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凯尔和史东在池塘俱乐部吃着午饭。现在是白天,俱乐部关掉了蒂凡尼灯,拉开了窗帘,使这地方看上去更像是饭店,而不是酒吧。但吃的东西却还像是酒吧食物。

“皮卡林校长今天来找过我。”凯尔吃着简餐里的面包、奶酪和酱菜,说道,“他对我这个量子计算的工作兴奋得不得了。”

“皮卡林?”史东面带不屑地说,“那家伙是个尼安德特人。”他顿了顿,“当然啦,不是真的,但看上去像,眉骨那么高。”

“可能他是有点尼安德特血统吧。”凯尔说,“是不是有这么个理论?说欧洲东部的智人智人亚种和智人尼安德特亚种杂交生下了后代,所以至少有部分现代人带着尼安德特人的基因。”

“这些年你都上哪儿玩去了,凯尔?山洞里吧?”史东得意地嗤笑了一声,“我们二十年前就有尼安德特人的线粒体DNA片段了,大概十八个月前,我们还复原了一整套尼安德特人的细胞核DNA。《万物本原》做了整整一集来讲这件事。”

“唔,你不是说了么?大家看的节目都不一样了。”

史东“切”了一声说:“总之,那场争论已经结束了。根本就没有什么智人尼安德特亚种,尼安德特人和我们根本不属于一个物种。他们是另外一种生物:尼安德特人,是完全不同的物种。有可能,只是有可能,一个人类和一个尼安德特人可以生个孩子出来,但那孩子十有八九是没有生育能力的,就像头骡子。”

“我刚才那是瞎说。”史东接着说道,“你不能因为某个人的眉骨高就说他有尼安德特人的血统,这种推测是很肤浅的。智人的眉骨本来就有高有低,就像眼珠有不同颜色,食指和拇指之间有人有蹼、有人没有一样。如果你仔细查看尼安德特人的解剖结构——比如他们鼻腔两侧有两个三角状突起物,四肢上有肌痕,脸上完全没下巴——你会发现他们和现代人类是完全不同的。”说到这里,他猛灌了一口啤酒,“尼安德特人已经完完全全、彻彻底底地死绝了。他们当了大概十万年的万物灵长,但后来被我们取代了。”

“这太糟了,”凯尔说,“我还是宁愿他们被我们同化了。”

“可事情不是这样的。或许在同一个物种内部会发生同化,比如到了本世纪结束的时候,这世界上的混血人肯定比纯种人多。但大多数时候,交接是不会和平进行的,现也在不会同化过去。你得把先来的消灭干净。”

凯尔想起了在皇后街上遇见的那些乞丐:“你的学生当中有加拿大原住民吗?”

史东摇了摇头:“没有,以前还有的,现在没了。”

“我也没有。我看连教师当中也没有原住民,对吗?”

“据我知道是没有。”

“连原住民研究系里也没有?”

史东摇头。

凯尔喝了一小口饮料说:“也许你是对的。”

“我当然是对的喽。”史东说,“原住民当然还在,但他们已经沦落到了社会边缘。过去几十年,他们的自杀率、酗酒率、贫困率、死婴率和失业率在各个人群里都是最高的。”

“可我记得二十年前我上学的时候,班里还是有那么几个原住民的。”凯尔说。

“那是,可那靠的都是政府的钱。现在嘛,渥太华和各省都不像以前那么给钱了,除非给钱能搞到选票。可惜啊,已经没有那么多原住民投票了。他妈的见鬼了,现在加拿大的乌克兰人比原住民都多。”他顿了顿,“反正,那些把原住民送到你班里的政府项目,没有一个是成功的。我在几年前给印第安事务和北部发展系做过点事,后来他们就把这系给关了。原住民不喜欢我们的文化。而我们也觉得他们的文化和我们的生活方式没有关系,于是我们就不理会他们的领土要求,任凭他们的人死绝。我们这些欧洲人,已经把北美洲从原住民手里整个儿抢过来了。”

凯尔沉默了一会儿,说:“没有人会再从我们手里抢了吧。”

史东喝了一小口啤酒:“除非你老婆的外星人降临地球,不然就不会。”他说这话的时候异常严肃。

太叫人兴奋了!真是奇妙壮观,活力四射。这感觉,就像是她刚到大城市那阵子尝到的迷幻药和其他新鲜玩意儿。

这可是另一个人的意识!

真是叫人晕眩,叫人沉醉,叫人害怕,又叫人激动。

她努力抑制住激动和惊喜,努力让自己恢复理智。

可是,另一个人的意识可真是不同啊。

这是个男人,这是一点不同。这是个男人的意识。

但还有其他不对劲的地方。

眼前图像的色彩不太对头。全是棕色、黄色和灰色……

啊,是这么回事。希瑟的表兄鲍伯也有同样的问题。她不知道这男人是谁,但她知道他是个色盲。

除此之外,好像还是缺了点什么。她能够听见——勉强可以说是“听见”吧——听见这个人的想法。那是一种沉默的絮叨,一个没有气息的嗓音,一种不带震动的声响。词语像瀑布一般到处倾泻,就像是倒下的多米诺骨牌。

但那些词语都是叽里呱啦的,完全听不懂。

因为那不是英语。

希瑟凝神静听,想分辨出其中的意思。它们确实是词语,可是没有送气音或重音,很难确定是什么语言。

元音。然后是辅音。

不,不。先是辅音,再是元音,总是交替出现。没有靠在一起的辅音。

日语中的词语大多是这样的。

对了,这是个说日语的人,一个用日语思考的人。

这有什么奇怪的呢?在这个世界上,主要用英语思考的人口大约有7亿5千万,其中包括美国人、加拿大人、英国人和澳洲人,他们都是少数民族。会说一点英语的人大概占世界人口的一半,但是把它当成母语的人却只有世界总人口的十分之一。

要再试试吗?先断开连接?然后在人类之墙上另选一个键?

好的,但是等等,再等等。

真是妙不可言。

她正在接触另一个人的意识。

他本人觉察到了吗?如果有,希瑟也完全感觉不到。

图像抖动了起来,稳定了一秒钟,然后消失了。它们飞快地来来去去,希瑟根本看不清楚。许多图像都是扭曲的,她看见了一张男人的脸,一个亚裔男人,可是比例全错了,那嘴唇、那鼻子、那眼睛,全都显得硕大,但脸的其他部分却都模糊不清。或许他正在试着想起什么人?那个人的有些特征详细得惊人:鼻子上的毛孔,长在嘴唇上方的黑色短须(并不浓密,无需修剪),以及充了血的眼球。但是其他特征就只是草草了事:头部突起的两块肉团,像是两团黏土,那是在回忆中失去了细节的耳朵。

还有其他形象。一条夜色下的拥挤街道,霓虹灯到处闪烁。一只黑白相间的猫咪。一个女人,亚洲女人,年轻漂亮,突然变得一丝不挂,显然是被这个男人的想象力脱掉了衣服。又一次,各种细节交替出现,此起彼伏,制造出令她窘迫的扭曲:雪白光滑的乳房胀得像气球般大,色盲眼中的乳头呈现怪异的灰黄色;女子的下身充满视野,似乎要将男子吞噬。

不可思议,他的感受也传达了过来:性欲,对另外一个女人的性欲。老实说,对女人的性欲,她也体验过一两次,但眼下的感受截然不同。

那个女人消失了,眼前出现了一列拥挤的东京地铁,招牌上写满了汉字。

然后是词语汇成的洪流,是的,词语,口语。这男人正在听着什么。

不,他是在偷听,他正在努力偷听别人的对话。

同时也在努力绷着一张脸,好让别人看不出破绽。

地铁突然一晃,开动起来。

发动机的蜂鸣声。

接着,那蜂鸣声消失了,排除到了意识之外。

这是真实的视觉形象,除了有色差之外,图形还算没有扭曲。

还有想象中的图景,那仿佛是达利的画廊,陈列着想象的、模糊回忆的、神秘的绘画。

有太多东西是希瑟无法理解的。这给她这位荣格派心理学家上了惊人的一课:文化的确是有相对性的。对于一个加拿大妇女来说,一个日本男人的内心或许就像一个人马座人一般怪异,至少部分是如此。

然而……

然而,这个男人也是一个智人同类。他内心的奇异,到底是因为他是个日本人,还是因为他是个男人呢?又或许是因为他的个性、他的独特品质,才使得这个井出湖一仿佛羽毛飘落地面,这个名字毫不费力地冒了出来——成为了一个独立的个人,一个有别于这颗星球上70亿个同类的人?

她一直觉得自己了解凯尔,了解其他男人,可她从没去过日本,也不会说一个日语单词。

或许,她只是缺了一块心灵的罗塞塔石碑。或许,这个井出湖的想法、恐惧、欲求都和希瑟的差不多,只是用不同的方式编码而已。这里头一定存在原型。当年商博良在古希腊文、俗体文和埃及象形文字中认出了克利欧佩特拉的名字,使得罗塞塔石碑上的古埃及文字最终得到解读。同样,井出湖的内心深处也一定埋藏着大地母亲、堕落天使或缺角的整体这些原型。真希望她能够解读啊……

不管她怎么努力,这个男人的大多想法都仍旧是谜。但如果时间足够,她相信自己一定能把它们完全破解出来……

地铁到了下一站。她听说过日本有壮汉专门负责把乘客推进地铁,让车厢里尽量多装点人,可她现在完全看不到这样的景象。或许那只是个传说而已,或许那也是原型的一种:对他人的误解。

这男人的脑子又出现了一个念头——是一个猥琐的性幻想。希瑟吓了一跳,可男人很快就压抑住了它。这又是文化特异性的表现吗?她自己也在上班路上用不着边际的幻想打发过不少时间,但那都是浪漫的想象,并不色情。这个男人赶走了胡思乱想,重新控制住了头脑。

文化特异性啊。《旧约》里说,父亲必须和女儿睡觉。

她感到身子一震,难道说……

不,震动的是车厢,是地铁重新开动了。井出湖讨厌上下班——或许这也是个原型,是现代人集体无意识的一根支柱,是花岗岩里凿出的一尊埃及艳后。

这样触摸别人的心灵,真是叫人欲罢不能。它带点性的意味,虽然没有性的想象——这是一种窥探的快感。

真是激动人心,真是令人着迷。

但是她知道,自己必须断开连接。

一阵哀伤立刻袭来。她透过他的眼睛观看、通过他的头脑思想,对于井出湖,她的了解已经超过了任何人。

然而,在这次短暂而深刻的相会之后,她就可能再也见不到他了。

但她必须继续。

真相就在前方。

一个无法否认的真相。

一个关于过去的真相。

一个关于凯尔和女儿们的真相。

一个希瑟必须找到的真相。

  1. 商博良,法国历史学家、语言学家,曾破解古埃及象形文字,被誉为埃及学之父。——译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