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7章 火柴,05:37 am

指挥室外是幽暗的长廊,杀手领着军官们鱼贯而出,端着枪往尽头走去。

走廊尽头亮着应急通道的绿灯,那里的门背后有连接各层的楼梯。仿生人军队已经推进到了他们的上一层,隔着楼板传来沉闷的脚步声,还有他们早已听倦了的枪声。在今晚的上千个频道里,枪声就像是沙沙落雨发出的白噪音,从未停歇。

杀手示意身旁的军官们以战术队形散开,隐蔽到掩体后,自己也在一扇门的后侧方蹲伏下来,贴着墙等待。这是军事基地的最底层,走廊两侧的门后就是迷宫般错综复杂的通风管道,整层楼放置着规模极大的排风机组,扇叶旋转的隆隆声仿佛潮汐起伏。

他在走出指挥室前按下了引爆按钮,还有十五分钟,东5的军事基地都会被炸平,连带着这些通风管道一起灰飞烟灭,此后东5只能从相邻的辖区获取新鲜空气。

这样的损失还没到不可接受的程度,不过要是二区所有的新基地都像这样覆灭,那人们就只能在地下窒息而死了。

“敌军位于12点钟方向,距离我们一百米。突击手已准备就绪,请求下一步指示。”藏在最前端掩体后的军官自然而然地担任起突击手兼通讯员的职务,在频道里通报着敌人位置。

所有人都默默地摘下了肩章,放在地上。无论过去的军衔多高,此时此刻,他们只是一支再普通不过的小队,最后一支坚守着军事基地的队伍,海啸来袭时,最后一道漆黑的防波堤。

沉静的声音纷纷在频道内响起:“狙击手已就位。”“掷弹手已就位。”

既然选择了留下,没有人会落荒而逃。杀手也把自己的肩章取下来,随手扔掉,他看着那枚彰示着至高荣耀的裁决官肩章滚远,低声笑了笑。

其实这么多年来他从未在意过这些身外之物,如果说洛希是个纯粹的理想主义者,那么他就是个纯粹的……仇恨主义者。他从来都是那个深深憎恶着权贵阶层的埃托尔,贫民窟暴戾恣睢的孩子,光着脚在主城区的夜晚奔逃,割开一个又一个仇家的喉咙。

如今,他终于不必再逃了。

“进攻。”杀手在频道里沉声下令。他已经听见了应急通道的门被推开的声音,上千个脚步声回荡在他们所在的楼层,借助红外视野,战斗仿生人精确地定位到了他们藏身的掩体,队形分散开来,准备逐个击破。

枪声不再是背景中的白噪音,而是如同极具压迫感的风暴刮过,使身处其中的每个人类都感受到灵魂被震锤的错觉。仿生人们稳稳地端着枪,紧扣住扳机向他们倾泻子弹,榴弹发射器枪口冒出的白烟弥漫了整条长廊,墙体被榴弹击碎,碎石和灰尘簌簌而落。

墙后有几名军官被弹片命中了脏器,当场毙命,也有的在探身攻击时被流弹射爆了头部,频道里渐渐安静下来。十几个人类,在这种量级的火力轰击中是不可能存活的,在这里人命就像烈日下的露珠,稍微停留一会儿,便蒸发得了无踪迹。

杀手从藏身的门后翻滚跃出,朝着走廊对侧的门内转移,在滞空的一瞬间,他左手抬起枪口扫射前方的仿生人,银光缭绕过右手的指间,手术刀流星般射出。

仿生人的子弹如影随形,有一枚穿过了他的发髻,红色的长卷发飘舞着散开。杀手落在门内,眼神凌厉地回头,又一柄手术刀飞出,插在了意图闯进来的仿生人前额。那名仿生人直挺挺地倒下去,然而又有无数的战斗仿生人踏着尸体涌入,枪口指向杀手的脑袋。

杀手本来还想再抵抗几分钟,他已经提起了手中的步枪,却望见了许多双猩红的眼睛,几十名眸心带着三叉戟标志的仿生人将他团团围住。背后是东5的通风系统,庞大的扇叶在管道口旋转,堵住了去路,他已无路可逃。

“真是比苍蝇还要难缠。”杀手笑着歪了下头,把步枪连同背带一起摘了下来,丢在地上,“算啦,反正最终都要死,管他怎么死的。”

那十几名军官尽数牺牲,队伍里只剩了他一个人。在这偌大的军事基地里,平时每层都有成队的士兵来来往往,现在只有他一个活物了,连说话的回音都透着轻微的凄凉。

为首的指挥仿生人走上前来,面无表情地贴近了他的脸,细细地端详。“干什么?”杀手懒得再动手了,反正杀了一个还有乌泱泱一大群,不如原地等待,等着基地自爆,“就算我长得好看也没必要看这么久吧?”

“仅凭样貌无法确认是否为真正的东5裁决官,”指挥仿生人机械地开口了,“需要进行物理检验,检验完毕后,采样带回主城区。”

“什么叫无法确认?老子就是大名鼎鼎的埃托尔·西弗,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操……”

腹间突然传来一阵剧痛,指挥仿生人猛地把匕首插进了杀手的侧腰,狠狠地旋转刀柄,鲜血沿着血槽流出。

血肉翻搅的声音响起,杀手痛苦地呕出一口血来,条件反射地想举起手术刀,戳穿这个不知死活的仿生人的脑门。可即使在这种情况下他也还能思考,他忽地想到了什么,便假装忍不住疼痛跪坐在地上,松开手指,手术刀叮铃掉落在地。

所谓的“物理检验”就是剖开他的内脏,确认他是真正的人类,而不是由傀儡冒充的杀手,如果他不配合着对方的检验,让罗伯特亲眼看到他是有血有肉的人,就消除不了对方的疑心。

他知道罗伯特一定在波塞冬的眼睛后面观察着他,罗伯特想要确认这到底是他伪造的圈套,还是一次真实的失败,毕竟市长也跟他打了多年的交道,清楚他是只阴险狡诈的红狐狸。

可是迪兰市长,你怎么也不会算到,这是个真实的圈套吧?杀手在心里放肆地大笑,你觉得我这样凉薄的人不会牺牲自己的性命?虽然我天性自私,自私到可以跟你相比,但我还有信念啊,这就是你我的不同之处!

指挥仿生人的刀刃骤然上扬,在检查完他的腹部后一路向上,停留在左胸第三根肋骨的位置,开始往下挖。鲜血像是艳丽的油彩,滴答落了满地,这回杀手真的忍受不住痛楚了,颤抖地想摸到手枪,其余的仿生人却立刻夺过了他的枪支,收走他全身上下所有的武器。

看他有挣扎的迹象,他们便用压力注射器按在他颈边,给了他一针麻醉。药剂很快扩散开来,他便感受不到疼痛了,只是隐约觉得有人在割断心脏周边的血管。又有仿生人拿来了装着福尔马林的罐子,似乎是听从罗伯特的命令,要把他的心挖出来,作为战利品带回主城区。

就是这样,就是这样……杀手的唇角浮现了微不可察的笑意,他好像明白了什么。他并不在乎自己的躯体会被怎样分割,大不了就是一死,他在乎的是罗伯特流露出来的虚弱。对方久攻不下,承受着极大的压力,急需一场胜利、一份战利品来佐证自己的英明,震慑那些妄图颠覆政权的人。

那么就把他的心脏带回去吧,罗伯特越是这样泄愤,就越会迷信这场所谓的胜利,是英明决策的成果;现在不是他和洛希哄骗对方相信了,而是罗伯特自己要掩耳盗铃。他的器官也算是发挥了点作用,真是令人欣慰啊。

杀手的视野缓缓旋转着,麻醉剂使他头昏眼花,沉沉的睡意包裹着他,宛如潮水。恍惚间,刀刃在体内搅动的感觉让他想起了童年在诊所看到的水盆,淡红色的血水里,数不清的手术刀漂浮着转动。月光下,男孩的肚肠在地板上流淌,这是他作恶的起点,亦是生命的终点。

他清楚地知道自己快要死掉了,因为记忆的残片正疯狂地向他涌来。他的大脑几乎超出负载,连片的情景在眼前闪过,发出耀眼炽热的白光,如同损坏的显示器。

他看到银发的孩子从尸山血海中爬出,看到洛希和他站在二区的山丘上大喊大叫,幼稚地比赛谁能把刀刃掷得更远。也看到他们的理念初次产生分歧,在十一席会议上拍着桌子辩论,恨不得拉扯彼此的头发,又在战斗后抢着给对方包扎伤口,只为了偷偷在纱布表面撒盐。

那时他们都还年轻气盛,经历过很多次惨烈至极的战斗,并肩存活下来,便以为将来次次都是如此。然而这一次,洛希必须一个人走下去了。

杀手慢慢地闭上眼睛,还有更多的记忆残片是关于医生的,无一例外都是充斥着福尔马林味道的情景。在地下黑市的诊所里,他们做实验、做饭和做爱,盘着腿在尸体面前吃杀手做的油炸丸子,在医生的烧杯里煮面,彼此心照不宣地谈论性爱仿生人的改造,最后第一次滚到床上去。

类似的零散片段,数量多得回溯不完。未免也太多了,杀手无可奈何地想道,那个叫科因的无聊的男人,在他记忆中留下的痕迹太多了,他从来都不喜欢这样紧密的关系。

可是……为什么他还想要在世上多停留一会儿呢?为什么他还想再抚摸一次医生的脸,听对方说一句“我爱你”呢?

这时他没来由地想起了月野香奈哭湿的眼睛。那一天他对叛逆的女孩说,“世上没有谁是不值得被爱的”,触动了她的情肠。时至今日他才明白,他为何能把他轻易地玩弄于掌心——

因为月野香奈就是曾经的埃托尔啊。在城市里毫无尊严地求生,卑贱地像狗,冷漠得如同神祇,同时,又近乎绝望地乞求着爱。

他了解她,就像了解他自己的弱点。爱,对于他们这种人来说,是毁灭一切的烈性毒药……却也是最后的救赎。

指挥仿生人站起身来,把手里的心脏放进盛着福尔马林的标本罐。那颗心犹在微微地跳动,固执地收缩舒张,不肯停息,惹得罐子里的溶液溅洒出来。

这时,指挥仿生人发现了一件不同寻常的事,那具人类遗体的脸上忽然露出了淡淡的微笑,在几秒钟前还不存在。那种感情他无法解析,既不是怨毒,也不是神志不清的疯狂,看起来不属于痛苦的范畴。

仿生人们无声地对视,在相通的神经网络里交流了自己的疑惑。虽然他们进行了仿生人间的对话,但本质上更像是信息的采集与交换,只用了短短的一瞬就完成:

“很奇怪,这名人类被挖掉了心脏,应该早就失去意识了才对,怎么还会微笑?”

“他确实失去意识了,但他的大脑还没有彻底死亡。根据人类的生物结构,在短时间内他能对环境中的光线、声音和气味做出微妙的反应,这是仿生人做不到的。”

“变化?但是环境中的光线和声音都没有发生明显变化,什么样的变化会使他笑起来?”

“也许是气味。指挥官,你刚才是不是洒出了几滴福尔马林溶液?”

他们讨论着起身离去,身后红发的裁决官侧躺在血泊中,面带微笑。他的胸前被挖开了深红的窟窿,肋骨切断了,露出白生生的骨骼截面,心脏的位置是个空洞。贴近地面的鼻尖附近,溅着几滴透明溶液,散发着当年医生赠予的定情信物的味道。

就像是在冬夜划亮火柴,为自己制造幻梦的女孩,只要得到了弥留之际短暂的温暖,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