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希瑟一个人坐着吃早餐。昨晚虽然累得筋疲力尽,但睡眠质量还是不好,做的梦也几乎和她在装置内部见到的情景一样怪异。
现在的她坐在这里吃着饭,脑袋里也想着更加世俗的问题。这张餐桌在四个人围坐时都显得大,现在只有她一个,看起来就更大了。希瑟吃的是煎蛋和烤面包。
以前,她总是和凯尔在早餐时间不停地讨论问题——关于各自系里小小的明争暗斗,关于研究经费的削减,关于叫人头痛的问题学生,关于各自的研究进展。
当然了,也会谈到孩子。
可现在,玛丽死了,贝姬也不和他们说话了。
这寂静叫人耳朵生疼。
也许她该给凯尔打个电话,请他今天来吃晚饭。
不不,那行不通。两个人客客气气地谈话,这未免太假惺惺了。希瑟明白这一点,她知道凯尔也明白。无论他们谈到什么话题,他都会想起女儿对他的指责,他还会知道她也在想这个。
希瑟一叉子插在煎蛋上。她很生气——她知道自己很生气,可她到底在生谁的气呢?凯尔吗?如果他真的有罪,她就不会仅仅是生气那么简单了——她会变得狂怒,变得凶残,还会感到委屈。而如果他是清白的,她就会把狂怒发泄到贝姬,还有贝姬的那个治疗师头上。
丽迪亚·葛吉耶夫显然是操纵了整件事情,但她真的在女儿的脑子里植入了记忆吗?至少,她对希瑟说的那些话就显然不是真的。
可是……
可是,她又说对了这么多。她当然没有说对具体的细节,但她的大致意思并没有错。
希瑟确实内心空虚。她的一部分已经死了——从她记事起就死了。
还有,葛吉耶夫的技术虽然是误导,但这并不能说明她的两个女儿没受过猥亵。她又想到了愤怒的弗莱德·古德曼,想到了辛普森的案子;虽然警方企图栽赃给辛普森,但这并不能说明他就没有杀人。
当她把烤面包放进嘴里时,她意识到自己愤怒的不是猥亵的事。她吓了一跳。
她之所以对贝姬发怒,和凯尔是不是清白没有关系。她之所以发怒,是因为贝姬把他们的生活都榄乱了。
想想真是可怕——无知确实是福啊。
她很快就没了胃口。该死,这种事为什么会落到他们头上?落到她的头上?
她放下餐具,端起盘子,然后走进厨房,把剩下的早饭刮进了水槽下面的垃圾袋里。
一小时后,希瑟来到大学。走进办公室的时候,她发现舞台灯已经被关掉了——其实是插头被拔了,因为它们是没有开关的。
混账的清洁工!谁想得到他们后半夜还会上班?
装置成了一堆废墟,没有了结构完整力场,面板全都崩塌了。
它是在清洁工在场的时候崩塌的,还是在更晚的时候?现在已经没法知道了。希瑟感到心跳得厉害。
她把钱包往地毯上一扔,急忙跑到了那堆面板前面。其中的一块在撞到地板时掉了十几块瓦片。还好保罗给它们都标了号码,谢天谢地,他真有远见。她迅速把它们装回到面板上,然后把装置重新拼装起来。可是刚拼好它就又崩塌了,要让碎片卡在一起可真是困难。忙了好一会儿,她终于做到了。她轻手轻脚地穿过房间,生怕自己的脚步会把装置再次震塌。然后她摸到插头,插进插座,随即听见了台式电脑发出电涌保护的啸叫。她松了口气,然后惊讶地看着装置在眼前自行组装到了一起,上面的棱角都变得结实起来。
希瑟看了看表。2点的时候系里还有个会议。现在是暑假,没有几个教师还待在学校;但这样一来,她的缺席也就会更加明显了。
她迫不及待地想继续探索。她用记号笔给清洁工留了两张便条,吩咐他们不要关灯,一张贴在灯座上,位置低到不会被灯点燃,另一张贴在两个插座的边上。
天哪,灯才开了一会儿,房间里就热了起来,希瑟感到自己开始流汗。她锁上门,有点尴尬地脱掉了短衫和长裤,只剩下胸罩和内裤。然后,她打开立方体之门,把身子挤进了装置,用吸盘把门重新装上,等到眼睛适应了昏暗的环境,就伸手按了“开始”按钮。
她的心脏跳得很快,激动和害怕的感觉一如昨日。
但接下来她就松了口气——她的猜测是正确的,她正漂浮在上次离开的地方,眼前就是六边形组成的巨大弧形墙面。当然了,这些东西到底是本来就呈六边形,还是希瑟的意识赋予了它们这个形状,那就不得而知了。
眼前的景象尽管古怪,却显得十分真实,这不可能只是压电材料在她的脑子里制造出来的幻觉。不过身为心理学家,希瑟也知道幻觉往往真实得惊人——它们甚至可以比真实世界更加真实,相比之下,真实世界反倒显得模糊。
她看着眼前的六边形,它们每个大概宽两米。在自然界中,她能想到的由六边形组成的东西就只有蜂巢了。
不,等等。她又想起了一幅景象,那是北爱尔兰的巨人石道,一片由六边形的玄武岩石柱组成的地面。
蜂巢或是熔岩?无论哪种,都是混沌中产生的秩序。而眼前的这个六边形组成的结构,是她迄今在这里看到的最有序的东西。
这些六边形并没有盖满球体的整个内表面——这里还有大片大片的面积是没有六边形的。但就算它们只覆盖了表面的一部分,它们的数量也肯定达到了几百万甚至几十亿。
就在这时,眼前的画面再次变化。经过内克尔式的转换,它变成了另外一幅景象:这又是她昨天看到的两个球体,一个近在眼前,一个远在天边。背景处的风暴还在刮着,她现在意识到,风暴的颜色和六边形的颜色是相同的。她放松双眼,重新聚焦,嵌满六边形的巨大墙壁又一次出现在了眼前。
如果六边形和风暴真的是一回事,如果它们只是同一个物体在不同维度框架中的不同表现,那么这些六边形里,显然就蕴含着巨大的能量。不过,这每一个六边形又代表什么呢?
这时,她眼前的一个六边形突然变成了黑色,那色调比她见过的任何黑色都要深,好像完全不反射任何光线似的。她一开始还以为是这个六边形消失了,但她的眼睛很快适应了那黑檀木似的表面,她看出了那个六边形仍在原地。
希瑟环顾四周,想看看还有没有别的六边形消失。她很快就看见了一个,然后又是一个。不过她也说不上来它们是刚刚变黑的,还是变黑有一阵子了。
这种颜色的变化让她觉得这些六边形可能是像素。然而她上一次在高空飞过时,却又没有看见任何图像。她沮丧地闭紧了双唇。
她继续在这片六边形组成的田野上空盘旋,沿途经过了一片片空白的区域,那里没有一块彩色或是黑色的六边形,只有一片银色的虚无。
希瑟觉得它们仿佛一个个水银池塘,在其中一个池塘的边缘地带,她看见一个六边形正在形成。它最初是一个点,然后迅速扩张,很快就填充了一片区域,它的三条边靠着上了周围的其他六边形,另三条则濒临那片银色的深渊。
这些六边形是什么东西呢?
她目睹了它们的产生。
见证了它们的消亡。
这鬼东西到底有多少个呢?
对了……产生。
消亡。
诞生。
死亡。
她的脑袋里冒出了一个疯狂的念头——或许,一位荣格派心理学家比普通人更容易想到这个,但它仍然是个疯狂的念头。
不会是那样的吧。
可是……
如果她想的没错,她就应该知道这些活动的六边形到底有多少个。
这数字不是无限——这一点她敢肯定,这不是凯尔的不可计算的问题,也不是无限多块瓷砖贴满无限大表面的问题。
不,这个数字是可以计算出来的。
她的心跳得又重又乱。
这是个灵光一现的想法,但内心深处,她知道自己是对的。这个数字应该是……她努力回忆着……74亿。
略有误差。
或多或少。
74亿。
那是地球上人类的总数。
荣格说的是事实,不是隐喻。
集体无意识。
集体意识。
主宰意识。
她感到有一股能量在体内涌动。这样说就完全通了。是的,她看见的确实是个生物体,但这种生物体是她从未遇见过的,它的体积也是她绝对想象不到的。
在内心深处,她一直相信这个装置并没有把她带去任何地方。她仍然在自己的办公室,在悉尼斯密堂的二楼上。
她所做的,不过是通过一只扭曲的镜头,看着一架莫比乌斯显微镜、一架拓扑望远镜。
这是一只超级镜头。
这只超级镜头让她窥见了围绕在日常生活周围的四维实体,而在这之前,她对这个四维实体一无所知,就像艾勃特的小说《平面国》里,主人公方块对三维世界一无所知一样。
荣格很早就用比喻提出了这个想法,但老卡尔没有想到的是,这东西居然是一个物理实体。然而,如果“集体无意识”的确不单单是个隐喻,那么它就一定是她眼前的这个样子:看似分散的人类个体,在更高的层面上联成一体。
不可思议。
如果她想得没错……
如果她想得没错,那么人马座人送来的就不是关于他们那个世界的信息。他们送来的,是一面让人类终于能够照见自己的镜子。
而现在摆在希瑟眼前的,正是这面镜子的一个部分,是一个由几千个个体心灵组成的特写镜头。
希瑟转了个身,扫视着这口巨碗的广阔表面。她看不清远处的六边形,但她发现在全部的六边形里,只有一小部分是彩色的,比例大概是5%-10%。
5%-10%……
她在几年前读到过一篇文章,文中写道,曾经生活在地球上的所有人类——无论是能人、直立人、尼安德特人,还是智人——总数大概是1000亿。
5%-10%……
也就是现在活着的70亿人。
剩下的大约930亿,是那些曾经出生和死去的人。
主宰意识不削减,不回收,也不重启。
它会保留所有的六边形,变黑的、原始的、未受触动的、不曾改变的。
她的脑海中闪过了一个念头。
一个惊人的念头……
这么说,它一定就在这里。
她感到脸上发热,脑袋发昏。
她找到了自己一直在寻觅的东西。
自从数百万年前,复杂的意识首次出现,它已经有上千亿个分支,也就是上千亿个人类,在地球上出生并且死亡。
他们全都在这,每一个都在一个六边形里。
一个男人或一个女人,不就是他或她的全部记忆的总和吗?这些六边形里储存的还能是什么呢?那些老旧的六边形为什么还要保存下来呢?除非是因为……
想到这里,她不由得感到晕眩。
要先看谁的?如果她只能观看一个人的心灵,她会看谁的?
耶稣?
爱因斯坦?
苏格拉底?
埃及艳后?
史蒂芬·霍金?
玛丽·居里?
或者,是她一直压抑在心底的那个名字,她死去的女儿玛丽?
甚至是她去世的父亲?
到底选谁呢?到底要从哪里开始呢?
就在希瑟的眼前,一道弧形的光线把一个彩色的六边形和一个黑色六边形连在了一起。这么说,还真有一种方法能够使用这个巨型配电盘,将生者的意识连上死者的档案。
这种弧光是自发产生的吗?它可以解释有些人感觉到的前世吗?希瑟从来就不相信转世轮回的说法,可是当这样一根管道连接起……连接起心理空间,不明真相的当事人就完全可能将它解释成前世的记忆。
弧光在她眼前消失了,无论那是怎样的连接,无论它的目的是什么,接触的时间都是短暂的。现在,它消失了。
那个沉寂的六边形并未点亮,在整个接触过程中,它都处于死亡状态。现在呈现在希瑟眼前的,是主宰意识栖息的四维世界在她脑海里的最佳表征。但是她在网上读到过:第四维并非时间,它无法让生者和死者相互交流。
希瑟又转了个身,回到了这朵由活动的六边形组成的葵花跟前。
其中的一个,70亿个六边形中的一个,就是她本人,是她在三维空间中的截面。
但那是哪一个呢?是就在附近,还是位于远方?这里头的联系肯定比眼前的这个表征更加复杂。就像单个人脑里的神经元,这种联系一定分了好多层次。她现在看到的,只是观察人类意识完形的一种方法,一种高度简化的方法。
可如果她真在这里(肯定在的),那么……
不,不要耶稣。
不要爱因斯坦。
不要离开人世的可怜的小玛丽。
也不要她自己的父亲。
都不要,希瑟想要触摸的第一个心灵,属于一个依然在世,依然活跃,依然在感受,依然在体验的人。
她已经找到了自己要寻觅的东西。
那个离站存储。
那个备份。
那份存档。
那个代表凯尔的六边形。
要是能找到它,接触它,她就什么都能明白了。
真相究竟是怎样,她终于能明白了。
埃德温·艾勃特创作的科幻小说,描述了一个两维世界。——译注
即卡尔·荣格。——译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