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当光明来临时,他还感到有几分无所适从。

眼前这位被尊称为顾神医的男子缓缓取下了他的眼带,当黑布被摘去的那一刹那,他真真切切地看清楚了面前之人的面容。却又在一瞬,眼前好似有一道刺眼的光芒闪过,引得他不禁眯了眯眼。

顾神医笑着解释道:“殿下此次眼疾痊愈,视力复原,此乃国之幸事。不过殿下视力方恢复没一阵,眼睛还尚有些脆弱,不能直视过于夺目的东西,也会时不时出现头晕、目眩等症状。不过这些都是小事,再过半个月,这些后遗症便会彻底消失。”

言罢,这位年过半百的神医又是朝他一拜:“恭喜殿下,贺喜殿下!”

直到这句恭贺出声,刈楚这才缓缓收回了神思,连忙跳下床,扶起了正在行礼的大夫。

“我眼疾恢复,全是大夫您的功劳,您切莫行此大礼。”

扶起顾神医后,少年又往后退了半步,小腿抵到了床边。

“只是——”

刈楚坐回床边的那一刹那,突然又皱了眉头,片刻后,又猛地站起身子,再次握住了对方的手。

“神医可否帮我一个忙?”

“殿下且说无妨。”

他的声音恳切:“神医可否对众人说、就说我的眼疾还未痊愈,需要再等些时日。”

“再等些时日?”老大夫抓了抓发白的胡须,眉头也深深皱起了,“那殿下可知,我未能按时治好你的眼疾,传出去,辱的可是老夫在江湖上的名声?”

“我知晓,”这下子,他的眼中尽写满了焦急,“正是知晓,所以才想您帮我这个忙,若是您不愿,也无妨。我断不会为难您的。”

他诚恳的态度引得顾大夫一怔,对方愣了片刻,终于缓缓问道:“不知殿下此举,是为何?”

“为……”

少年略一沉吟,望着面前的老人,终于出声,“为了一个人,也是为了我自己。”

“是为何人?”对方追问。

“为我所爱之人。”

这下子,轮到顾老沉默了。不过顷刻,他又探寻出声:“殿下可是为了您身旁的那位侍女?”

此话一出,激起了少年眼中的颤意,他抿了抿薄唇,无奈道:“很明显吗?”

顾老认真地点了点头:“殿下的眼神,尤为明显。”

“眼神?”刈楚疑惑,“我先前不是个瞎子吗,怎么还会有眼神?”

对方一下子笑得颇为高深,一本正经地抓了抓胡须:“殿下虽眼盲,心却不盲。但殿下装瞎,怕是会更让殿下所爱之人忧心。”

“如若有旁的法子,我也不会出此下策。若是神医觉得不太方便,那这件事便就此罢休了吧。”

正说着,少年叹了一口气,眉宇间的忧愁愈发浓烈了。顾神医瞧着,终是不忍,上前一步,道:“罢了。殿下要演戏,我奉陪便是。只是殿下千万要记住,切莫入戏过深,儿女之私乃小爱,家国之爱才乃大情。”

刈楚知道,这是对方在提醒他,切莫为了一个女人,丢失了自己的身份。想到此,他连忙应了一声:“先生且放心,睿荷定不会辱先生所望。”

见对方悠悠转过身去,少年便知道顾神医已同意了他的请求,便连忙又坐回到床前,等待着房门被打开的那一瞬。

久违的日光悉数倾入,少女期盼的声音也飘至耳侧。在她迈进屋内的那一刹那,他感觉屋内的一切都鲜活了起来,姜娆慌慌张张地提着裙角,跑到他眼前。

久违了。

一切都久违了。

他不禁温柔地勾了唇,却保持着平视的目光,只用余光打量着少女。

“公子。”她小心翼翼地站在他的床前,满怀期冀地望向他的双眼,却在视线触碰到他呆滞的目光的那一刻,满心的期盼霎时土崩瓦解。

“顾神医,这……”

刈楚清晰地看见,她的额上,冒出了细密的汗珠,眼神也变得格外慌张起来。她连忙转过身,抓住了顾大夫的袖子,声音也颤抖起来,“殿、殿下他——”

少年再也看不下去,轻轻抓回了她的手,“我没事,大夫说了,以后、以后回好的。”

但不是现在。

他此番此举,不仅是为了姜娆,也是为了他自己。

如今,凭空冒出来一个东宜王,外界的猜测已纷纷,宫里头的人必定都对他有所好奇与戒备。

如若这个十五殿下是一个瞎子……

他稳住了神思。

如若他是一个瞎子,那么众人对他的防备,定然会少很多,这样的话,他便能更轻松地去查一查,当年的旧事。

他为何会流落宫外。

还有,他的母亲,为何会暴死于宫中。

前些日子,在碧轩阁,他曾让阿娆为他读过大魏编年史。关于他母亲的记载,只有寥寥数句:

——大魏二年冬月,淳妃产子,取名为“睿荷”。

——大魏三年腊月,鼠疫频发,淳妃染疾而亡,殁于次年元月二日。临终前,殿内空无一人,其子睿荷殿下亦不知所踪。

殿内空无一人。

暗地里,他将藏于袖中的手紧紧攥起,又在目光触及到眼前少女面容的那一刻缓缓摊开。

听完了顾神医的话,姜娆如同失了魂一般,险些一个踉跄往后倒去。好在旁边的谢云辞眼疾手快地扶住她,才让她没能跌倒在地。

她不甘,再次转身攥住顾老的袖子:“顾先生,您是神医,能医白骨的再世活菩萨,您一定有办法医好殿下的眼疾。我求求您、求求您……”

说着说着,她竟开始抽噎起来。

只因她记得,先前在碧轩阁中,顾大夫曾这么对谢云辞说:“殿下的眼疾已快痊愈,只消老夫再治疗一次,便可重见光明。”

谢云辞沉吟:“只消一次吗?”

万事都有例外,顾老也自然明白他心中的忧虑,于是道:“只消这一次,成也一次,败也一次。如若治不好他的眼,那便是……”

“那便是什么?”谢云辞追问。

顾老的话语字字铿锵有力,重重地砸在了姜娆的心上。

“那便是他不愿好,不愿重见光明。”

“不愿……重见光明吗?”

情不自禁地,她竟探出了手,探向少年的面容。

似是听到了她的自言自语,少年轻轻蹙了眉,一把抓住了少女的手。

“莫要胡说。”

他的声音里,带着些许不可抗力,“也不许胡思乱想。我会好起来,也会好好配合顾神医的治疗。只是你,不许再乱想些别的东西,听话,好不好?”

“……好。”

她的声音又软又哑,好让他心疼。

一番折腾之后,少年的面上终于有了倦态,他不耐地挥了挥手,声音中带了几分颓然:“我有些倦了,你们先退下吧。”

闻言,她只得悄悄把泪拭去,低哑地应了一声,跟在谢云辞与顾老的身后,缓缓退出了房间。

只是踏出房门的那一瞬,门外突然出现了两张熟悉的面孔,让她的心情稍稍有了好转。

“娆姑娘——”

夏蝉的声音还是一如既往的清澈好听,叫得姜娆心头一颤,连忙上前捂住了她的嘴巴。

“嘘!”莫要让阿楚听见了!

见她这般,夏蝉虽是一懵,声音却也随着她变小起来。见着娆姑娘,夏蝉自然是十分欢喜。几天前,谢公子曾去倚君阁,将她与芸娘赎了身,又告诉他,刈楚当上了什么什么王,折腾得她连着好几天都没睡好觉。

“哎,娆姑娘,他是什么什么王啊?”

声音虽小,却难掩兴奋。

姜娆无奈纠正:“是东宜王。”

“对对对。”这丫头下一秒怕是能跳到天上去,“哇,阿楚他好厉害啊,他怎么能——”

“好了,小蝉,你就莫再叨扰娆姑娘了。”看出了姜娆面上的心不在焉,芸娘连忙上前,轻轻拽住了夏蝉的袖子,让这个小姑娘不满地撇了撇嘴,又道:“我刚见到姑娘,太激动了。对了,阿楚呢,他现在在哪里?”

“他在……”

姜娆还未来得及回答,只听屋内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让她不由得将一颗心提起了。

莫不是他听见了她与夏蝉的谈话,认出了她的身份?

胆战心惊地,她连忙屏息凝神,片刻后,少年清润的声音淡淡传来。

“小竹?”

“嗯,公子,我在。”

没有理会众人惊异的神色,姜娆径直应了声。

“姑娘,阿楚在里面?唔——”

姜娆连忙再上前捂住了夏蝉的嘴巴,再次在她耳边轻轻一声:“嘘。”

阿楚现在听觉尤为敏锐,千万不能让他再听了什么去。如若她身份暴露了,她便不能再光明正大地陪在他身侧。

担忧了片刻,好在屋内之人并未发现什么异常,听闻少女应了声后,对方又慵懒地开口了:“来,服侍我睡觉吧。”

“什么——”夏蝉震惊地挑了挑眉毛,好在姜娆有所防备地再次捂了她的嘴巴,才没让她因太多激动而惊叫出声了。

这一次,就连平日里不善表露声色的芸娘都变了神情。只见她同样是满目震惊,望着死死捂住夏蝉嘴巴一副要杀人灭口之状的姜娆,终于结结巴巴出了声:

“娆姑娘,你、你们?”芸娘的话,说得恰到好处,便止了声。

“不是的,婆婆,你别多想……”

她恨!

这次怕是跳到黄河都洗不清了!

“我们没多想,没多想,”夏蝉连忙笑嘻嘻地拨开她的素手,朝她指了指屋内,“姑娘,快去吧,东什么王还等着你呢。”

这丫头的面上,尽是一副看好戏的表情。

姜娆无奈,却只能灰溜溜地再次跑回屋中,转入屋内的那一刻,她清楚地听到了夏蝉贱兮兮的声音。

“哇哦,睡觉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