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区，东1地下城数百米以上的地面，炽热的风卷起沙尘。
这里地处荒漠，与“术”在河流边建立的自动化农场有遥远的距离。春末夏初，太阳就已经很毒辣，强烈的紫外线直射裸露的土地，风沙将百年前人类在这里活动的痕迹掩埋了一半，废墟陷落在茜红的沙砾中，几十公里范围内渺无人烟，连只变异的蜥蜴都找不到。
沙丘背风处，在荒漠植物掩映后，漆黑风衣的青年放下望远镜，摘下衣领边的墨镜戴在脸上，转眸看着身后众人。
“行会给的情报无误，这个据点的确有三十二人，分为三组轮流放哨，在外围放哨的现在是八个人，其余的全部躲在那座废弃的赌场里面。”邓槐灵简单地总结，墨镜使他的脸上多了几分冷酷意味，“守望者前些天被抓的那个专家，确定还活着么？”
“我敢肯定莉亚还活着，今天早上我们的邮箱里又收到了一封勒索邮件，要求我们用她的研究成果换回她的命，这已经是第三封了。”烈日下，内尔森眉头紧锁，“那些密探偷走了包含研究成果的存储条，但存储条是由凯特这个顶尖黑客加密的，他们破译不了，所以写信威胁。”
凯特盘腿坐在岩石的阴影里，膝上搁着台伤痕累累的笔记本，补充道：“只有莉亚本人和我知道怎样破译密码，如果我们两个始终不松口，他们就不会轻易杀掉莉亚。罗伯特很看重脑扉之锁相关的技术，莉亚研究的就是这个课题，在拿到成果之前，他们不会乱来。”
“脑扉之锁？是仿品吧？”邓槐灵怔了下，他想起自己还没有问过洛希，真正的脑扉之锁究竟销毁了没有。但他一点也不怀疑洛希的品行，洛希说会毁掉，那就一定会信守诺言。
“当然是仿品。莉亚是沿着陈瑾年夫妇的成果研究下去的，她改良了技术，加强脑波控制的稳定性，还延长了控制时间，不过依旧是一次性的效果。”凯特说，“那帮密探暂时还不清楚莉亚的成果有多么重要，要是他们知道了，绝对会把她带回主城区，献给罗伯特。”
“我明白了，那我们更应该抓紧时间，按照刚才布置的战术，所有人准备行动。凯特留在原地负责远程入侵，其余的人速战速决，这里的核辐射也很强，不穿防护服容易得病。”邓槐灵瞥了眼辐射测量仪上远超正常值的数字，为了方便行动，他们都没穿防护装备。
“等一下，你刚才制定的只是普通的歼灭计划，拯救人质的部分在哪里？”内尔森质疑道。
他打开赌场的全息结构图，指着最顶层房间内的四个红点说，“莉亚还被关在这个房间里，由三个密探不分昼夜地看守着，要是我们就这么闯进去，在没法同时干掉三个人的情况下，他们会用莉亚胁迫我们交出研究成果。”
“这是个电车难题……你想救莉亚的命，就必须交出成果；你想保住成果，就保不住她的命。邓槐灵，你不可能没思考过这个问题吧？”
“我想过，这也是我需要凯特在场的理由。”邓槐灵拾起一根枯草，用草尖点了点地图旁边无人留意的几行小字，那是对地图上信号源的标注，“看到了吗？根据信号解析结果，那个房间里有一套幻海系统的外接设备。凯特，我需要你入侵这套设备，植入一段预先设置的影像，然后我们就可以杀进去了。”
“入侵幻海系统吗？倒是不难，他们中间看起来也没有网络方面的高手。”凯特说着便敲打起了键盘，“最典型的入侵方式有两种，一种是在幻海系统与他人连接时进行入侵，还有一种是在下载的数据包内安插病毒，总之都要在系统连上网络的时候。”
不到半分钟的时间，她就查出了赌场里那台外接设备的使用记录，“看他们的历史记录，没有跟他人连接的习惯，基本都是下载点色情数据包、打打飞机什么的，看来他们的值守生活也空虚得很啊。”
“也难怪，在这么个鸟不拉屎的地方，没有幻海系统谁活得下去？”内尔森道。
依据邓槐灵的命令，凯特伪造了一封以塞西娜最大的色情网站的名义发送的邮件，将邓槐灵发来的那段影像塞进了数据包，发往那群密探的邮箱。这样的入侵手段不算突兀，毕竟在使用幻海系统的群体中，有一半都把“创世”功能当作色情用途，这也催生了庞大的色情影片销售产业。
这样的推销邮件每天都会塞爆所有人的邮箱，人们已经习以为常了。
凯特发送了邮件，抬起头说道：“我大概能懂你是什么意思，邓槐灵，你想用幻海系统麻痹那几个看守莉亚的密探。但我还是要提醒你，那房间里有三个人，他们轮流值守，就算有一个人在使用幻海系统，另外两个也还是清醒的，你依然要面对电车难题。”
“不，你完全不懂。”邓槐灵毫不留情地摇头，否认了她的说法，“亲眼看看你植入的那段影像吧，那是我在来的路上，委托守望者中以前开发过幻海系统的工程师制作的，他还为我设计了一些小把戏。”
凯特听见他如此笃定，便点开影像看了看：“这不就是段普通的色情视频吗？只不过为幻海系统做了适配，加上了触听嗅觉的数据，剧情也不错，那帮无所事事的男人最爱看这种……操！”她随手将进度条拖到最后时，骤然愣住，惊讶得说不出话来，“你，你真是个……”
“是个百年一遇的天才？”邓槐灵翘着尾巴准备接受赞美。
“……阴险狡诈的小人！”凯特说，接着放缓了语气，由衷地赞誉道，“但是，也是位手段精湛的魔术师。”
*
废弃赌场顶层的房间，窗帘紧闭遮住阳光，浑浊的空气积郁在室内经久不散，茶几上攒着厚厚一层灰，上面摆着四份自热食物。这样炎热的天气，盒子里没倒掉的糊状物几小时就变质了，发出令人窒息的馊臭，却没人起身去扔。
茶几对面，一百多年前就放在那里的箱状电视居然还在闪烁，“噗呲”、“噗呲”地冒出电流声，光芒映亮了角落里女人惊恐的双眼，她被反剪着双手绑在沙发上，嘴边缠裹着胶布。
三名身穿厚重防护服的密探叼着烟在房间中央打牌，几枚代表筹码的啤酒瓶盖推来推去，三人中率领这支密探队伍的队长很快输得精光。
“妈的，热死老子了！”他狠狠地把烟头掷在地上，用脚碾了碾，啐了口唾沫说，“不玩了！点儿真背，被上面派到这鬼地方来已经够倒霉了，玩牌还输给你们两个，这狗屁的二区，热死人不说，还有辐射，想要老子的命吗？”
“队长，你可不能赖账啊。”另外两人嬉皮笑脸地说，“下个月调回主城区，我俩就指望着你这笔钱去歌舞伎町快活，兄弟们两个多月没玩过女人了。”
“滚滚滚！你看这上上下下三层楼的，有哪个见过女人了？这晦气地方连只母蜥蜴都揪不出来！”队长咒骂着，顺便踹了脚沙发上的莉亚，后者痛苦地蜷缩身子，“这倒有个现成女人，就是上头不让碰，也太老了，操她一顿我得做三天噩梦。”
“算啦，这女人上面的嘴比下面还紧，怎么也不会招的。万一给她逼得绝食了，我们还得费劲灌进去。”另一人劝道，“再说，幻海系统里的女人不比她顺眼多了？我刚下载了点新东西，绝对劲爆刺激，我自己都还没看过，先请你了，队长。”
“新东西？最近没听说有什么好片子啊。”队长狐疑地拿起桌上的头戴式外接设备，翻来覆去地端详。
“不知道，邮箱里刚发来的，就我们经常逛的那家网站，肯定又是先免费再付费的套路。我登录网站核实过，上面确实有这片子的广告，你看，这个叫‘LoveRosie2089’的人五分钟前还发了条评价，估计是个新片。”
队长粗略扫了几眼网站，确认广告没有疑点后，立刻贪婪地戴上设备：“我先替你们试试，如果够劲的话，提点你们两句，省得你俩像上次那样玩着玩着就脱裤子。这是头戴式设备，不比城里的金属舱，沉浸在幻觉里就容易乱跑乱跳。”
“你就是自己想看吧！”另外两人嬉笑道。
队长却早已充耳不闻，灰色的雾气包裹了他，炙烤着他的炎热霎时被清凉所替代，无穷无尽的肉体扑面涌来。他得意忘形地沉浸在声与色的海洋里，几乎遗忘了时间流逝。
不知这么迷乱地过了多久，忽然有只手摘下了他头上的外接设备。房间里的窗帘大敞着，白亮的光线刺痛了他的眼睛，戴着墨镜的青年站在他面前，擦拭着唐刀上的血迹。
密探队长捂着双眼，不知所措地问道：“你、你是谁？”
“邓槐灵，或者说LoveRosie2089。”那名青年取下墨镜，露出野兽般悍利张扬的棕色瞳孔，“很遗憾，在你和虚拟数据打炮的时候，我杀光了你所有的手下。你失败了，跟我们回去吧。”
“这片子是个陷阱？”队长惊恐地环顾身周，倒吸了口凉气，大片的鲜血流淌到脚边，血泊里倒着两名手下面目模糊的尸体，都被砍烂了，“邮件……邮件和广告也是你伪造的？都是假的？”
“是假的。”邓槐灵逆着光笑得朦朦胧胧，“但是，也不只有这些是假的。”
“这不可能……我不相信！”在这个顶级赏金猎人面前，队长的精神高度紧张。他哆嗦着，一边悄悄伸手向背后摸到枪支，关闭保险，一边尽可能地说着话拖延时间，“就算我在幻海系统里面，你们也不可能不引起我的注意就闯进这里，这实在是匪夷所思，我连枪声都没听见……”
邓槐灵坐在一张沙发上，抬臂往后靠，翘起二郎腿，棕眸锐利地盯着他：“当然有可能。你太相信虚拟世界中的一切，以至于忽略了现实中正在发生的事情，对于不够敏锐、判断力也不够强的人，这是很常见的失误，不是么？”
“什么不够敏锐，判断力不强，你在嘲笑谁呢……去死吧！！”队长话说到一半，突然刷地从背后抽出手枪，在掏枪的瞬间完成上膛，扣下扳机。枪声震响，大口径的子弹命中邓槐灵的额头，血雾陡然往空中升腾、爆开，血红色浸湿了他的眼眶。
——他、他成功了！队长瞪着眼睛看向面前的尸体，一阵颤栗的狂喜席卷心脏，他居然杀死了名扬全城的那个A+级赏金猎人！
年纪轻轻就成为传说又如何，唐刀用得再出神入化又如何，拔枪不还是没有他这个身经百战的密探快！他杀掉了塞西娜城中男男女女都倾慕的邓槐灵，马上就会取代那人成为大众狂热追捧的对象！
队长眼泛杀意喘着粗气，简直想仰天狂笑。他没有停顿，连续开枪精准地点掉了屋里邓槐灵的手下，又爆掉了几个企图冲进门内的守望者的头，感到自己的枪法从未这么准过，今天是如有神助。
等到灭掉了门外的所有敌人，手枪子弹刚好耗尽。队长深呼吸着放下枪，他的肾上腺素在短时间内急速飙升，又快速褪去，晕眩的感觉袭击了他，使他不得不在门边停步，慢慢地坐在地上，让快要跳出嗓子眼的心平复下来。
他一个人，就灭掉了对方一支小队，其中还包括鼎鼎有名的邓槐灵，这成就已经足够瞩目。只要他把邓槐灵的ID芯片带回主城区，市长必定会慷慨地奖赏他。
别墅、豪车和女人，到时候他什么都会有，不急在这一时。现在要做的，就是休息一会儿，再回到尸体边将ID芯片挖出来。
他原地休息着，却忽然听见了枪声，遥远得像从另一个世界飘落的尘埃。队长扒着门缝朝外看，走廊里沉寂一片，原本驻守在赌场顶层的手下无影无踪，连具尸体也见不着，仿佛这个世界的创世者不知道该怎么建模，因此把这些人物都删去了。
这个世界……另一个世界！
队长浑身的寒毛都竖了起来，他跪在那里，颤抖着手缓缓地向额头摸去，果然在虚空中摸到了冰凉的金属——外接设备还戴在他的头上。
被邓槐灵摘下外接设备，并不是真实世界发生的事，只是他看到的一段预先设计好的影像；被他杀死的邓槐灵，以及守望者的那几个人，当然也不是真的，而是幻海系统里的建模！
那么，他刚才开枪杀死的那些人，究竟是谁？！他是在幻海系统中开枪，还是在现实中也开了枪？队长恐惧地回忆起他进入幻海系统前，跟他打牌的那两名密探所坐的位置，似乎与邓槐灵和另一名手下的影像完美重合。
而冲进来的那群“守望者”，很可能就是守在这一层、听见枪声来察看情况的密探们，他们没有料到他会开枪，纷纷来不及闪避，才造成了他枪法精准的表象。
所以，是他自己……杀掉了赌场顶层的所有密探？！
队长五雷轰顶般想着，头上的外接设备再一次被人摘了下来。邓槐灵蹲在他面前，棕眸饶有兴致地打量着他，身后站着一名手下，跟第一次的情况如出一辙。
“猜猜这次，是真的还是假的？”邓槐灵戏谑地说，嘴角挑着一丝玩弄猎物的讽笑，压低声音道，“你觉得，你还能在现实世界醒来吗？”
队长撕心裂肺地惨叫起来，蹬着腿往后退去，手里空掉的枪支滑落在地。他面无人色，筛糠般抖动，一会儿用力砸着墙壁，想要溅出水波，一会儿拼命地扒着自己的脑袋，试图取下并不存在的外接设备。
“我还以为罗伯特手下的密探有多厉害，一句玩笑就吓成这样。”邓槐灵无聊地站起身来，从另外两具密探的尸体间踏过，招呼守望者众人，“收工了，把他绑起来带回地下城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