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2章 我希望你能掌握自己的生死

野心这种东西,便如一岁一枯荣的野草,稍微撩拨就会燃起无边无际的大火,再也扑不灭了。

闻人熹忽然想明白了一件事,就算他扶持北阴王登基,得了对方许诺的位极人臣,也终究只是臣而已,只要那高座上的帝王一句话,荣华富贵顿成云烟,连性命都由不得自己,又何谈去护住楚陵?

更何况世事无常,北阴王也不见得就能笑到最后了。

楚陵恩宠太甚,倘若另外几位皇子登基,必不能容他在世。

闻人熹唯有把对方扶到那个掌握生杀大权、万人莫及的宝座上,才能彻底放下心来。楚陵会是一个好皇帝的,就算对方不愿杀人见血,也总有自己在前替他挥斥鬼魅,长驱开道……

闻人熹思及此处,心中最后一点犹豫也没了,他定定望着楚陵的眼睛,相比于刚才的野心勃勃,语气愈发低沉,细听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恳切:

“楚陵,试着去争一争那个位置好吗?就当是为了我,为了身边所有拥护你的人,不要让他们将来没了下场。”

回答他的是一片静默。

楚陵似乎是被他这番大逆不道的言论弄得愣住了,过了许久才问道:“……为什么?”

闻人熹:“什么为什么?”

楚陵却低声问道:“为什么是我?三哥聪慧,四哥沉稳,六哥勇武,最不济还有皇叔,怎么也不该是我的。”

闻人熹听见前面几人时并没有什么反应,只有听见“北阴王”时才悄然攥紧了指尖,他很想告诉楚陵,那些人都不如他,幽王不如,诚王不如,威王不如,北阴王也不如。

为政以德,譬如北宸,居其所而众星共之。

君王唯有以德服人,才能引得众人归心。

但那只是对旁人的理由,对于闻人熹来说,其实只要一句话就够了——

“我希望你的生死能掌握在自己手中。”

楚陵,你不知道夺嫡之争有多么残忍。

楚陵,你不知道自己招来了多少人的嫉恨。

楚陵,你不知道输了的那个人会是什么下场。

闻人熹希望他能好好活着,不要死在权谋倾轧中,不要死在众叛亲离中,更不要死在自己的亲生兄弟手中,那样太痛苦了……

楚陵原本在故意装傻,甚至准备了一肚子话推却,然而在发现闻人熹带着几分猩红痛意的眼眸后,唇角弧度控制不住一顿,然后缓缓落下,忽然间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一股腥甜的灼痛感在喉间蔓延,就像前世饮下鸩酒时的感觉。

闻人熹不知道,不知道楚陵前世已经经历过那些了……

这世间最极致的背叛,最痛苦的下场,最满怀恨意的死法都曾在他身上一一上演,后来楚陵便再也不信什么舍生忘死,再也不信什么因果报应了……

楚陵控制不住倾身靠近闻人熹,距离近到已经险些挨上了鼻尖,他长睫缓缓垂落,认真打量着自己的枕边人,头顶红纱帐轻晃,如同在身上覆了一层朦胧的血色,低声问道:

“你就不怕本王登基之后另娶他人,狡兔死,走狗烹?”

闻人熹却道:“倘若这么瞻前怕后,顾虑重重,定国公府如何一心一意助你夺位?”

“楚陵,这天下本就是一场赌注,有赢就会有输,我无法左右最后的结果,唯一能做的就是放手一搏。”

“定国公府总是在站错队,因为想赢,所以每次都选了自认为最聪明的主子,然而每次危难关头都被当亓亓整理做棋子舍弃,这次我想选一个傻一些、但不会丢弃我们的人……”

“跟着这样的主子,我们就算吃糠咽菜也不会有半句怨言。”

室内一片寂静,楚陵沉默不语,唯有乱了的呼吸泄露几分情绪,他控制不住攥紧闻人熹的手,力道大得甚至连指节都有些发青,最后却是缓缓褪下了自己那串从不离身的黑色檀木珠,替对方戴在手上:

“阿熹,这是我幼年大病之时,父皇亲自去护国寺替我求来的手串,一直贴身佩戴,从未离身,今日我将这条手串送给你,便是把自己的命给了你,只愿你放心,我今后定不会让你没了下场……”

愿此珠,散去他心中那些无用的慈悲。

愿此珠,压制闻人熹心中那些肆虐的戾气。

愿他们各得所求,平安喜乐。

闻人熹感受着腕上尚且带着余温的珠子,不由得一怔,然而还没来得及开口说话就猝不及防被楚陵吻住了,对方一向是温吞的、慢条斯理的,罕少有这么凶狠的时候,仿佛要将他剥皮拆骨,吞吃入腹。

闻人熹呼吸紊乱,艰难寻了一个间隙喘息道:“发什么疯,现在还是白日……”

楚陵继续深吻着他:“本王知道……”

可他现在忽然很想做,非常想。

他想好好亲一亲面前这个人,好好疼一疼面前这个人,那颗在绝望和背叛中浸泡已久的心,终于寻到了一根救命稻草,不至于在无边黑暗中堕入魔障。

闻人熹疯不过楚陵,只好半推半就认了,他紧紧攀住楚陵白皙的脊背,从浪潮般汹涌的情欲中艰难分出一丝心神盯着腕骨上的手串,只觉得那颜色并不是纯正的黑,更像是血一般暗红的锈色,盯久了有种诡谲的美。

旁人招揽谋臣,莫不以高官厚禄相诱,楚陵倒好,一个破手串就把他打发了。

闻人熹懒懒眯起眼睛,餍足的模样勾得人心痒痒,他偏头咬了一下楚陵的下巴,冷不丁出声问道:“我看起来是不是很好骗?”

楚陵闻言一顿,似乎是想笑,但又忍住了:“怎么会,谁敢骗你。”

看起来凶巴巴的,像一只老虎,呲一口能咬下人二两肉。

就在王府的下毒事件逐渐平息后,突厥人那边却又掀起了新的风波,起因是骨咄禄在大朝会之时忽然主动提出要告辞离去,带着队伍返回草原。

这件事来得突然,帝君自然追问缘故,但没想到骨咄禄却怒不可遏的说朝廷暗中派人行刺于他,如果不是他命大躲过一劫,早就尸骨无存了,现在继续留在京中只怕有性命之危。

朝中官员本来就看不惯这群突厥人,冷不丁被人往脑袋上扣屎盆子哪里还能忍,当即炸开了锅,御史大夫你一言我一语把突厥人骂了个狗血喷头,大有以死明志的意思,更不提武将,已经有人撸着袖子准备冲上去打架了。

就连帝君也黑了脸色罕见发怒,斥责骨咄禄无故污蔑朝臣,他们西陵虽然不如突厥兵强马壮,却也容不得这番侮辱。

而事情坏就坏在这句话上了,直到此刻骨咄禄才终于图穷匕见,忽然命两名突厥武士将一个经过严刑拷打,浑身鲜血的年轻男子押到大殿上来,称自己是有确凿证据才敢这么说的。

倘若只是一个普通人也就罢了,无论如何也牵扯不到朝廷的身上,但坏就坏在那名男子的面容与当朝丞相云复寰竟有七成相似,明眼人一看就知道他们两个关系匪浅。

“陛下,这名刺客乃是前些日子我在驿馆中抓到的,他的面容与西陵的一位大官实在相似,由不得我不多想,骨咄禄无意挑起两国争端,毕竟人有相似,或许是凑巧也说不定。”

“只要这位大官亲口承认与这名刺客没有任何关系,骨咄禄就立刻将这名刺客处以极刑,并且向各位大人赔礼道歉,但如果这名刺客和他脱不了关系,希望陛下将这两个人关进监牢严刑拷打,还我一个公道!”

这番话看似处处忍让,实则以退为进,根本不像骨咄禄这种粗人能说出来的,只看那名刺客拼命挣扎却始终吐不出一个字的模样,便早知已经被人提前毒哑了。

但朝堂百官现在根本无暇去思考这件事背后是谁授意的,因为骨咄禄嘴里那名和刺客面容十分相似的“大官”、当朝丞相云复寰云大人从头到尾都没否认过一句。

说什么呢?那张相似的脸已经将他彻底钉死。

如果开口否认,他在这个世上唯一的亲人就会立刻惨死在突厥人的刀下。

可如果承认,那就是两个人的倾覆……

云复寰看似平静地站在原地,实则大脑就像被一记重锤敲下,空白一片,他望着浑身鲜血的弟弟,藏在袖中的手控制不住攥得死紧,额头青筋浮现,心中燃烧的仇恨几欲凝成实质。

他知道自己现在应该否认,这样起码还能保全自身,可干裂的唇瓣几度蠕动,就是吐不出一个字来,仿佛坠着一块足有千斤重的石头。

“……”

云复寰的沉默就像一记响亮的耳光,不仅狠狠扇在了文武百官的脸上,也扇在了帝君的脸上,让整个朝廷都颜面尽失,以至于骨咄禄洋洋得意的神情是如此刺目。

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贬潮州路八千。

云复寰的命运要比这首诗悲惨得多,他甚至连审讯都没有,就那么悄无声息的被扒了官服,下进大狱,明眼人都知道,他怕是再难翻身了。

当楚陵闻讯赶到大牢探监的时候,那个在外人眼中一向风光霁月的丞相大人已经彻底沦为了阶下囚,云复寰住在最阴暗潮湿的一间牢房里,衙役连铺在地上的稻草都吝啬给予,时不时还能看见一只浑身漆黑的老鼠顺着泥墙溜过,发出“吱吱”的叫声。

楚陵一身白衫,在这个血腥与腐烂臭气充盈的地方是如此格格不入,他却像没看见地上的污浊一样,在牢门外间缓缓蹲下身形,眉心微蹙,望着浑身鞭刑伤痕的云复寰,一字一句低声道:

“放心,我一定会救你出来的。”

神情悲悯,语气温柔,但那双墨玉般的眼底细看却带着几分病态的笑意,只是被四周遮天蔽日的阴影所笼罩,以至于看不真切。

谪仙,终是成了恶鬼。

云复寰却犹不知今日的一切都是自己一手造成的,他看见楚陵到来,灰败的眼睛终于亮起一道惊人的光芒,近乎凶狠地扑在了牢门栏杆边,镣铐挣动时哗啦作响:

“王爷,求你救救我弟弟!”

云复寰死死攥住楚陵的手腕,就像溺水的人攥住了可以救命的浮木,他瞪大了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再不见往日风轻云淡的高洁姿态,取而代之的是刻骨铭心的恨意:“骨咄禄蠢钝粗莽,今日朝堂上的事定然有人暗中授意陷害于我,除了诚王不作他想!”

楚陵不解发问:“可四哥为何要陷害于你?”

云复寰攥住楚陵的手忽而一紧,随即又缓缓松开,他盯着楚陵沉默许久,像是终于做下了什么决定,从牙缝里硬生生挤出了一句话:

“因为我手中有他的把柄。”

“一个足够让他死一千次一万次的把柄!”

从前不交,是因为那些事或多或少都与云复寰有着牵扯,可如今已经深陷牢狱,说不定明日就要被斩首示众,还能比现在的处境更糟糕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