诚既勇兮又以武。
——《九歌·国殇》
早朝朝堂。楚王端坐案前,子尚手捧竹简,头几乎垂到了手臂间。
“嬴驷还说了什么?”楚王的脸色越来越沉,盯着子尚道。
子尚一震,只颤颤巍巍继续念道:“楚以假璧相借,乃欺秦之举、欺列国之举、欺天下共祖之举也……”
子尚满额细汗,手臂颤抖,几乎拿不住竹简——这借假璧的主意出于他,而这封征讨诏书,正一字一句在辱骂楚王。
“楚王无道,内暴万民,外犯天威,人神共愤!秦以天下苍生计,举师伐楚,以昭天道……”
气氛凝滞,铜壶滴漏的泠泠之声,此时清晰无比。
“啪!”楚王重重一怕案,怒喝道,“嬴驷这是何意!”
子尚手中的竹简砰地落地,俯身惊骇道:“栽赃……这必是栽赃!”
陈轸看一眼子尚,又听群臣哗然,纷纷道:“嬴驷这是陷我楚国于不义!”“秦国这是挑衅宣战!”
“大王,秦人颠倒是非,陷我楚国于无信无义。末将愿率精兵十万,迎战秦军。”屈伯庸走上前来,慷慨一拜,“秦国近年励精图治、秣马厉兵,犯楚之心久矣,如今他既决意开衅,必不会善罢甘休,秦楚之间必有一战,不如即刻调兵遣将,给他以迎头痛击!”
楚王略有心虚,一时犹豫。子尚见状道:“屈大司马所言不无道理。只是我大楚将士虽骁勇善战,但秦国铁骑也威满天下,果真开战,恐怕亦伤我大楚元气……”
屈伯庸正欲回应,忽然陈轸起身道:“大王,微臣以为,此时不应先议宣战之事。”
“哦?为何?”楚王沉声道。
“和氏璧真假之事尚未清楚,若贸然应战,岂不坐实了背信弃义之名?我大楚日后如何面对天下诸国?”
楚王微微蹙眉,冷眼看向子尚,见子尚亦是坐立不安。只听陈轸继续道:“此事若是秦人颠倒是非,我们便马上昭告天下,揭穿秦国借璧挑衅,实为狼子野心。届时,秦国必理屈词穷,自取其辱。只是,在这之前,有件事必须清楚……”
楚王正身,见陈轸顿了一顿道:“这璧究竟是真是假,我们必要清楚,否则,那自取其辱的,就成了我楚国。”
“陈大人……陈大人这是何意?”真假之辨临到眼前,子尚觉得心欲跳出,加之刚刚陈轸说话间看他数眼,他一时心虚得语无伦次。景颇也皱眉摇头道:“听陈大人所言,莫非认为大王借了假璧给秦国?”
“放肆!”楚王击案而起,“不谷如何会借假璧与秦国?”这一声案响,如惊雷劈下,吓得子尚魂飞魄散,膝下一软,险些歪倒在地。
陈轸盯着他细细看了片刻,不禁走到他面前道:“上官大夫,何至于此?”
“不慎……不慎一滑。”子尚唯唯赔笑道。陈轸忽然冷笑一声,从袖中拿起绢帕递去:“上官大夫,您额上的汗甚多,可需要擦擦?”子尚难堪至极,推开陈轸道:“天热……天热而已。”
群臣此时亦有察觉,纷纷看向子尚。子尚慌乱不已,微微抬头一窥楚王,这一眼更让他浑身一凛——楚王亦深深地盯着他。子尚瞬间心如坠冰窖。
陈轸不语,他多年的司法审案经验及直觉都告诉他,和氏璧一事,此中必有隐情。他直直盯住子尚,目光锐利如鹰鹫。不过半晌,子尚的脸像死人般苍白。陈轸忽然开口道:“莫非上官大夫与此事有关?”
“怎会与我有关!”子尚强词道,却不能再说一句。陈轸冷冷一笑,凑近子尚低声道:“上官大夫,这璧究竟是真的,还是假的?”
“这,这自然是真的!”子尚惊恐退后。
陈轸逼视子尚,轻轻一笑:“真的?”
子尚脑中一片混乱,理性几乎在溃败的边缘,艰难道:“真的……”
“什么是真的?”
“璧是真的。”
“哪个璧是真的?”
“宫里的璧是真的……”
此言一出,子尚立刻掩嘴,众臣一怔,接着哗然一片。
陈轸冷冷一笑:“那就是说,秦国的璧是假的?”
楚王轻哼一声,起身缓缓踱步过来。子尚一闭眼,心中暗暗叫苦,事已至此,楚王必是要自己将此事全盘背下。
“莫非是你换了和氏璧?”楚王沉沉一声。子尚不寒而栗,扑通伏地叫道:“大王,大王!鄙臣罪该万死!”
楚王默不作声,只听子尚继续颤抖着道:“和氏璧乃楚国至宝,鄙臣知此璧刚回到楚国,大王分外珍爱,鄙臣担心秦国借璧不还,所以,所以鄙臣……”
“所以你做什么了?”楚王怒喝道。
“鄙臣……鄙臣在秦相出发之前夜,私自调换了和氏璧。现在那真璧,就在兰台宫中放着……”
“什么?”朝堂之内一时群情激奋。楚王阴沉半晌,狠狠盯住子尚,忽然沉声道:“如此胆大包天!来人!即刻将他拖下去,打入死牢!”
子尚惊骇万分,涕泪俱下,扑至楚王脚下失声道:“大王饶命,大王饶命!都怪鄙臣一时鬼迷心窍,惹出大事。可是大王,鄙臣只因不愿和氏美玉得而复失,才会出此下策。鄙臣一片忠心,都是为了楚国与大王啊……”
“疯子!你简直是疯子!”陈轸气得浑身震颤。子尚抱住楚王的腿泣道:“大王,大王求您饶我一命!”
“你目无君上,辱我国威,断不可饶!”楚王一拂袖,切齿道。这时两名宫卫上前一把揪住子尚,子尚尖声号叫道:“大王,大王饶命!大王!鄙臣对您可是一片忠心啊!”
“忠心?你便是这般忠心吗?”楚王怒道。
子尚眼看性命不保,抬头看向楚王,嘴角抽动,几乎想鱼死网破,把楚王知情的事悉数托出。楚王见状,脸色狠狠一沉。正在这时,忽见昭和俯身道:“大王,还请三思!”
楚王心中长舒一口气,皱眉假意道:“昭爱卿何意?”
“大王,上官大夫确实有罪,却也事出有因。恳请大王念其忠心耿耿侍君多年,饶过上官大夫一命。”
此言一出,随即有几位与子尚交好的朝臣纷纷跪下道:“大王,此事亦不能全怪上官大夫,至少他保住了大楚国之至宝啊!”屈伯庸一怔,亦跪下道:“大王,鄙臣自知此事荒谬。但秦人心藏虎狼,觊觎天下,此番借璧已是公然挑衅,这璧即使是真的,恐怕亦会被说成假的。上官大夫纵然有错,但秦国开衅一事,亦不能完全怪他。”
陈轸深深一叹,他为人不过性情耿直,但并无恶意,也就不再执言。众臣纷纷说情,楚王深深一叹,向宫卫恹恹一挥手。
“看在诸爱卿为你求情的分上,不谷饶你不死。但是大错铸下必当严惩,陈轸,抄收上官大夫一年的俸禄,纳入国库!”
子尚瞬时瘫软在地,涕泪横流道:“谢大王不杀之恩……”
是夜,兰台寝宫。楚王负手立于窗前,子尚伏在地上,瑟瑟发抖。
半晌,楚王轻轻一叹,斜睨子尚一眼道:“起来吧。”
“鄙臣不敢起,鄙臣罪该万死。”子尚如惊弓之鸟,声音微微颤抖。
楚王冷若冰霜,轻哼一声道:“罢了。刚在朝堂,你已死过一回了。”
听闻这话,子尚颤颤巍巍地抬头,正欲起身,见楚王正狠狠地瞪着自己,不禁毛骨悚然,死死跪下。
“你帮不谷出的好主意!”楚王指着子尚,狠狠斥道,“你陷不谷于不仁不义,陷我楚国于危难水火之中,你即使死一万次又何辜?”
子尚惶恐不已,只伏地磕头,不敢出声。
楚王怒气难消,来回踱步,凡想到的恶毒言语皆一句句骂去。子尚不停磕头,唯唯泣道:“鄙臣知错……鄙臣知错。”
这来来回回十几次,楚王才渐觉平静。他舒出一口气,缓缓行至子尚面前,轻叹道:“昔日齐襄公逃难,途中遇人追杀,他的臣子孟阳自告奋勇,穿上君王的衣服,躺在榻上。后来贼子前来,将他乱刀砍死。”
子尚一怔,只听楚王又一叹道:“孟阳至死未有怨言,你说,他算不算是好臣子?”
子尚已神智恍惚,只唯唯点头道:“算,算……”
楚王默然片刻,缓缓道:“每个君王都希望有这样忠心耿耿的好臣子。王叔,你虽罪不可恕,但在不谷心里,倒还算个好臣子。”
子尚一惊,随即长长舒一口气,知道自己暂时渡过一劫。
秦兵压境,行将开战,今日朝堂上,众臣神色凝重,向楚王禀报备军之事。
“六万?如何才六万!”听屈伯庸讲完楚国的兵力储备,楚王顿时愣住。
屈伯庸立在堂下,无奈摇头道:“禀告大王,鄙臣能调动的兵,确实只有六万。”
“笑话!”楚王一时恼怒,“天下尽知我大楚有雄兵百万,为何到临战之时,只剩区区六万?”说罢一看昭和道,“依不谷所知,只你昭家即有十万家卒。”
众人一片寂静,齐齐看着昭和。昭和敛领,出列一拜道:“鄙臣此前受命伐魏,派走了臣的六万家卒,这支人马上月才班师回朝,正养息休整,若让他们近期出征,恐怕劳顿疲乏,于攻战不利。”
“那还有四万呢?”楚王咄咄道。
昭和轻轻敛眉,继续禀告:
“大王,那四万不过名义而已。此前大王斥鄙臣家卒数冗,鄙臣反省再三,将军中冗杂、老残之人驱散,如今仅剩一万余人。况且,罗人韩终经常聚众滋事,驻兵绝不可减,新攻克的魏境八城也都需守卫,那一万人也陆续遣出。如今,鄙臣根本无兵可调。”
楚王一叹,面色沉沉,便看向景颇道:“景大人,你呢?”
景颇慌忙出列,面露难色:“回禀大王,鄙臣不事征战已有多年,鄙臣的家卒向来听由大王调遣,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半年前,大王让鄙臣的七万将士往三晋驻守,现在可行征用的,已不足一万……”
“啪!”楚王将竹简重重掷在案上。
众人皆垂头不语。楚王无奈,重新问屈伯庸道:“屈爱卿,此战需要多少兵马才有胜算?”
屈伯庸低头一思忖,静色道:“回大王,秦人穷兵黩武,诡谲多谋。鄙臣以为,我军以十万大军迎敌,才有胜算。”
“十万……”楚王霍然起身,敛眉踱步,忽然一顿,沉声道,“好,就十万!”
十万兵马,于眼下的楚国来说,绝不是毫厘之数。昭和与屈伯庸面面相觑。只听楚王已朗声道:“景爱卿,你现有的一万家卒,交与屈大司马。”
“这……”景颇略有为难,但一看到楚王神色,只得拱手领命。
“昭爱卿,你那四万家卒,亦交与屈大司马统领。”
昭和深深一怔,只俯身跪倒在地,哀声叹道:“大王,不是鄙臣不愿出兵,实是分身乏术啊,鄙臣这几万家卒,上守都城、下拒外夷,远近掣肘,哪一处都不可有失啊!”
“你!”楚王几欲暴怒。忽然屈伯庸出列上前,一拱手道:“大君,依鄙臣看,不如征兵!”
“征兵?”
屈伯庸点头道:“强秦觊觎,大敌当前,征兵一可充足军力,二可齐聚民心。鄙臣以为,当下唯有征兵,才可解我楚国燃眉之急!”
征兵工程巨大,不仅费力耗财,青壮从军必致田园荒芜,本年无收,次年更甚,更不谈商贸。然而楚王思前想后,确实难有更胜之策,权宜之下,也只好颔首道:“好。”
“屈伯庸!”楚王正色道。
屈伯庸一拜:“鄙臣在!”
“不谷封你为征西大将军,挂帅讨秦!征兵事宜,由你全权督办,不得有误!”
当真世事如棋,胜负难料,楚王借假璧之初,何曾想到正中秦人下怀?此时被动应战,多少有些措手不及。
楚王心神不宁,散朝之后,不由踱步至太后宫中。
只见太后斜倚在赤色凤鸟雕花木榻上,兰馨新斟了一盏茶在案边。
“母后。”楚王微微一拜,便在太后身边坐下,端起那耳杯便喝,不想即被茶水烫到,不由对兰馨愠怒道,“如何这样烫?”
兰馨慌忙跪倒道:“大王恕罪!”太后轻轻一笑:“大王,何事焦躁?”
楚王一窘,对兰馨挥挥手,悻悻对太后道:“果然躲不过母后眼睛。”说罢一叹,便将和氏璧引秦国讨伐之事细细说了。
太后其实早已听说此事,此时对楚王缓缓道:“王儿,哀家知道你为国之战事忧心。但烽烟未起,你身为大楚君王,万不可自乱阵脚。”
楚王面有愧色:“儿臣知错。只是,如今开战在即,我楚国号称有百万雄师,却连十万兵马都凑不够。儿臣如何不急?兵马的事,虽已交给屈伯庸,但朝中人心不和、各持己见,我心中实在难安。”
太后轻轻摇手:“大王,你可知道‘上善若水,水利万物而不争’是何意?”
楚王一怔:“请母后明示。”
太后缓缓道:“为人君者,荫德于人者;为人臣者,仰生于上者。君使臣以德,臣待君以忠。朝政之事,自然不可只靠你一人,否则君行令,臣行意,日久必生动乱,而选定能臣委以重任,厚币甘辞,将大王之事分担下去,方是正道。”
楚王略一沉吟,颔首道:“想来函谷关老子那‘治大国若烹小鲜’,所谓‘无为而治’,亦有此意,只是当下儿臣可做什么?”
太后一顿,看向楚王道:“令尹之位,此时可定了。”
楚王一敛眉,沉吟道:“母后所言极是,只是这景颇与昭和纷争已久,难分高下,不过,随后景颇在权县生事……”楚王缓缓停下,忽然击案道,“儿臣想明白了。”
次日章华台,满朝文武齐聚,数里之外,依稀可见楚军兵营,几万将士排兵列阵,遥向楚宫而立。
楚王着玄色蟠龙飞凤纹直裾,束以冲天冠,负手立于章华台上。
“我楚与秦素为姻亲之国,多年以来素无战事。而今,秦势日隆,野心昭然,蓄意滋事,犯我大国威严。不灭秦贼,难解国恨。”
楚王声音朗朗,目光扫过众人道:“先哲智慧,作内政而寄军令,欲克敌制胜于前,必有内政修明于后。自从老令尹去世,楚国令尹之位悬而未决,如今大战在即,楚国令尹,今日当定。”
说罢,楚王缓缓走下台阶,穿过群臣,与昭和前折身三拜:
“楚国第四十任君王熊槐,乞拜昭和为楚国令尹!”
高亢之声,在万人之章华台上回荡,众臣亦向昭和一拜:“乞请昭和为楚国令尹!”
“乞请昭和为楚国令尹!”层层传下,宫外军营亦爆出响亮呼声。
昭和跪倒,重重叩首在地:
“鄙臣为楚,万死不辞!”
楚王会心一笑,俯身扶起昭和,又看向屈伯庸郑重道:
“内政,军事。不谷的天下,就交给二位了!”
话说此时秦国,白起受重任以来,亦是一日不敢松懈。这位自诩为吴起的年轻将领,沿用了吴起当年在魏国所用的武卒制,令士兵荷戈带剑、携三日口粮出发,凡半日内跑完百里者,可入选为武卒,免除其全家的徭役和田宅租税。此种做法,秦王不仅认可,还决意要两位公子参加选拔,通过者即去沙场一会楚军。
秦王明白,不经历最残忍的厮杀,不直面生死,如何能成大器。然而王令一下,即传来公子荡抱恙的消息。
“抱恙?怎么可能?我昨日还见他在举鼎。”公子稷对芈八子叫道,“母亲,父王为何要我们去沙场?”
芈八子拉过他,静色道:“好男儿必要历经沙场,方才有血气,懂真正的豪情胆色。你兄长有恙在身,你必不能退缩。”
公子稷不情愿道:“为何孩儿一定要去?我亦不喜欢杀戮。”
“痴儿!”芈八子见身边仅有一名心腹,便扳过嬴稷的肩,一字一句道,“他可以不去,因为他是太子,是储君,而你靠什么?你不过是父王众多儿子中的一个,若不凡事争取,你我母子谈何将来?”说罢轻轻一叹,缓下口气,又轻声道,“母亲如何舍得你去沙场,但你是帝王血脉,如今大争之世,你必要去亲历最残忍最血腥的征伐,这与你读万卷书一样至关重要。”
公子稷怔怔地看着母亲,默然颔首。正在这时,侍者疾步来报:“秦王到。”
一抬眼,秦王已大步进来。芈八子与嬴稷慌忙起身行礼。
秦王一抬手道:“免礼。”说罢便看向公子稷,“你兄长抱恙在身,恐怕无法去战场了。稷儿,你呢?”
公子稷郑重一礼道:“父王,孩儿必将拼力入选武卒,上沙场为我秦国而战。”
秦王会心一笑,颔首道:“甚好,不过白将军操练甚苛,你应心有所备。”
千金之子,坐不垂堂,而嬴稷此时却与一众军士荷戈带剑,背着口粮,在校场一圈圈地疾跑。他哪里受过如此强度的训练,不多久便落在后面。白起骑马扬鞭,一见嬴稷落后便大喊道:“快点跟上!还有三圈!”
秦王携芈八子,与张仪、樗里疾、魏章等人,俱在台上观望。却见嬴稷忽然膝下一软,摔倒在地,口粮剑戈散落一地。白起冲过来喝道:“继续跑!”嬴稷无奈,挣扎站起,匆匆拾起口粮与戈埋头向前冲去。
白起大怒,策马拦到嬴稷面前,以鞭指剑喝道:“这是什么?”
“此乃剑。”
“何为剑?”
“剑为兵勇之命。”
白起冷哼一声,怒喝道:“既知道,如何丢在身后,捡起来!”
嬴稷转过头,见众兵士都往这边看来,一时尴尬恼怒道:“白起,你如此对公子,甚是无礼!”
“公子?这校场上只有将军和待选的兵士,慈不掌兵,情不立事,你即刻将剑捡起,否则当心我的鞭子!”
“我不捡!”嬴稷越发恼怒。
白起扬手一鞭,嬴稷一声惨叫,又听白起喝道:“兵服将训!”
“白起,你打了稷公子?”魏章大惊。秦王与芈八子一行疾步过来,白起心下一沉,下马施礼道:“大王。”
“父王。”嬴稷委屈叫道。
秦王轻轻看一眼嬴稷,便对白起道:“打!”
白起一惊,不知秦王何意,只垂首道:“白起万万不敢!”秦王却沉声道:“犯错必当受罚!你不敢,寡人来。”
说罢,拿过鞭子,看向嬴稷正色道:
“今日,父王让你长记性!战场之上,不听指挥,该打!”
说罢抬手一鞭,嬴稷一声惨叫。芈八子心痛不已,却默不作声。
“怠慢将领,消极应战,该打!”又是一鞭。
嬴稷跪倒在地,秦王执鞭之手微微颤动,仍是狠狠抽了上去。
“丢兵弃甲,军容无章,该打!”
“父王!”嬴稷伏地泣道。
“好好记住这三鞭!”秦王沉声说完,拂袖而去。
“父王如何这样对我?”嬴稷到底年少,回到宫中,委屈得低声泣道。
芈八子解开他那衣袍,见所鞭之处俱红肿透亮,虽心疼不已,但亦知秦王到底心仁,手下实已留情。
“你连犯三错,本就该打!若不打你,如何服众?”芈八子拿来药粉,为嬴稷细细敷药。
“那父王打了也罢了,但白起那鞭,我不能忍!他算什么?”嬴稷疼得龇牙咧嘴,高声叫道。
“你连武卒都没选上,竟看不起他?”秦王不知何时进来,温和斥道。
芈八子与嬴稷起身欲拜。秦王抬手止住,又细细看了嬴稷伤口,从怀中摸出一包药粉给芈八子:“太医馆的药,专敷鞭伤。”
嬴稷心中微微一暖,只见秦王在他身边坐下,温声道:“稷儿,父王要你记得,不论你是何等尊贵之身,你也必要善待、尊重每一位将军和兵勇。因为天下,是他们以性命相搏而得,以血肉之躯守住的。”
遥远的权县。失魂落魄的屈原轻轻将手放在县署大门那铜环上。
这冰冷的一触,竟有无限往事涌来,让他一时不能回神。
权县,是他曾魂牵梦萦向大王请命要来的地方,而今虽然天地俱变,他唯一能来的地方,却只有这里。
屈原心中长叹,轻轻推开了大门。
师甲正独自清扫着庭院,花草正盛,与昔日无异,似乎那毫无喜悦的婚事、惊心动魄的刺杀、峰回路转的审判和那痛彻心扉的诀别,竟都如未发生一样,只有当师甲闻声转来,他那万分惊讶的神情,瞬间将屈原带回眼前的世界。
“屈大人?”师甲见他,眼中莹莹有泪。
“这几日,权县可好?”屈原苦苦一笑问道。
师甲点头道:“还好。屈大人此番回来,是为?”
屈原顿了一顿,轻轻叹道:“不曾想到,天下之大,唯权县是我容身之处。而这权县,偏偏是我最不想回来的地方。”
说罢,屈原默然走进自己的房间,轻轻掩上了门。
这一夜,屈原辗转反侧,久久无眠。他难以自持地想着莫愁,如今回到权县,已离她如此近,万一在街市上偶遇呢?他单是想一想就心神俱紧,周身痛得不能呼吸。只是他不知,莫愁早已告别父亲与卢乙,去寻找在外闯荡的百戏班姐妹们。
而几日之后,却有一人正在权县阴暗的一隅惦记屈原。
“程爷今日请阳某来,不知所为何事?”
在权县深巷的一家酒肆,程虎、刘歪嘴与阳角围坐一案。
程虎早已同刘歪嘴商议过此事,此时阴沉一笑,搬起身边一个玄色漆箱,推至阳角面前。
阳角一怔,探手打开盒盖,只见金光四溢。阳角一揉眼,见是满满一箱金帛,不由一愣,转而盖上箱盖,试探道:
“程爷、刘爷,不明不白的钱财,阳某可不敢要。”
程虎冷哼一声,缓缓道:“如何是不明不白的钱财?我们是想请你帮个忙。”
阳角看一眼那漆箱,犹豫道:“恐怕这个忙,不容易帮吧?”
程虎一笑:“那要看谁来做,对我们确实难如登天,对你不过易如反掌。”说罢一顿,又阴沉道,“只是想请你帮忙,在竹简上改几个数字。”
“数字?”阳角一怔。程虎点点头,凑到阳角耳边,将欲行之事与他细细说了一遍。阳角听罢跳将起来,低声叫道:“二位爷,这钱阳某不敢要,这事儿阳某也办不了。”
“你不过是怕屈原吧。”程虎回身坐定,冷哼一笑,“放心,这事若做成,这世上便再没有屈原。”
阳角仍是连连摇头,惊慌道:
“不不不,这是掉脑袋的事,爷借我一百个胆,我亦不敢行这事。”
刘歪嘴见状,只安抚阳角道:
“若是觉得金子不够,那事成之后,还有一份。”
阳角此时只想速速脱身,起身叫道:“谢谢爷看重,这已不是金帛的事,这是以金帛换我小命啊!”说罢转身欲走。忽然程虎猛一拍案,厉色道:
“阳角,你以为你还能干干净净脱身吗?前些日子多亏你帮忙,无奈那屈原命大。但咱们早已是一条船上的人,要么乖乖与我们联手,要么我们大家鱼死网破!”
一番话正中软肋,阳角膝下一软,怔怔回头。
“急什么,过来坐。”程虎招呼他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