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娆醒来时,正是清晨。
出人意料的是,她并未被谢云辞单独关起来,当她睁眼时,映入眼帘的是如薄翼般的白纱帐,和床帘一角上悬挂着的铜铃铛。
“娆姑娘,你终于醒了。”
将来这才看见守在床边的人,不由得大吃一惊:“婆婆,你怎么在这儿?”
头脑发晕得要紧,她费了好大劲儿才撑着胳膊从床上支起身子来:“婆婆,这是哪儿?”
“姑娘,你先躺下。”
芸娘将她的身子又重新按回到床上,瞧着少女疑惑的神色,轻柔出声:“这里是谢府,姑娘,你已经睡了三天了。”
“三天?”她将眉轻轻拢起了,旋即握紧了手边的薄被,“那……阿楚呢,他……”
看着她小心翼翼的神色,芸娘只觉心一疼,旋即按着姑娘进抓在被子上的素手,宽慰出声:“姑娘放心,那孩子已经没事了。”
“没事了?”
姜娆握在被子上的手松了松,片刻后,又将芸娘攥着自己的手一下子捉了去,眼中尽是怀疑:“谢云辞他、他不是要杀了阿楚吗?”
他又怎么会再次放过了那孩子。
瞧着自家姑娘紧张兮兮的神情,芸娘不自觉地伸了手,将她一下子揽入怀中,抚着她柔顺的长发,轻声哄道:“姑娘,没事了,以后刈楚那孩子都不会再出事了。谢公子说,他以后不会再动那孩子,他保了阿楚一生富贵无忧。”
一生富贵无忧?
“为何?”她愈发弄不明白了,谢云辞不是一直想置阿楚于死地吗?刚没说几句话,她就觉得口渴得发紧,于是望着芸娘,指了指被搁在一旁的水杯。
芸娘立马明白了她的意思,伸手将水杯端来,转而递给姜娆。
她这才感觉到喉间的涩意在一点点慢慢退去,抿了抿嘴后,又将水杯放到床前的小桌上,将满腹的疑问尽数说了出来:“谢云辞他怎么会放过阿楚?”
谁知,话刚说了一半,门帘就兀地被一双骨节分明的手轻轻挑起,那人的脚步声随着珠帘的碰撞声,就如此猝不及防地被姜娆纳入了耳中。
来者声音清淡:“自个儿的身子还没好,倒先开始惦念上旁的人了,你这个做阿姐的,真是费心。”
她一怔,旋即转眼,恰见谢云辞在她的床前停了脚。
当他的视线转来时,清楚地看见少女心虚似的往后缩了缩身子,整个人即将退到墙角那边去。
叫他不由得嗤笑一声:“你视本公子,当真如洪水猛兽?”
姜娆将被子往鼻息上遮了遮,声音仍是轻缓:“奴家不敢。”
她故意退避的模样又引起了对方一阵冷笑,片刻后,他驱散了众侍人,坐在她的床边儿。
姜娆感觉到有一道目光灼灼地朝自己望来,但她却不敢去回应那道目光,片刻后,见着谢云辞并不出声,她心中一急,思索了片刻,咬着牙转过脸来。
“二爷——”
“你可是要问那个孩子?”他如同窥见了她的心思一般,直接打断了她的话。
她握在被子上的力道一重,旋即点了头:“是。”
瞧着她紧张至极的面色,谢云辞似是轻叹了一声,旋即探出手将她的被角轻轻掖好了,才缓缓道:“你不用担心他,我以后,再也不会动他一下了。”
姜娆还未回过神来,却又听他补充道:“不光是我,这世上,也没有多少敢动他一根手指的人了。”
“什么意思?”她不明白。
“他……”谢云辞偏过面,刚想解释,眸光却兀地一闪,又落到她耳下的那对耳串上,不禁又探了手。
就在那一瞬间,姜娆下意识地往后一缩,激起了他眼中明烈的颤意。
倒吸了一口气,一闪而过的恍惚从他的面上闪过,片刻后,他似是不以为意地收回了手。
声音淡淡:“你还记得,我曾夸过,你这对耳环好看?”
“记得。”姜娆应声。
“那你知不知道,这对耳环,像极了一个人身上的胎记?”
胎记?她将眼轻轻眯起了,安静地听着对方再次出声。
“我应是没有同你说过,十四年前,前朝后宫曾因失了一个小皇子而方寸大乱,这位小皇子,是已故淳妃的儿子,是当今皇后的义子,睿荷殿下。”
“这位小殿下就这样离奇失了踪,姑母多次派人寻找也无果,此次姑母病重,卧于危榻之上,唯一惦念的不是当今太子,而是这位小殿下。”
“姑母同我说,这位小殿下的背上,他的右肩胛处,有一块胎记,胎记的模样,正如你的耳串。”
“是月牙的形状。”
他说得不急不缓,似是故意在保持着平稳的语调,那一声声讯息纳入姜娆的耳中,让她一瞬金呆愣在了那里。
良久,她攥着被子,颤抖着声音出声:“你是说,阿楚他是……是那位小皇子?”
“正是,”谢云辞看着她止不住发颤的双手,道,“那孩子就是已故淳妃之子,当今圣上的十五皇子,失踪多年的睿荷小殿下。”
“怎……怎么会这样?”
她一时呆住了,半天也没有回过神来。
谢云辞看着她的反应,也没有吱声。当知道刈楚就是他找了许久的睿荷殿下时,他也同此时的她这般呆愣在了那里。
一瞬间,万般情绪涌上心头,过往的一切如洪水般扑面而来,又如同一张大网把他狠狠地禁锢住,让他一时间忘了呼吸。
他差点……
他差点把睿荷殿下堪堪打死!
昨夜,他站在那孩子的床榻前,安静地看着大夫为那孩子探着心脉,待大夫说出那句话时,他便如五雷轰顶了一般,一瞬间杵在了原地。
看着同样面色呆滞的姜娆,他难压心中的万般滋味,一瞬间,止不住地出声来:
“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
谢云辞看着她,言语一时间竟支吾起来。
她的心“咯噔”一跳,似是预料到有什么不好的事即将要发生,竟直接上前,拽住了谢云辞的袖子。
言语之间,是抑制不住的颤抖:“只不过什么,那孩子他怎么了是,是不是……”
她眸光一暗,还是将下半句话说了出来:“他是不是出了什么事了?”
谢云辞垂下眼,看着几乎要挂在自己身上的女人。这是第一次,她那么主动地与自己保持着这么近的距离。
但她的一双明澈的眼中,仍流动着与他淡淡的疏离。
他轻叹一口气,已不自觉地握住了她紧攥着被子的双手,在开口的那一瞬,她双手的温度彻底凉了下来。
谢云辞语气轻轻:“他瞎了。”
-
碧轩阁内,轻烟缭绕。
她一身水绿色衫子站在碧轩阁门口,右手轻轻叩上门扉,却在即将推开门的那一刻晃了晃神。
方才谢云辞对她说,刈楚的头部受了伤,压迫住了神经,致使双眼暂时性失明。
所谓暂时性,那便是有双眼复明的那一天,只是这一天是什么时候,她要等多久,却无从得知了。
谢云辞说,刈楚在一日前醒来,得知自己两眼失明后便脾性大改,
“那你们,是不是要把他接入皇宫?”她低垂着眼,眼中闪过一道微不可查的情绪。
毕竟皇室的沧海遗珠如今已找到,断不能再让他流落于民间。
更不能让他流落于秦楼楚馆之处,与一个……与一个妓子在一起。
果不其然,谢云辞轻轻点了点头,而后又缓缓摇了摇头。
“我打算,待他眼好之后,再将他接入皇宫,”他道,“睿荷殿下流落在外十四年,也不差这回宫的一日两日,
“等他双眼恢复过来,只是一日两日吗?”她轻声问道,声音中已有了一丝责备。
“你在怨我?”谢云辞眯了眼,面上有片刻的微愣,旋即将眸色垂下了,“也罢,你怨我是应当的,毕竟是我将他折腾成那样。所以,不等他眼疾康复,我是不会将他送入宫的。”
他清楚,一个皇子,在外流落多年,重返宫中时会引起怎样的骚动。
只是这骚动下,众人是庆贺,是不屑,抑或是防备,那就无从得知了。
宫中不乏有别有用心之人,若是刈楚就这样双眼落疾地回了宫,那就更没有多少人把这个多年长在宫外的小皇子当十五殿下看待了。
宫中多的是长舌妇,多的是墙头草。
他同姜娆解释道,见她不再反驳,终于安下心来,接着说:“这些日子,睿荷殿下就先在碧轩阁养病,我已调了一些侍女去照顾他,你……你要不要去看他几眼?”
他后半句话问得小心翼翼,只见姜娆抬了头,朝他望来,目光缓缓:“看。”
虽不忍看见那孩子眼盲的模样,可见不到他时,她却时时为他担心。
倒不如去看一看刈楚如今的现状,也好让她放下心来。
见她回答得干脆利落,谢云辞又道:“也好。他自从醒来后,便不愿见人,若是有人靠近他半步,他便会大发雷霆,屋里的东西也被他摔了七七八八。你去宽慰宽慰他,稳住他的情绪,也好。”
姜娆轻轻点了点头,突然又想起什么来,轻声问道:“那他……阿楚他有没有在这其间提过我,问过我在何处?”
谢云辞一愣:“未曾。”
未曾?
她被他捉住的手轻轻颤了颤,旋即从他的手下抽出两手来,又将素手收回被子里了,“他一句也没有提过我吗?”
眼中、语气中,尽是质疑。
他看着眼前面色憔悴的女子,无奈地叹了口气,“一句也未曾提及过你。”
一句话,一个字都未提起?
为何?
谢云辞虽是不忍,却终究再次叹息出声:“他知道了自己的眼疾,又知道了自己的身世,或许是一时打击太大,还未缓过神来吧。”
“再说——”他沉吟片刻,“你们终究不是一路人,等他眼疾好了,他是要进宫,去做他的十五皇子的,你与他之间……”
他正说着,却适时地打住了声。其实不用谢云辞说,姜娆也明白,纵使刈楚愿意同她相处,皇家的人也不准他与一个妓子之间有过多的纠缠。
死活由命,来去随心。
手指蜷了蜷,她的来去,也终是听了天命。
不过谢云辞却给了她独自探望刈楚的机会,不过避免再次刺激到刈楚,他给了姜娆一个小香包,让她系在身上,化装作谢府的侍女,去看望刈楚。
碧轩阁外,少女悄悄收回了神,踯躅了片刻,终于下定了决心,一手端着盘中的糕点,轻柔地推开了房门。
方走到走廊处,就听闻屋内传来一声压抑至极的怒吼,那人低哑的声音中还夹杂着一丝倦怠,冷冷出声:
“滚。”
下一刻,有杯盏摔落在她脚边,登时碎了一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