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海上风浪小, 楼船行在海上一路平稳。
丹穗原本担心会有海寇劫道,但一路顺遂, 海上除了跳出水面的鱼和捕鱼的海鸟,连个人影都看不见,就连海边的渔村也是空的。
又路过一个渔村,楼船靠岸,女人留在船上,男人下船去搜寻粮食。
“丹穗, 你们去潮州后怎么安顿?是寻个村落住下,还是住在繁华的城镇上?”春巧倚在船舷上问。
“繁华的城镇上吧。你跟陆大侠是怎么打算的?”丹穗问。
“潮州临海,那儿的人常年出海打鱼, 陆定没这个本事, 倒是有一把力气, 我打算让他寻个能开荒种地的村落住下来。我也不指望田地收成能发财,顾得上嘴就行,我们手上还攒了些银钱,够我们用半辈子了。”春巧是过够颠沛流离的日子了,她想要安定下来,不想让陆定再掺和朝廷、江湖上的事。她打算寻个偏僻的村子, 最好跟外界不通消息,他当个农汉,她当个村妇,养群鸡鸭,多生两个娃,闲散自在地过完余生。
“要我说啊,那些一辈子都住在村里,除了赶集不外出的人, 这辈子才是享福。”春巧补充。
丹穗认真思考片刻,想不明白她这番话的意图。
“你说得对。”她应和一句,接着说:“韩乙在潮州有熟识的好友,我们打算去投奔他们。”
“那到了潮州后,我们就要分别了。”春巧翘起嘴角,面露高兴。
丹穗这才悟到她的意思,她这是含蓄地告诉她,她和陆大侠不想跟他们再有联系。
“都下来,韩兄弟他们用村里的灶煮了饭,我们吃了再走。”大胡子过来喊。
船上的人闻言,纷纷下船。
韩乙他们在被弃的渔村里找到两袋半的糙米,还有一筐咸鱼和几缸咸菜,他们留钱买走糙米和咸鱼,这顿饭就是蒸的米饭和咸鱼,又煮了锅咸菜蛋花汤。
吃过饭后,二十七人登船离开。
晚上睡觉的时候,丹穗把春巧的意思告诉韩乙,“我觉得其他人应该也有这个意思,春巧是被推出来探口风的。”
韩乙沉默,在船上的这些日子,他生出去潮州后和大胡子他们办个武馆或是镖局的想法,有武馆和镖局,一能有些收入,二是方便他们这些外来人藏身,三是日后若要杀贪官污吏或山贼林匪时能有帮手。但以目前的情况看,其他人可能是真打算金盆洗手,过上隐居避世的日子。
“我觉得这是好事。”丹穗开口。
“好在哪儿?”韩乙疑惑。
“你一直以来都是独身闯江湖,图的是什么?省事?没人拖后腿?不管是上山杀土匪还是追杀采花贼,不用听旁人的意见,按自己的心意行动。我说的对不对?”
韩乙点头,他明白了些,“人多想法多意见也多,容易有矛盾。”
“对,船上除了两个残兵,一共有八个男人,你们要是合力办个武馆,谁当馆主?你想当,其他人或许也有这个想法,你们八个人里没有让人信服的领头人,过不了多久肯定会各自抱团,最后散伙。”丹穗条理清晰地跟他分析,“能心平气和地散伙还是最好的结果,万一生出仇恨,轻则散伙的人再开武馆,两个武馆打擂台,重则去官府报官状告你们手上人命无数。”
韩乙闻言,他立马打消了合伙办武馆的打算。
两人又聊一会儿,商定在抵达潮州之前不谈落脚之后的事,也不透露办武馆的打算,日后能主动留下来的人才考虑合作事宜。
……
二月中旬,楼船抵达福州,船进港口,韩乙他们才得知消息,临安城破时,左丞相一行人护着皇室里哪个郡王逃走了,如今在福州新建朝号,福州成了皇都。
“仗还没打完啊,我以为战争已经结束了。”丹穗脱口而出。
其他人沉默。
“杂种。”大胡子唾骂,“胡虏又要被他们引到南方来,没骨气的杂碎,不敢打只会逃,中原大地上的战火就是他们引燃的。”
“放屁,要不是胡虏入侵,哪来的战火?”曲丁庆怒目大骂。
大胡子不接话茬,他自顾自说:“依我看不如早几十年就亡国,好歹不用死这么些人。先是跟金兵打,接着跟胡虏打,至少填进去两代人了,多少人家没一个男丁,男丁还没长成就被赶去战场上祭刀了。”
曲丁庆动了动嘴,他没法反驳,被胡虏攻破的城池,十有八九被屠城了,别说没有男丁,好些乡镇几乎没有活人,十室九空。
“贼闯进你家里,你是乖顺地交出金银财宝还是举起刀抵抗?”丹穗忍不住问。
大胡子瞥她一眼,面露不耐烦。
“就是叫花子也会守卫自己的地盘,朝廷是个大富翁,他怎么可能把自己的地盘和财宝拱手让人。就是你,我现在让你把你的银钱都交给我,你会愿意?”丹穗继续说,“生在乱世没办法,本朝也是杀了不少人才建立起来的。”
“朝代更迭一向如此,今朝胡虏杀汉人抢夺地盘,百年后,汉人会举起刀斩杀胡虏,再建新朝。”韩乙接话,这是丹穗告诉他的,他把这番说辞转述给其他激愤的人,这世道是他们改变不了的,不如放过自己。
“皇室软弱,所以姓赵的气数已尽。”当然,韩乙也是憎恶朝廷的。
“所以我没说错,夹着尾巴逃跑还想建都的杂碎该死。”大胡子执拗地说。
“早晚的事。”丹穗开口结束这番争论,她催促说:“我们在这儿补足食粮,尽早离开吧,免得又陷进麻烦里。”
大胡子又瞥她一眼,这次没有反驳她的话。
“船在三个时辰后扬帆,过时不候啊。”韩乙发话。
“韩乙,你跟我来一下。”丹穗说。
二人转身钻进船舱,丹穗拿出她的包袱,把金玉首饰一一拿出来交给他,“我没去过潮州,不知道潮州是什么样的,不过想来没有福州繁华。福州如今成为皇都,想来达官贵人不少,这些首饰成色好,样式精美,应该能卖个好价钱。你拿去卖了,我们拿银钱去潮州开私塾建武馆。”
“可这些都是你攒下的……”
丹穗拍他一巴掌,她瞪眼说:“我们现在还分什么你的我的?这些都是施老爷送的,我不喜欢,以后你给我买。”
韩乙把首饰收下来,他勉强笑了下,说:“跟了我,是你吃亏了。”
“胡说八道,没你我早死了。”丹穗推他出去,她催促说:“快去快去,不要再耽误了。”
“你跟我一起去。”韩乙拽着她往楼下走。
“我没户籍啊!”丹穗压着声说,她拽着船舷不肯动。
“应该能混进去,就说你的户籍在逃命的路上掉了。”韩乙掰开她的手指,说:“来都来了,进去逛一逛。”
丹穗心动,她心想要是混不进去,大不了再回船上。
船上只剩两个残兵,其他人都下船了,丹穗和韩乙进港口时,已经看不见李黎和春巧她们的身影。
“户籍呢?”值守的兵卒问。
韩乙把他的户籍递过去,他淡定说:“我俩是从临安府逃出来的,路上掉了个包袱,我媳妇的户籍跟着丢失了。”
兵卒一听临安府,不耐烦的神色顿时消散了,再看韩乙额头上还挂着一条疤,他没再怀疑,抬手放行。
丹穗窃喜,待走远了,她嘀咕说:“核查挺松的嘛。”
“他们现在主要防胡虏和海寇,我们不是胡虏人,我还拿的出户籍,没什么可怀疑的。”韩乙看路边有卖蚝烙的,他牵着丹穗过去买五个,她应该没吃过这个吃食。
“嫂子,跟你打听一下,福州最大的当铺是哪个?”韩乙付钱时问。
“万客当铺,在福安街上。”
韩乙谢过,他牵着丹穗离开。
“你也吃,挺好吃的。”丹穗举起蚝烙喂他。
韩乙咬一口,说:“你先吃,吃不完了再给我。”
“老爷,夫人,你们二位要去哪儿?要不要雇我的骡车?”一个长相机灵的小子凑上来问。
“福安大街离这儿多远?”韩乙问。
“可远了,有上十里路,你们二位走过去少说要半个时辰。坐我的骡车吧,五十文钱,我把你们送到。”
韩乙看丹穗一眼,他点头答应了。
骡车上有遮雨挡风的棚子,丹穗坐上去扒开门帘往外看,没吃完的蚝烙塞给韩乙解决。
离港口远了,风里的鱼腥味淡了,路上行走的人衣着变得整洁,面色也从蜡黄过渡到红润。
这是一座百姓生活安乐的城池,可惜不久后也会遭战火摧残。丹穗放下门帘,不再左顾右盼地打量。
到了福安大街,韩乙扶着丹穗下车,他递六十个铁钱过去,交代说:“多给你十文,你在这儿等着,我们买完东西还坐你的车回港口。”
“哎,那我就在这儿等你们。”
韩乙和丹穗先去找当铺,两个金镯子、一个金簪和两个玉镯,一共当七百贯钱,韩乙选择兑成七个银锭。
离开前,韩乙问:“掌柜的,你们当铺里有书吗?”
“有,你要什么书?”
丹穗扯韩乙,“不买书。”
“潮州蛮荒,估计没几个书肆。你开私塾不能没书,就在这儿买吧。”韩乙低声说。
当铺里有孩童启蒙书,书半新不旧,价钱也不贵,丹穗挑拣一番,用三贯钱买走三十七本。
出了当铺,丹穗和韩乙又去书肆一趟,她在书肆转一柱香的功夫,挑十二本书,买五十支毛笔、一方砚台、七个墨条和一箱宣纸。
“墨条和砚台买少了吧?难不成砸碎分给学生?”韩乙问。
“我自己用的,我打算自己写书编书。”算术方面的书籍太贵了,也不如她看过的全面,丹穗打算闲下来了自己编写。
笔墨纸砚搬上骡车,丹穗留下看着,韩乙去粮铺买粮食。
“丹穗。”一个男人从骡车后方走出来。
丹穗忙朝粮铺看去,韩乙还没出来,她看向杜甲,连忙赶人:“你快走吧,韩乙看见你又要不高兴。”
杜甲没动,他是在当铺里看见她和韩乙,眼下来找她是特意避开韩乙的。
“你们不打算住在福州吧?要去哪儿?”他问,手上则是递过去一个沉甸甸的布兜,说:“拿着。”
“什么东西?”丹穗不接。
杜甲瞥见韩乙扛着粮袋出来了,见他拔步跑来,他把布袋撂给丹穗,一转身跑远了。
等韩乙跑过来,已经看不见他的人影。
“他……”韩乙不知道怎么问。
丹穗把布兜里的东西给他看,她刚刚当掉的首饰又回到她手上。
“他问我们是不是打算住在福州,还是打算去哪儿,我没跟他说。”她说。
韩乙咬牙暗骂一声,说:“不管他,上车,我们走。”
韩乙没进骡车,他跟车夫坐在车驾上,路上看了一路,都没能看见杜甲的影子。
“该死的,他迟早把自己的命玩完。”他气急败坏地骂。
回到船上,人已经到齐了,韩乙站在船尾扫视港口的一张张脸,没有他想见的人。
“扬帆吧。”他说。
楼船离开福州,继续南下。
船在海上又行一个月,在临近四月的时候,韩乙他们抵达气候潮热的潮州。
“韩兄弟,我们就此别过,往后有缘再见。”陆定递出一角银锭子,说:“多谢你载我们一程。”
韩乙想了想,他接过银锭子,伸手拍拍他的肩,说:“保重。”
“你也是。”
陆定和春巧各牵个孩子离开,在他们之后,又有四家人离开,同样也给了船资。
“韩兄弟,你要是不嫌弃,我们就跟你混了。”曲丁庆说。
孙大成接话:“我原本是想跟陆定一样,寻个偏僻的地方忘掉过去,拿起锄头过自己的日子。但在福州的时候听到你跟弟妹说的话,我也想明白了,朝廷什么的,该亡的亡,该兴的兴,我是管不了了,也不去管了。再有战事,我不打算再上战场,如此一来,我也不用避到不通消息的山林里。”
“这世道……我们的子孙或许能看见胡虏被赶出中原,他们或许会想出一份力,我不能让他们沦落成只会种地的汉子。我觉得你是有成算的,我跟着你混,日后杀匪除地头蛇,你带上我。”曲丁庆心气还没散,他精神抖擞地接话。
“也带我一个。”大胡子开口。
韩乙笑了,他点头说:“多谢三个兄长看得起,日后还请多包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