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冷的高空,洛希用力拉上悬浮车的门,撑着座椅缓了口气。
纯白的军装外套慢慢渗出鲜血,手术的创口被刻意控制得微小,然而这样的伤口实在是太多了,无论他怎样行动,总会牵扯到一部分,血液染透了纱布,很快在衣服上肆意扩散,洛希艰难地呼吸着,按住了胸前。
那颗刚刚缝合起来的心脏一阵锐痛,每次收缩都仿佛刀割,隐忍如洛希也不由得闷哼出声。在落地窗前,他的长发早就被冷汗浸湿了,只是邓槐灵离他太远,他又演得太好,没让对方发觉异样。
他侧躺着蜷在后座,右手攥紧胸口的衣服,闭眼强忍。肾上腺素的作用逐渐消去,感知痛觉的神经越发灵敏,只是他分不清这感觉究竟是来自生理,还是与邓槐灵决裂的心痛。
“全身疼痛是正常的,代表你的神经系统健康且活跃。”杀手在驾驶座没心没肺地开着车,似乎觉得这对洛希来说不算什么,倒是副驾驶的医生转过头来发话了,“在穿越塞西娜边境之前,我们不能给你注射麻醉剂,免得出现意外状况,来不及应对。”
“我知道。”洛希虚弱地朝医生点点头,听到正前方杀手嘲笑道:“他哪里是因为手术痛成这样,当年我们在东1边境跟政府军队交手,这个怪物腿上中弹了也能给自己接个外骨骼继续冲锋,现在估计是后悔和他的小男朋友分手了。”
“少说两句没人会把你当哑巴。”洛希怒斥。
“啧啧,‘术’可是有发给家属的补贴,这是你自己规定的。”杀手挑眉,“怎么轮到你这里,就舍不得带上邓槐灵?你看,医生都心甘情愿地和我走了,为了多蹭一份津贴。”
“你当时对我说的是,不走就把我的尸体浸在福尔马林里运到二区。”医生的语气带着无奈。
“那不都一样?”杀手语出惊人地说,“其实死的活的差别不大,死了还能再改装,是你就可以。”
“我可没有特殊的癖好,”洛希垂下睫毛,低声道,“我只想要他活着。就算他喜欢上别人,就算从此再没有交集,我也满足了。”
“不如每天睡前默写一遍这句话,看你会不会后悔啊?”杀手一副幸灾乐祸的样子。
他们的悬浮车渐渐驶近了城市边界,灰褐色的二区藏在防辐射材料背后。没有从哨卡内部飞出的侦察无人机,也没有机枪与对空导弹,军队的守备力量缄默如死,罗伯特派人炸毁了数据存储中心后,塞西娜便失去了Rose这只无所不能的眼睛。
“洛希,有件事情我觉得你需要知道一下。”杀手说,“你应该还记得,十多年前Rose被击毙,罗伯特用人工智能制造出了她的虚拟人格;就在昨夜,为了掩护手术进行,她调集全城的仿生人部队向政府展开攻击,一直到今天早上,数据存储中心被毁。”
洛希怔了怔,没有说话。杀手接着道:“还有陈维,他昨晚将你的改造数据,连同失落之城的地图一道传输给我们,然后便断开了联络。不出意外的话,他大概已不在人世了。”
“陈维……”洛希茫然地眨了下眼,感到喉咙忽然被封住了,发不出任何声音。他的眼前浮现的依然是那张有些青涩的脸庞,散发着不好相与的气息,在很久以前,那个城府颇深的首席科研官只是个单纯的少年。
漫长的岁月间,他丢失过的朋友和下属不计其数,以至于每每听到有人丧生的消息,只剩下了无言的沉默。洛希已经没有余力去鞠躬、去致辞、去虚伪地赞赏他们的牺牲,他甚至见不到他们最后一面,不能为他们驻足。
许许多多的人坠落得好像一场流星,划过他生命的苍穹,为之哭泣是毫无意义的,他只能背负着越来越沉重的信念而行,来完成这些人的遗愿。
他强撑起精神询问杀手:“神明居的伤亡情况呢?雪奈她们还好吗?”
“派珀发来消息说,她们于四个小时前成功进入东3边境,月野雪奈和白石槿都活着。”杀手摸出通讯器看了眼,“神明居原有一千五百人,幸存两百余人,派珀会在东3为他们划出一片容身之地。”
“和我预想的差不多。”洛希疲惫地叹了口气,“我们也该前往东3了。”
“不回你原来管辖的东1吗?我以为你急着去暴揍维克托一顿。”杀手明知故问道。
“东1距离维克托的西1太近。”洛希浅淡地笑笑,“不必回去看,他一定把那里的势力清洗过无数遍,维克托对内的情报网一向很完善,要是我返回那个辖区,当天就会被暗杀。”
“唔,你很了解他么。”大摇大摆地经过哨卡后,杀手将悬浮车切换到自动驾驶,放开了双手,“我的东2十年前就被一个叫李菱的中国人占据了,看来东3是唯一的选择。”
“派珀不会介意把东3的军事指挥权交给我的,这是我们的第一张牌;除此之外,我还能说服几个中立的区域支持我,让手里的筹码多一些。”
“在这之后呢?你打算向维克托宣战吗?”杀手瞟了眼后视镜。
“不,那是愚蠢的做法。”洛希翻过身来,望着车顶说,“二区不能内战,即使发动战争也必须在十二小时内解决,否则会留给罗伯特可乘之机——但是十二个小时?恐怕连西1的边界也摸不到吧。”
“那么请教我们尊敬的领袖,不愚蠢的做法是?”
“你不是也有答案了吗,何必问我?陈维已经给你发了邮件,‘术’和塞西娜政府都在追逐的、能够兵不血刃地使维克托畏惧的一样东西——”
“脑扉之锁。”杀手心有灵犀地接道,“谁拿到了它,谁就接管一切,这的确是最经济实惠的解决方式……”
随意谈话间,悬浮车掠过了防辐射材料的裂隙,犹如从温室中闯出,一头扎进了漫山遍野的雪尘里。城市到此戛然而止,在视野中平铺开来的是无际旷野,山川的柔美曲线被积雪裹住,其间点缀着一些黑色的树林。
杀手自由地吹了声口哨,浑然不顾车内还有伤员,打开窗户让极寒的风灌进来。正是二区的冬季,低温和辐射最严重的时候,尽管无法探测到,但车里的辐射还是瞬间超过了人体一年所能承受的最大值。
浸满了死亡与疾病的二区,母亲一般向他们敞开怀抱。
*
不知昏昏沉沉地睡了多久,洛希困倦地睁开眼,洁白的天花板撞入眼帘。
床单和被子也都是白的,手背扎着点滴,一片冰凉,他努力地坐起来,全身如同被蚂蚁啮咬过,无处不酸痛。
染血的军装已经被人换下了,他拔掉手背上的针头,整理一下病号服,按铃叫人进来。漆黑军装、戴白色臂章的卫兵推开了门,那是派珀的下属,见到他稍显惊讶:“您醒了?”
洛希没有问“我昏迷了多长时间”之类的问题,他瞥了一眼床头的电子钟,上面显示的日期与他离开塞西娜相差三天。
“把派珀叫来见我,”他扯开皮筋,一边扎头发一边简洁地说,“或者帮我拿套衣服,我自己去见她。”
卫兵告诉他派珀在地面上会见另一名裁决官,洛希便半逼迫着对方找了套衣服,不顾劝阻踏出了病房。
这里是地下军事建筑附属的某家医院,在洛希的记忆中,应该处于东3边缘,与东4的交界处。二区幅员辽阔,为了方便管辖,洛希曾将二区划分为东西两侧,每侧六个辖区,分别交由十一名裁决官和他自己管理。
统辖东3的是派珀,而与她毗邻的则是东4的裁决官,帕里萨·西蒙斯。
洛希扣好衬衫的扣子,思忖着派珀怎么会和那个人扯上关系——尽管在十一席会议上经常碰面,但他对帕里萨的了解屈指可数,不多的印象还停留在对方是个古典音乐狂,以及那头耀眼的金发上。
十一席会议多的是怪人,而帕里萨毫无疑问是个淡泊名利的怪人,开会走神、在议程中睡着是常有的事,每当洛希朝对方投去目光,总会看到帕里萨噙着懒洋洋的笑容,绿眼睛漫不经意地注视着他;然而这一切是可以被容忍的,对方管辖的东4繁荣平静,从不参与争端,被民众誉为“春之都”。
洛希知道自己回到二区的消息瞒不了多久,心怀鬼胎的裁决官们就会一个个找上门来,可他没有想到,第一个有所反应的是帕里萨。
他登上了通往地面的电梯——出于隔绝辐射的目的,二区的大多数建筑都深埋地下,宛如神明居的翻版,不过生活设施要完备得多。上到地面便需要穿防护服,洛希在衬衫外披了件漆黑的外套,同色长裤包裹着双腿,均由抗辐射材料制成。
即使地面上逼近零下十度,他依旧穿得很少,以免笨重的衣物阻碍行动。这点倒是和邓槐灵颇为相似,他想起Rosie劝说邓槐灵穿上冬衣时,那个小猎人无可奈何的神情,不禁轻笑起来,随即眼神又变得黯然。不会再有人陪他围着围巾走在雪地里了。
他启动卫兵借给他的一辆越野车,打开雨刷器疾驰在荒原上。窗外的枯树纷纷闪过,雪片劈头盖脸地扑到窗前,融化在加热的玻璃表面,一滴滴流下来像是眼泪。
洛希开了二十分钟车,凭着对东3的熟悉,很快摸索到派珀和帕里萨会面的营地。二区在冬季常常经历食物短缺,因此有冬猎的传统,这两名裁决官是彼此相约着谈话,顺手来打猎的。
他熄火下车,刚踏上积雪,周围便响起了密集的子弹上膛声。“术”的士兵们顶着风雪,守护在营地附近,乌黑的枪口对准了他,大吼道:“退后,双手举过头顶,无关民众禁止在附近逗留!”
“喂,我不是……”洛希才反应过来,这回身边没有下属替他摆平各种场合的出入许可,而按照他一贯不露面的作风,派珀和帕里萨的士兵都不认识他,所谓“我附庸的附庸不是我的附庸”,此刻诠释得淋漓尽致。
洛希正在考虑该怎么引起派珀的注意,好让对方出手解救他,忽然听见风雪中有人笑着说:“他不是无关民众,让他过来吧。”
雪花落在缎子一样的金发上,绿色眼眸的青年拨开人群走来,气质雍容得仿佛贵公子。帕里萨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凝视了片刻,接着倾身牵起洛希的手,在注意到戴在食指上的黑戒后露出了笑意。
那是孩子气的笑容,准确地说,是孩子见到橱窗里心仪的玩具还没有被买走,又攒了足够的零花钱时的笑容。
帕里萨在那只手背上落下一吻,看着洛希快要石化的表情笑意更盛,轻声说道:
“欢迎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