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谢清晏的伤势与脉象都稳下来后,戚白商到了院中,攥着从谢清晏身前解下的那枚玉佩,对着天上清月枯坐了半夜。
她记得清楚。
将阿羽带回家中,是在十三年前那个大年初一。
送去的那包药没能救下“她”的姨母,她让人驾马车将阿羽送回那个四处漏风的破庙住地里,那个女子的身体已经凉透了。
阿羽哭得那般绝望又无声,像是整个世间一切美好与希望都在那一刻彻底剥夺,戚白商那时候不懂是为什么,只能将“她”带回山庄里。
而今她明白了,那已是他在世上的最后一个至亲之人了。
哪怕那个女人打他、骂他、恨不得他死。
却又在每次他濒死时,哭着将他抱回怀中。
他这二十余年走来,该是如何极尽坎坷、绝望与孤独。
“你是什么时候认出我的呢……”
戚白商望着躺在手心,还沾着谢清晏的血的玉佩,喃喃地问。
顺着那枚玉佩,她望见了自己左手指根处的那颗小痣。
思绪短暂地停了片刻。
戚白商有些了然,她涩着声,红着眼眶将玉佩抵在额心,闭上眼去。
“啊……原来是那时候啊……”
难怪护国寺之行后,那人在她眼里从一个冷血可怖的屠夫,变成了一个喜怒无常、时而要杀她时而又用命护她的疯子。
从戚白商紧闭的眼睫下,一滴没能抑住的眼泪溢出来,跌落下去。
原来找回她之后,他一直在怕。
怕一着不慎满盘皆输,怕祸累及她;怕外戚豪族皇室,几座大山倾轧崩裂之下尸骨无存;怕上京旧案战火绵延,将她牵连其中;更怕将军百战死,她本就因他不幸,不该再以余生为他守孤坟。
难怪不肯成婚,不肯誓诺,只逼她答应,在他死前不会嫁与旁人。
[夭夭……别再抛下我。]
那人像陷在至深至切的绝望中最后一丝挣扎的呢喃又回到她耳边。
“……谢琅。”望着将明晓的天边,戚白商心中涩痛难已。
“姑娘!”
院外一声呼唤。
戚白商醒神,擦去眼角泪痕,忙从凉亭下起身回望去:“葛老?”
风尘仆仆的葛老背着行囊进来,忧心打量她:“我接了姑娘的消息,便去春山将紫苏两人接出来了……姑娘心中提起的大婚?”
戚白商张了张口,却不知从何说起。
看出她为难,葛老皱眉:“进来前,我看前院狼藉,听说昨夜戴着恶鬼面的玄铠军骤然闯院,绑走了新姑爷,坏了大婚,那谢清晏还强掳走了……”
“倒也没有。”
戚白商听不下去,慌忙打断。
她有些头疼,不知昨夜被谢清晏那样一闹,如今云歌县内要传成什么模样了。
不过眼下不是计较这些的时候。
“葛老,你可听说上京的消息?”戚白商问。
“我来正是要与姑娘说这个的,”葛老面色沉下来,“原本我昨日归京,却听说京城有人谋逆逼宫,局势乱得厉害。”
戚白商心口一紧:“宫中可出了,大事?”
“听说宋皇后与二皇子一个身死,一个禁足看押,”葛老迟疑了下,“玄铠军本是救驾有功,可谢清晏似乎抗了圣命,违令出城……”
“什么?”
戚白商脸色刷白,扭身看向婚房内。
见她反应,葛老了然叹气道:“姑娘,如今上京都在传,谢清晏非长公主所出,而是当年逃了的董家子——只怕这位镇国公招上天大的祸事了,你还是尽快将他送出去,万莫惹祸上身……”
话声未落。
忽听前院门外马蹄声疾,一声呵斥清唳如雷——
“上京天子来旨!”
“镇国公谢清晏,涉十六年前谋逆大案,阴通裴氏旧党……违抗圣上谕旨……”
“现奉旨捉拿谢清晏下狱,无关人等,速速退避!!”
随着天子使者下旨,禁军侍卫已经鱼贯入了前院,兵戈声铿然。
葛老神色惊恐地拉住了戚白商的手,只觉掌中冰凉。
她忧心仰头。
却见戚白商神色苍白,又带着某种她看不懂的决绝坚毅。
“葛老,请你速去上京,找我兄长戚世隐,请他设法带老师来见我。”
葛老顿觉不妙:“姑娘要去哪儿?”
“他伤势不轻,我不能撇下他不管,”戚白商轻声道,“我以医者身份,随他入狱。”
“……姑娘!”
“我意已决,葛老不必再劝。”
“……”
葛老咬牙,从怀中拿出一只薄薄的布包:“这是我在春山时,他们叫我交与姑娘的。”
戚白商接过一看,是那枚被她留在绯衣楼的琅字玉璧。
她刚想拒绝,猛然想起什么,将它取出,与手中玉佩一同贴身放入怀中。
“我知道了,葛老,速去吧,千万不要耽搁。”
她微咬住唇,涩然看向房内:“他的伤势,在牢中耽搁不起。”
“…好,姑娘保重。”
葛老离开院内须臾后,便见幢幢人影冲入院中。
闯进来的天子使者是一位戚白商不曾见过的白面无须的内侍。
他扫过戚白商:“广安郡主?”
内侍一顿,脸上挤出笑容:“上京盛传,镇国公冲冠一怒为红颜,看来竟是真的?”
戚白商如若未闻,平声静气道:“谢清晏伤重,性命垂危,我是医者,必须守在他身边。”
内侍冷然发笑:“广安郡主怕是不知道,这一回陛下盛怒,要将谢公送去的,可是死牢。”
“……”
戚白商轻抬眼,乌眸如濯:“便是地狱,我也要陪他走这一遭。”
内侍眼神一晃,抑下些许惊艳。
他轻挥手:“一同带走。”
顿了下,内侍冷笑:“手脚轻着些,若不慎磕碰了这位金枝玉叶的广安郡主,只怕阎王收要夜半来取你们狗命。”
戚白商眼神闪了闪:“多谢。”
她反身,走向房中。
榻上之人昏睡未醒,唇色苍白,颧骨却晕着烧红。
戚白商涩然咬住唇,抑住泪,轻执起那人的手:“谢清晏……”
“这一次,没人抛下你。”
“我陪你走。”
纵是此生尽头。
-
大理寺的死牢阴晦,潮湿,又冷得刺骨。
戚白商昼夜都难安歇,每每听到谢清晏昏睡中难抑的咳声,便觉心揪起来,非要守到干草铺起的“榻”旁,等他紧皱的眉心在她指尖轻抚下平复,才能安下心来。
只是他的伤经了两番长途跋涉波折,即便之前在衢州敷了药,如今伤口处也有溃烂之象。
戚白商时时照看,却还是苦于这地牢中环境恶劣,缺汤少药,只能看着他的伤逐渐恶化。
好在再次入夜前,谢清晏终于醒过来了。
彼时窗外弦月孤悬。
睁开眼的谢清晏望着牢狱矮窗,眼神里清寂无澜,他将手撑在身侧,便要起身。
“咳咳……”
牵动了伤处,他未忍下咳得胸膛微颤,只是下一瞬,他瞥见趴在身外蜷作一团的女子身影,硬生生惊愕止住了。
戚白商已经在他的咳声里本能醒来,对上了谢清晏紧紧凝眄着她的眼。
谢清晏哑声:“我是在做梦,还是……”
“你何时醒的?”戚白商忙上前,“你快躺下,不要乱动,你身上的伤已经加重了!”
谢清晏扣住了戚白商的手腕,他皱眉问:“你为何在这儿?”
戚白商想起他昏迷不知外事:“是圣上下旨,言你牵涉旧案,将你……”
“我是问你,裴氏旧案与你无关,京城事发时你更是舍身其外,”谢清晏声急促了些,“谁将你带来的、你为何会在这里?!”
“……”
戚白商很慢地眨了下眼,她明明想笑他烧糊涂了,不分轻重,不知自惜,却半点笑不出来。
“没人逼我,是我自己要来的。”
戚白商从他掌心张开手,回握住他。
她声音清浅,带着一种不善撒谎而故作的轻快无谓:“谢清晏,你抢了我的大婚,驱走我的新郎,就要对我负责。”
“……”
谢清晏眼底情绪迸发、挣扎,又抑下。
他握着她的手,忍着伤处的痛,他覆过颈下不再有那块玉佩的空处,僵停了许久,谢清晏终于还是忍不住抬手,将她慢慢抱入怀中。
“你已经知道了,是吗。”
那人声音沙哑,自嘲:“我明明忍到最后了,为何偏因一己私欲、功亏一篑。”
戚白商任由他抱住,涩然地眨了眨眼:“那是你替我选的,我不喜欢……我要自己选。谢清晏,现在你身上最重要的两块玉都在我手里了,就算你能离开这儿,以后也只能听我使唤。”
谢清晏伏在她耳畔,低低笑起来,抑着咳声与喘息:“好,我听。”
“……”
听他伤痛难抑,戚白商忍着泪,慢慢抚过他背脊,“那今后任何事,你都不许再隐瞒我。”
“好。”
戚白商微微直起身,声音也放到最轻:“如今朝野传闻,皆言你是当年死里逃生的董家子……我虽知晓你不是,却也不得实情,只能问你。”
她顿了下,怕触及他痛处,为他生死安危又不得不触:“那个孩子,董翊他……是不是死在十六年前的……”
“是。”
谢清晏低低应了。
戚白商心口骤然揪紧,涌上的酸涩几乎要呛她咳嗽起来。
谢清晏抬手,指腹压住她泛红的眼角:“别哭,夭夭。”
他喉结艰涩地滚动,面上却带笑。
“你要不要听,阿羽没有讲给过你的,‘她’与真正的阿羽,小时候的故事?”
戚白商慢慢点下头去。
“阿羽他和我同岁生人,只比我小半个月,是我最亲最近的幼弟……”
谢清晏轻拢住戚白商,像是拥着她,又像汲取这世间于他唯一的暖意:“他的名字,是我的外王父为他取得……翊者,辅也。”
“裴、董两家,都想要他将来成为我的臂助,他小时候便说,长大以后要做我的副将,护卫我身旁。于是他陪我骑马,陪我挽弓学射,只是他不喜欢夫子们的课业,唯独授文课时他不在我身旁……”
“他就这样一直陪着我……直到替我死在了那场大火里。”
谢清晏话声停得急,胸膛有剧烈而颤栗的起伏。
戚白商呼吸屏紧。
便听头顶那人低哑嘲弄地笑了:“那日行宫大火前,也是他骑着我的幼马,来找我的。”
“早知,若早知如此,我便不教他骑射了。”
谢清晏颤声难抑,字字痛得像咽下割喉的利刃:“姨母恨我,我害死了她的儿子,害死了她的所有亲人,她痛得疯了,却还要带我东躲西藏,把我扮作幼女逃过那些稽查的官兵……她总是质问我,是谁害死了她的儿子,是谁害死了裴家满门……”
“是我,夭夭……是我啊。”
像锐利的耳鸣声贯穿脑海,戚白商终于在谢清晏最后沙哑的痛声里再忍不住落下泪来。
她摇头:“不是你……不是。”
“连我的亲生母亲都恨我,在她要亲手杀死我的时候,是我的幼弟救了我,用他自己的性命……他那年才七岁……”
谢清晏低头,望着自己战栗的指骨:“这些年我杀的人太多了,我也记不清了,或许她们说的没错,我本就是个十恶不赦的恶鬼,当年是我为了逃生亲手弑杀了自己的手足幼弟,才从那场大火里逃出来——”
“不对!不是这样!”
戚白商再听不下去,她扶住了谢清晏苍白瘦削的脸,逼他漆黑而失焦的眼眸对上她的。
在他眼底,她看见自己泪流满面。
“你没有错,谢清晏,你没有错、”
戚白商低下头,死死抵在他锁骨前,痛得难以自已。
“你已经承受了一切——这些年你是怎么熬过来的,啊?黄泉碧落可会比你夜夜梦魇岁岁自残自虐痛么?若是更痛,你又岂会生而无望、一心赴死求个解脱?!”
“……”
谢清晏颤栗的瞳孔慢慢定住,眼底女子的面容一点点清晰。
他哑声重复:“我……没有错么。”
她是世上,第一个这样与他说的。
像是溺水之人握住最后一块长木,谢清晏无意识地攥紧了戚白商的手,他颤声问她:“夭夭,你不恨我吗?若不是我,你的母亲不会被宋皇后利用灭口,你不会流离失所,你的母族不会殆亡——”
“我不恨你,因为你没做错任何事。”
戚白商仰脸,抑着泪起声:“宋安两家谋逆通敌,贪赃枉法,咎由自取,你错在何处?!在没有引颈受戮、还是在不曾同流合污?!”
谢清晏低声:“你的母亲……”
“母亲同你一样不喜火,只是我那时年幼不察,也不明原因,到象奴死那夜我才恍然,母亲至死都在悔恨自己被人利用,累及先皇后。”
戚白商用力攥住了谢清晏的手,贴在她心口,又直直望进他眼底:“若是母亲在天有灵,她也不会怪你分毫——昔年你不过无辜孩童,家破人亡受尽坎坷尝遍人世疾苦,已是万般不幸,你无辜受害有什么错,她又怎会忍心怪你?”
“我不恨你,谢清晏,这世上没人恨你,你又何必自恨自苦自囚?”
“…………”
在戚白商被胸口快要将她折磨疯的痛意与泪水里,谢清晏俯下身来,吻住了她的唇。
比她更烫的泪和吻交灼,他仿佛要吞尽她的气息与声色。
戚白商仰起头,拥在他颈后,泪流满面地回吻住他:“我知道你愿意为了他们赴死,只是我想跟来问问你,你愿不愿意为了我留下。”
“谢琅,留在这个世上吧,好好活一场。”
戚白商的泪落在他的脸上,谢清晏睁开眼,长睫湿透,像拽着最后一根稻草的溺水之人那样幽深地望她:“那你会陪我吗。”
“我会。我会一直陪你走下去,走到世间尽头。”
“好…那我答应你。”谢清晏攥紧了她的手,拥着她,像要将她嵌入身体:“夭夭,这一次不许你半途而废。”
“你要救我就要救我到底。不管全部的真实的我多丑陋多狰狞。”
“怎么会?”
戚白商含泪,破涕为笑。
她让伤重难以的谢清晏慢慢躺下,卧在她膝上,她轻柔地抚过他发冠下松散的青丝:“天下皆知,谢公是世间少有的美人。”
谢清晏向上抬手,轻擦掉她眼角垂下的泪。
“夭夭,亲亲我吧。就当是最后一次。”
“……”
戚白商慢慢伏身,吻在他失血伤重而苍白的唇上。
泪滴落下。
她合眼低喃:“不会是最后一次,阿琅。你我还有余生,要久久长长。”
——
夜色漏尽,天明晓时。
在谢清晏终是陷入昏迷未醒的四个时辰后,戚白商终于看见牢门打开,戚世隐与老师站在牢房门外。
见到牢内狼藉,孤守榻旁的女子几日不见便已苍白而瘦弱清癯,戚世隐憔悴的面色上眼眶发红:“白商,你这是……何苦啊?”
“…白商不苦。”
戚白商起身,转望向戚世隐身侧须发皆白的老者,她眼圈红了起来。
“老师……”
戚白商跪地,叩首下去:“弟子不肖,累老师以身犯险、重回上京。”
路远志长叹了声,怜惜爱重地将他唯一的女弟子扶起:“是我欠下的债,十六年了,也该还了。”
“当年老师留下的脉案,如今可还在?”
不等戚白商说完,路远志从袖子中取出来一扎捆好的布包,交给她手里。
戚白商顿了下,郑重接过去。
只是路远志没有松手,他定定望着戚白商:“白商,你真要迈入上京这漩涡里吗?这一步踏进去,便是能得善果,可你此生此世,怕都再难脱身了。”
“对不起,老师。”
戚白商红着眼眶,回眸望榻上昏迷之人。
“即便是我执迷,也要放肆妄为一回。我想囚一人在人间,叫他莫坠碧落黄泉。”
…………
宫城,南中门外。
日上正午。
一身狼狈婚服的女子走在人声弥漫的长街,像是不察觉那些追随在侧议论讶然的视线。
跟在她身后的马车内。
戚世隐于心不忍地攥着拳:“白商,那登闻鼓,非官典犯赃、袄讹劫杀、灼然抑屈之恶罪,挞鼓者要受十杖杀威棒!你便是有郡主之身,冒犯天威,妄掀旧案,一朝不慎也是杀身之祸——”
“兄长不必再劝。”
戚白商腰身清挺,亭亭如莲,虽身上婚服脏污狼狈,却眸光清濯,毅色不改。
她停身,望着南中门前的肺石与红鼓。
“翻案是他之责。”
“而我只为救一人性命,宁死、也要此冤上达天听。”
——
“咚!”
“咚!!”
“咚!!!”
鼓声隆隆,擂醒了上京,直入苍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