如秋霜白’最好。让微臣想起了北魏常景咏司马相如的诗作中,有一句‘郁若春烟举,皎如秋月映’[202],词句仿佛,意境也有交叠。”
宇文君山一怔,忙起身道:“大人读过北魏诗?”
我笑道:“《魏书》中录了这首诗,觉得好,便记下了。”
宇文君山道:“实不相瞒,在下的这一句,正是临摹此句之意境,然而终究是平实无趣了。”
皇帝笑道:“原来是咏司马相如的诗作。司马相如为武帝首倡封禅事,宇文卿也曾参与拟定封禅的礼仪。真是巧了。”
宇文君山道:“臣闻‘天下有道,则礼乐征伐自天子出’[203]。陛下囊括八方、一统六合,诸夏蛮夷,同沐皇恩。微臣读书,专攻《礼记》,就是为了有朝一日昭天朝仁义于天地,明圣君功业于兆庶。且微臣读司马相如传,向感其忠款,钦其持节,爱其文采,叹其远见,因此凡与司马相如有关的文章诗词,微臣特别留意。”
皇帝甚是满意:“宇文卿矢志不移,得偿所愿,有司马相如的忠款与远见,朕心甚慰。传旨,赐宇文卿物百段,银百两。”话音刚落,门外一个听旨的小内监一溜小跑去传旨了。
宇文君山谢恩道:“是陛下不以臣才具浅薄,臣方得略效犬马。”
皇帝呵呵一笑:“添酒。”
宫女添了酒,宇文君山持觞出座,下拜叩首:“蛮夷寇边,百姓呼号惨怛,无不举目延颈,祈望圣恩。陛下发愤,激策天兵。龙驹驰辔,天狼伏镝。今宗祀泰一,神乐四合,陛下登告岱宗,功德彰显。天下幸甚!臣君山奉觞再拜,上万岁寿。”于是再拜。
皇帝甚悦,道:“敬举君之觞。”宇文君山举觞,待皇帝饮过,他陪了一杯。在座都举杯饮尽。君臣莞尔,其乐融融。
皇帝道:“‘酒若春水绿,月如秋霜白。’愿春水秋霜,君臣永如今日。”众人齐声称是。
我笑道:“若论诗词才学,宫中首屈一指乃是封女史,若封大人在此,定然另有一番妙评。”
皇帝笑道:“这有什么?誊抄一遍,拿回后宫去,请封大人品评罢了。”小内监收起诗篇,退了下去。皇帝又向封羽道,“封爱卿与令爱俱是朕之股肱,传扬出去,亦是君臣佳话。”
封羽举觞道:“圣上谬赞。圣上继绝拯溺,俾臣转死沟壑之躯,得效犬马微劳,伏惟圣恩,感泣沾襟。臣羽奉觞,敢上万岁寿。”于是起身再拜,众人陪饮。
皇帝放下银杯,像是忽然想起什么,长叹一声,颇为懊恼:“论起来,封女史是名动京城的才女,她的诗作,朕却从未读过。朱大人与封女史是同僚,想来是常切磋了?”
我会意,忙道:“启禀圣上,当年殿选女巡时,封女史一句‘属镂空自夜夜鸣’,铿铿然既清且厉,足以警示后世君臣。微臣直记到如今。”
皇帝道:“这诗却没听过。”
我曼声道:“楚人戚戚姑苏行,心腹高论奉吴君。万舰举桅出瀛洲,三军拥旌走艾陵。伯嚭岂惜珠宝器,夫差珍重美人情。当时无端怨西施,属镂空自夜夜鸣。”
皇帝赞叹道:“封女史当年只得十二岁,却有这样的胸襟和见识。封卿教女有方,说起来,封女史的官位还是咸平十八年所授,如今进御书房已近一年,诸事妥帖,甚合朕意。未及擢赏,是朕的疏忽。”说罢提高了声音,“传旨,女史封氏襄赞政事,敬慎周密,拾遗补缺,恭备顾问,擢正五品女丞,授正四品女典俸秩。”
小内监飞起欢快的脚步,去后宫传旨。封羽出座,伏地道:“微臣贱息,敢望天恩?实受之有愧。”
皇帝道:“封爱卿有女若此,当之无愧。”封羽三拜固辞,这才代女谢恩。
饮宴本已近尾声,两轮祝寿,三番受拜,皇帝已掩不住一脸的倦色:“朕该回去饮药了,不然御医们又要来聒噪。”
众人齐齐站起,恭送皇帝,直到他从后门出了谨身殿,才松快下来。李司政和封羽率先来作别。封羽满目感激,但宫中人多,实在不便多说。当下两人结伴出去了。
宇文君山上前一揖:“下官时常听拙荆提起朱大人,不想今日得见,幸何如之。”
我还礼道:“大人今天好彩头。”
若不是我提起司马相如,宇文君山又如何灵机一动,说起封禅之事?“多谢大人。”他一笑起来,三分含情,两分出尘,颇令人心动。绿萼进殿来接我,刚刚站到我身边,脸就红了,低下头不敢瞧。
宇文君山追上李司政和封羽,三人结伴出宫去了。胡不归这才缓缓上前,微微一笑道:“今日始见辛宪英,恨相见太迟。”
我一怔,这才想起,数年前他曾为我写过一出《宪英劝弟》的戏。我忙还礼:“先生好戏。”
胡不归口角一扬:“‘道之出口,淡乎无味’[204],大人一言,一赏一擢。”我还未来得及体味他的话,他已退了一步,广袖一拂,飘飘然像一团胖云一样去了。我呆了片刻,心中微微不快。
施哲最后自座中站起,上前道:“今日奉旨入宫侍宴,不想遇见大人,可算意外之喜。更喜的是,大人今日与朝臣同列,可见在圣上心目中,大人足可托付国事。在下回去说与采薇听,她一定很欢喜。”
心中的不快像烈日下的荫翳,很快便散去了。再见施哲,心中只有喜悦和感激,于是屈一屈膝:“还未贺大人升迁之喜。采薇妹妹好么?”
施哲笑道:“甚好。待大人休沐出宫,自可相见。”顿一顿,又道,“宫中不便久留,这便告辞了。”
我亲自送施哲出了谨身殿,看他自中和殿右侧下了高台,这才按下泪意,转头向绿萼道:“回漱玉斋吧。”
好一会儿,不见绿萼动静,只见她正呆呆出神。我推了她一下:“绿萼……”
绿萼这才醒悟过来,低头道:“奴婢在想,嗯……那胡不归说的话是什么意思?阴阳怪气的。”
我失笑:“我是内宠,他瞧不上我也是平常。”
绿萼扁了扁嘴,不服气道:“他自己不也写戏、写曲子取悦君王的——内宠?他还不如内宠呢!”
我笑道:“‘君子出言以鄂鄂’[205],他没有错。何况他是陛下的上卿,还是不要得罪他的好。这种话以后不可乱说。”
绿萼道:“他还没做官呢,若有个一官半职,那还不飘上了天!”
我笑道:“好了,你如今越发厉害了。”
待走到西一街,绿萼见左右无人,这才又问道:“圣上让姑娘见这些朝臣,是什么意思?”
两道朱墙如山耸峙,一线青天高远狭长。这十年来,从未变过。我却觉得自己像一只破茧的蝶,在和煦的春日中,静静地晒去翅上的水滴。他命我回宫,并不仅仅是因为思念,更因为他已放弃在我和高曜的身上追寻悫惠皇太子的死因。不,或许他早已经放弃——在我辞官的时候。
“大约是认命了吧。”
绿萼不解道:“认命?认什么命?圣上是这天下最有权势的人,竟也要认命么?”
我叹息道:“‘自王公逮庶人,圣贤及下愚,凡有首目之类,含血之属,莫不有命。’[206]有命,就要认。”
回到漱玉斋,只见小莲儿和采衣一个朝前,一个向后,并肩坐在秋千架上说话。小莲儿温柔沉静,采衣清丽明艳,像两盏并蒂而开的玉兰。小丫头们都远远地在一旁玩耍。采衣双目微红,笑道:“自此后,我和姐姐终于可常来往了。”
小莲儿微笑道:“你服侍大人,我服侍娘娘,自然可以常来往。”
绿萼扶着我走过去,众人都站起身来。小莲儿忙上前来向我请安。我笑道:“许久不见了,姐姐这么快就知道我回来了?”
小莲儿欢喜道:“咱们娘娘午膳前才回宫,一听说大人已经回宫,就催着奴婢们来瞧。奴婢还说,大人必是先去定乾宫谢恩,才会来粲英宫,娘娘这才作罢。午歇一起来还是命奴婢来漱玉斋等着,说是一见到大人,绑也要绑了去。”
虽然我一回宫就命绿萼去粲英宫,其实我去瞧玉枢的兴致并不高,甚至有些惴惴的不情愿。听闻玉枢这般焦急,我越发懒懒地心虚:“待我更衣,就去。”
采衣跟了上来:“奴婢服侍大人更衣。”
我笑道:“不必,你在这里陪着小莲儿说话好了,不可怠慢了客人。”
我换了一件萱草黄窄袖襦衫,卷草纹自肩头蔓延到袖口。系了一条枯色簇花团纹齐胸襦裙,垂下赤色丝带,又挽上一条绯色织锦披帛。绿萼道:“姑娘偶尔穿这么出色的衣裳,也很美。”
交领中露出一线赤色中单,在镜中明晃晃的甚是娇艳。我抚着衣带,微微迟疑:“这件衣裳会不会太亮了些?”
绿萼掩口一笑:“这是什么话?莫非还怕穿得太美,婉妃娘娘不高兴么?”
我一怔,低头理出中单的袖口。想着自此后又要应付玉枢的种种心思,不觉苦笑:“你说得没错,我最怕姐姐不高兴了。”
出了漱玉斋,直走进益园,我这才问小莲儿道:“你和采衣很要好么?”
小莲儿一怔,想了想道:“认真论起来,也只是相熟,并不算要好。”我一时好奇起来,便在紫藤花架下站住了。小莲儿续道,“小七……嗯……采衣是大人走后才得宠的女御,若不是因为圣上病重,这会儿若生下一儿半女,恐怕也是姝媛了。”
藤影在裙上绵延至地,奔向远方隐约繁盛的花事。缺了时日,终是力不从心。想起曾经被皇帝宠幸过的美貌女御——因妄议周贵妃而病死在宫外的张女御、恃宠生娇的王女御和邓女御,在定乾宫寝殿苦苦等候却被贬斥的黄女御,还有惨死的紫菡,或者还有我怎么都想不起的那些——不禁叹息:“听你这样说,倒真是可惜了。”
小莲儿笑道:“采衣得宠的时候,正是我们娘娘怀着寿阳公主的日子,也算一枝独秀。但她一丝傲气也没有,私下里总来求奴婢,想去我们娘娘面前侍药。因此才熟识。奴婢怕娘娘见了她不高兴,便没有回。年初圣上遣散女御,不想采衣竟分到了漱玉斋,也是巧了。大人不也很喜欢她么?奴婢听说大人一回来就赐了她名字,涨了她的月例。”
我一时语塞,不觉笑意嘲讽:“是很好。”小莲儿一脸不解。我又道,“那便留下她,以观后效。”
本当是往后殿习舞的时辰,玉枢却坐在凝萃殿前绣花。她穿了一件妃色团花对襟襦衫,系着一条茜色长裙,腰间结着青白双鱼玉扣。百合髻高高绾起,簪了两簇水红色蔷薇宫花。额间花钿扬起修长红翼,似要一头飞进蔷薇花丛。银针闪闪,彩线细若游丝,周遭静若空谷。
年纪渐长,玉枢却比从前更加娇美。我抚一抚自己干冷粗糙的肌肤,再瞧一瞧自己一身华裳,像一段锦绣裹在了枯木上,颇感力不从心。我和她明明生着同一张脸,瞧上去却似两个人。她绣花时胡思乱想、心不在焉的神情,依旧还有小时候娇憨茫然的样子。而我,却无论如何也寻不见过去的踪迹了。
小莲儿早已上前禀告。银杏是第一次见到玉枢,呆了片刻,张了张口说不出话来。
玉枢听说我来了,猛地站起身来,险些掀翻了针线。我疾步上前,立在阶下,规规矩矩行了大礼:“微臣参见婉妃娘娘,娘娘万福。”鼻尖贴近地,能闻到两旁逸出的春泥气息。
静了好一会儿,玉枢亲自下阶扶我起身。未待我看清她的脸,她已紧紧抱住了我:“你走的时候,怎么也不和我说一句话?你便是来不及等我醒过来,把我唤醒都不愿意么?”说罢哭了起来。她的左拳砸在我的背上,落势沉重,收势却轻。
我不想见了面第一句话是这个,想一想当年告别的情形,也确是我矫情了些。我又惭愧又心酸,哽咽道:“我错了,姐姐不要生我的气。”
玉枢这才放开我,低下头,两只手在脸上胡乱拭泪,像个小孩子一样啜泣不绝。小莲儿上前笑道:“好容易大人回宫了,娘娘该高兴才是。哭冷了脸,伤肌肤。请娘娘和大人去屋里坐,奴婢吩咐人打热水去。”说罢向绿萼使了个颜色,绿萼忙掏出帕子为我拭泪,银杏扶起我,跟着玉枢一道走入凝萃殿的西厢。
凝萃殿的西厢凝聚着一股熟悉的暖香。玉枢一进来便低头哭个不停,连珠价地责备我:“你辞官离宫这样的大事,都不来和我说一句话。宫里知道了,都说我容不得你。你倒好,去青州躲清净,我却是难做人。我生寿阳的时候,吃了那么多苦,想一个亲近的人在身边陪着也没有。亏得晅儿还念着你,总是问我姨娘去了哪里,为什么不来看他。一个三岁小儿的心肠都比你热,你说你惭不惭愧!”说罢抛下已经湿透的绢帕,又摸出一副来握在脸上,哭个不住。
我愈加惭愧,复又一惊:“姐姐难产了么?怎么不写信告诉我?”
玉枢扭过身去:“我难产干你何事?写信告诉你又有什么用?!你说你会陪我生下这孩子,一扭头先逃跑了!你最坏最无情!亏我还在陛下面前想了好些无用的话来挽留你的官位,你就是这样报答我的!”
我被她说得焦躁起来,只得转头问小莲儿:“娘娘分娩的时候,老夫人没有进宫陪伴吗么?”
小莲儿委屈道:“老夫人那时明明在青州——”我这才想起来,原来母亲是在玉枢产下寿阳之后才回京的。
玉枢打断道:“和她这个无情的人说这些做什么?说了也是无用,不准说!”小莲儿只得噤声。
我一怔,推开小几,挨了过去,抚着她的背,含着眼泪忍住笑:“既不准说,那过去的事,就不要再提了吧?”
玉枢嫌恶似的躲开我,没好气道:“你当然不想提起了,这都是你的错!”
我忙道:“是,都是妹妹的不是。”说罢起身在她面前又行了一个大礼,“玉机给姐姐赔不是了,姐姐宰相肚里能撑船,就原谅我这个不懂事的妹妹吧。玉机不是回来了么?以后任打、任骂、任差遣,只望姐姐千万不要不理我。”
玉枢哧的一笑,慢慢止住哭泣:“快起来,谁稀罕你赔不是!”
正说着,小丫头端了热水、沐巾和胭脂水粉等物进来。小莲儿忙扶起我:“请娘娘和大人净面。”洗干净了泪水,玉枢才敢把脸转过来。她脸上的胭脂和眉心的花钿都洗掉了,眼皮又红又肿,对着镜子不停地揉,又叫拿冰上来敷着。她不理我,我也不说话。好一会儿,她自己也不好意思起来,遂向小莲儿道:“叫小钱过来,给朱大人磕头。”
我推开胭脂,挥手命他们退了下去,笑道:“以后尽有见面的时候,何必急在一时?”
玉枢瞪起眼睛:“我要让你瞧瞧,我是如何善待他的。你的话我都记在心上,我的话你却一句也不听。”
我叹道:“小钱当年伤得很重,多谢姐姐费心了。”
玉枢余气未消,把裹着冰块的湿巾扔进盛热水的铜盆里,险些又要哭。她低下头,忍一忍道:“如今你回来了,我听说漱玉斋都是新人,你一定用着不顺手,况且没个心腹也着实不方便。我知道小钱也想回漱玉斋去,你今日便将他领回去吧。”
我按下泪意:“多谢姐姐。”话音刚落,粲英宫的小丫头回报,小钱出宫去了。
玉枢恍然道:“我想起来了,我差他回家传话去了,说不定这会儿在外面乱逛呢。”
我笑道:“小钱在宫外乱逛,姐姐也不管管他?”
玉枢哼了一声:“他极少出宫,就由他去吧。再说他在漱玉斋的时候,也没见你约束过他。偏让我做这个恶人!”
我如今是动辄得咎了,只好低着头不说话。正相对无言,乳母抱着一个粉白衣裳红裙子的女婴走了进来,笑嘻嘻道:“小公主午睡醒了,要娘亲抱呢。”几个服侍公主的宫女也跟了进来,西厢顿显窄小,气氛却活络起来。玉枢抱过寿阳,放在腿上,取过小宫女捧着的长命锁,亲自套在寿阳的胸前,细细摆正了。寿阳一双眼睛甚是灵动,不停地看我。见我也看她,又害羞地将脸埋在玉枢的怀中。
我笑道:“寿阳有一岁了吧?”
玉枢白了我一眼:“陛下去泰山之前才办的周岁宴,你不知道?明知故问!”我讪讪道:“抓周了么?”
玉枢一面给她擦脸,一面道:“既然周岁了,怎能不抓周?”《诗》曰:“无易由言,无曰苟矣。”[207]看来我还是不要说话的好。于是低了头只管喝茶。
玉枢瞟了我一眼,又道:“说起寿阳抓周,也是奇怪。那么些亮闪闪的珠宝不捡,偏偏抓了一把灰不溜秋的铅弹子,抓起来放下去,放下去又抓起来,只喜欢听个响。那些弹子,也不知道是谁放进去的。我在一边看得心惊肉跳,生怕她一喜欢,抓两颗吞到肚子里去。”
寿阳擦过了脸,含混不清地喊妈妈。玉枢将女儿抱在怀中,问她道:“寿阳饿不饿?”寿阳咧嘴笑了,依旧兴致勃勃地喊妈妈。玉枢握住她的小手,在她手心里印了一吻。寿阳便安静地爬到玉枢身后,玉枢拿过丫头手中的几件布偶,丢给她玩。我只安静看着。
忽听玉枢道:“你们都下去吧,只留小莲儿在这里便好。”一时十几个乳母丫头都退了出去,依旧只剩小莲儿、绿萼和银杏。室中又静了下来,只有寿阳偶尔的呢喃和含混的笑语。玉枢幽幽的叹息让我莫名心慌:“陛下说,寿阳这孩子像你,连抓周抓的都是火器。慧贵嫔听了,很是不悦,听说一回宫就踢翻了花盆。亏她的脚还有力气踢。”
我不敢接话,也不知该说什么,只得没听见似的专心和寿阳玩耍。寿阳的眼睛异常明亮,一笑起来,双颊堆成圆滚滚的两团。她扯着我的披帛,双手微微用力。只听玉枢又道:“连母亲也说寿阳像你小时候的样子。”
我笑道:“我难道不是和姐姐生得一样么?”
玉枢笑道:“我也是这样说的,可母亲说,就是像你不像我。我一急,就对母亲说,那等玉机回宫了,就把寿阳养在玉机的身边,长大了连侍读都省了,又是亲姨娘,定然教成一个高大家。”
我一怔:“什么高大家?”
玉枢笑道:“就是班昭啊,不是都喊她曹大家么?”
我掩口笑道:“班昭嫁给了姓曹的。所以叫曹大家。寿阳姓高,如何嫁给姓高的?”
玉枢笑道:“我就是不知道她将来要嫁给谁,所以暂且喊她高大家。我看,从今日起,寿阳就送到你的漱玉斋去好了。”
我忙道:“她是姐姐的孩子,自然该养在姐姐身边。我可不敢抢姐姐的孩子。”
玉枢哼了一声,我的心便突的一跳。她轻轻抚着寿阳的柔发,缓缓道:“我的孩子,自然也是你的孩子。从母如母,日后我的三个孩子启蒙念书,你别想躲懒。”
寿阳扯住我的披帛慢慢爬到我的身边,仰起脸好奇地看着我。看看我,又回头看看玉枢,若有所悟,欲说还休。我只冲着她傻笑。玉枢掩口笑道:“她这是要你抱她。”
我奇道:“这孩子也不会说话,你是如何知道的?”
玉枢道:“我是她亲娘,她想要什么我还能不知道么?”于是我只得伸手将寿阳抱了过来。寿阳软绵绵地倚在我的怀中,我想去摸她的脸,又怕手掌不干净,便只抚了一下她的柔发。心境忽而变得安宁而充实。
玉枢问道:“你这一年都在青州做什么?写进宫的信每次一百个字都不到,几个月也不写一封。母亲说得不错,你这个人就是一副冷心肠,小时候还不觉得,越大越是这么回事。”我抱着寿阳,竟忍不住摇晃了起来,像哄小儿睡觉一般。玉枢忍不住笑道,“她才睡了起来,小心又摇睡着了,晚上走了困。”
我连忙坐直了,有些手足无措:“我在青州和族亲一起,也不过就是清净度日罢了,并没做什么。”
玉枢把寿阳的小布兔子扔了过来,我一让,刚好落在寿阳怀中。寿阳咯咯笑了起来,抱在怀中爱不释手。玉枢道:“你还骗我?我都听封女史说了。”
封若水既然掌管小书房,若听说我在青州的事,也不足为奇。“听说什么?”
玉枢道:“我听封女史说,青州寿光的知县叫什么申景冰的,参了你一本,说你身为外戚,在寿光阻挠他烧毁禁书呢。你果真阻拦他了么?”
我一怔,道:“算是吧。可是朝廷并没有派人来查这件事。”
玉枢道:“自然没有。封女史还说,寿光县耆老朱混上书,自陈前因后果。说你若因此得罪,这罪过都是他的,圣上便没有追究。后来朱混又上书,说你在寿光振赡族人,排忧解难,大家都夸你是个好人。”
我在寿光与朱混并无太多往来,一年中不过是新年和他的寿辰才见一面。我颇为意外,感激道:“我竟不知道朱老爷子为我上书,为我免灾。”
玉枢道:“你是不在意,可你的好旁人都记着。”
我叹道:“我在青州也没做什么。”
玉枢伏在小几上,一面拿着一只布老虎逗寿阳玩耍,一面笑嘻嘻道:“我知道你把家里的院子都开成公堂了。我问你,你在寿光可破过杀人案?”
我一怔,道:“杀人案是有一件,不过不是在寿光,而是在青州。”见玉枢的目光中有询问之意,我忙又道,“这样腌臜的事情,又何必听?”
玉枢道:“我想听你说,你要把你在寿光破的案子,做的事情统统说一遍,一个也不准少。你若说得好听,我就原谅你了。至于杀人案,你不必告诉我死人是什么样子的,只说你如何破案的便是了。”
我笑道:“乡亲们过得很苦,米缸里少了一粒米,砧案上少了一片肉都要来告的,都说给你听,只怕要三天三夜。”
玉枢扁扁嘴道:“那就说三天三夜好了,就从青州的杀人案开始说好了。”寿阳似乎知道我要说故事了,瞪着圆溜溜的眼睛,双唇抿成一线,甚是专注。玉枢道,“你瞧,寿阳也爱听。”
我只得道:“那件案子,说起来也不值一提。青州有一户贩茶叶的柳财主,生辰那日,请了几个歌女来助兴。谁知到了第二天早晨,他的家奴慌慌张张来州府报案,说是其中一个歌女死在家中,家主却不知所踪,现场只留了一把凶刀。青州刺史卢忠祥立刻发了文书追捕,总算他还没有逃远,第二天就追到了。卢刺史见他衣服和鞋底都有血迹,便认定他是凶手,下到狱中一顿拷打。此人虽然胆子小,嘴巴却硬,直到皮开肉绽、筋骨断折,也不认罪。因他是杀人重犯,州衙不准家人探望。此人在狱中生了很重的病,眼见就要死了,只得请大夫来治,倒也不敢再用刑了。”
玉枢关切道:“真是此人杀的么?”
“卢刺史怕他一命呼呜,结不了案,于是来寿光寻朱老太爷。老太爷又寻到了我。我本不想去,奈何人命关天,又是老太爷亲自出面,只得去了。”
玉枢笑道:“你在宫里破过俆女史和三位公主的案子,这一桩自然不在话下。”仿佛又回到小时候姐妹两人并肩闲话的情景。我说着,她听着,一副总也听不够的新鲜表情。
我心中一暖,微微一笑道:“姐姐太抬举我了。出寿光的时候,明说只是去听一听案情,一道参详,怎敢说一定能破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