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沙与崇化两地都在建阳西路,麻沙距城七十余里,崇化距麻沙又二十余里,两地因出书之盛且都在建阳而被海内外并称为建阳书坊。崇化书坊远于麻沙书坊,宋慈决定先远而后近。
这日清晨,他带上康亮,骑马从建阳北门入城,再穿过城关出城西景舒门而去。一路上,万木萧萧,满树满地都是黄叶,但宋慈的心境已不似昨日愁闷。阳光映在新黄的秋叶上,宛如遍地金甲。
中国至迟在隋朝有了雕版印刷,纸更早就出现了。现在,宋慈与康亮纵马向书坊去。宋时的建阳不仅能够印刷书籍,还盛产印书用的纸张。路上,他们就看到运送书纸的马车响着悦耳的铃声向麻沙、崇化两坊而去,这是因为当地生产的纸张竟不够两坊之用,建阳北路的村镇也为两坊生产书纸。
麻沙、崇化一带,梨木、枣木极多,梨木就有雪梨、冬梨、铁梨、木梨、枣花梨,都是雕版的好材料。建阳是竹乡,那篁竹、绵竹、赤枧竹都是造纸的好材料,然而造纸和印刷术却不是从建阳开始的。
这景致令他记起童年时也是这样一个秋日,他曾跟随父亲到过一次崇化。那时父亲告诉他,崇化刻书业的兴起,始于唐末。因福建地处东南边陲,未受唐末五代战乱的影响,地方还算繁荣。学子日增,人才辈出,雕版印书业便开始在崇化出现。崇化的山上长满了雕版用的梨树、柳榉、水冬瓜;更有“黑丘”,那是乌金石层里流出的乌泉(煤层里流出的水),油黑发亮,俨然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印书墨汁,可谓天成一方印书宝地。
少时的记忆常常是牢靠的,何况是对书坊这种特别的地方。宋慈仍记得,那儿的乡民都以刻书为业,那儿的街市也是专门销售书籍的书市,那儿的镇上还有“仙亭暖翠”“南山修竹”“岱嶂寒泉”“龙湖春水”等书林胜景,此外还有书院寺庙,无怪乎海外誉之为:世上绝无仅有的一座东方书城!
他曾问过父亲:“市上哪里来这么多购书的人?”
父亲说:“自唐宋以来,闽省陆路交通就有干线两条,一条是经江西通内地的驿道,一条是通上饶去苏杭的商道,建阳恰好在这两条干线的交会处,能不给天下书商贩者文人学士以往来之便!”
一路行去,行人络绎不绝,十有八九都是奔书坊去的。时至中午,路上的茶酒小店多了起来,这也都是供远道而来的客人食宿歇脚的。宋慈二人临近傍暮才到达崇化书坊。
呵,书坊,你这四海瞩目的东方书城,比二十年前又繁华了许多!日头方落,淡紫色的霞光尚恋着小半边天空,镇上已是五颜六色的灯火大放。大街上,跨街五坊奇耸,上面刻着的“潭阳书林”四字,在晚霞与夜灯的交辉下漾着光明。街市两旁书肆林立,雕坊相望,到处是高挑的旗幌:
书林擅天下之富
上至六经下及训传
字朗质坚莹然可宝
笔画清劲椠法雅致
字墨精妙光彩照人
……
市面上各种书籍接摊连铺,购者如织,生意正酣。宋慈顾不得远道而来的劳顿,即刻如鱼潜水般置身于人海与书海之中。在书铺中看了又看,找了又找,找着找着,宋慈眉心渐蹙:“偌大一个书城,怎么连一本狱事案例之书都没有呢?”
“掌柜,有专叙案例之书吗?”宋慈忍不住发问了。
“没有。”掌柜的摇摇头。
宋慈只得又过一铺。寻了半日,又是如此,宋慈忍不住再问。这回,掌柜的倒是从书堆中抽出一本递给他,宋慈接过一看,却是《律条疏》,这《律条疏》他在太学时早就读过了。
“没有别的啦?”
“没有。”只得再过一铺。然而宋慈跑了一铺又一铺,寻了一摊又一摊,除却又看到一本《读律琐言》之外,确确实实找不到一本专门叙述案例的书。
“万卷堂[1],何不去万卷堂呢?”焦急中,宋慈蓦地想起了万卷堂。这万卷堂历世已逾两百年,为书坊建堂最早、规模最大,也最负盛名的一座雕坊。雕坊主余仁仲四海知名,所刻各类书籍可称应有尽有。宋慈决定不再这般逐铺寻找,干脆直接找到万卷堂去。
万卷堂坐落在街市最热闹处,当街一方紫檀金字大匾,明晃晃,亮灼灼,耀人眼目。那上书的“万卷堂”三字更是雄巍巍,英武武,洒脱奇崛。这三字传为北宋大书法家米芾手迹,因米芾是建宁府人吴激的岳父,这吴激中过进士,曾任朝奉郎,工诗能文、字画俱佳。宋徽宗大观元年,余仁仲的祖父专程上汴京去请吴激书匾,吴激书了三字,适逢岳父大人米芾驾临,米芾阅其三字,以为过于端凝,难以同超凡脱俗创一代雕版印书奇观的万卷堂比肩,于是提笔重书三字;也就在这一年,米芾谢世,这匾遂成为米芾一生所书的最后一匾,其珍贵不言而喻。到万卷堂,不待入门,但见此匾,便令天下文人学士刮目相看。
宋慈走进堂内,果然热闹非凡,翻书声、索书声、应诺声、唱价声、笑声……此起彼落,响成一片。堂内还有几个身穿夷服的高丽人,购了书,店家又发给三枚鸡蛋般大小的木漆圆球,让他们到一个圆桌般大小的圆盘中去滚。那圆盘中呈七星状布列七个小孔穴,店家转动圆盘——星移斗转,客官便将手中圆球朝盘中滚去,若有一枚落入孔穴,店家便赏给一部插有连环图的话本。这图文并茂的书雅俗共赏,谁都乐看,是万卷堂专为愉悦顾客特地创印的无价之书。看到这番光景,宋慈陡然信心大增。
可是,宋慈在万卷堂找呀找,仍然未能如愿。他终于叹一口气,沮丧地到堂内专供客官歇坐的长椅上坐下。
“大人,跑了一日,早些找馆下榻,说不准明日就有你要的书哩!”康亮说。
宋慈没有回答,稍坐片刻,又站起身向柜前走去。这回他一口气买了许多书,举凡正史、杂史、别史、野史、稗史,乃至史钞、典志、方志、墓志、话本、传奇……五花八门,既多且杂,掌柜的不禁生奇,一边替宋慈买的书打包捆扎,一边随意问道:
“客官这是替谁买书?”
“不替谁买。”宋慈应道。
“自己读?”
“嗯。”
“不对。客官也想做这营生吧?”
“什么营生?”宋慈放下手中正翻看的一本书,望了掌柜的一眼。
“刻书呀!”
“刻书?”宋慈觉得奇怪,“不刻书。”
“唉!干这行的,哪瞒得了我。”掌柜的说着信手从架上取下一本书来,是苏轼的《东坡文集事略》,略略一翻,寻着一页,放到宋慈面前,宋慈只见那页文字写道:
书富如入海,百货皆有。人之精力,不能兼收尽取,但得其所欲求者尔。故愿学者每次作一意求之。
掌柜的又说:“学贵专,不以泛滥为贤。客官买的书这么杂,各样都是只买一本,不是做刻书的样本,却是为何?像客官这般专门来购置样书的,我见过不少。只是,远道而来的雕版商把样书买回去做这事,尚可理解。听客官口音,像是本县人氏,您想在哪里刻书呢?”
宋慈哭笑不得。这才明白,因书坊刻的书字体精美,校勘精细,印刷精良,而万卷堂为精中之精,远道来购置书籍以做样本的外地雕版商不乏其人,这掌柜的是把他视为同行了。几句话下来,宋慈发现这万卷堂的掌柜学问就不简单。忽又想,他会不会就是堂主余仁仲呢?但他没问,只道:
“掌柜刚才说‘学贵专,不以泛滥为贤’,我记得是大学士程颐的话,程颐还有一句话说:‘积学于己,以待用也。’”
宋慈说的是他此时真实的想法。由于书市上没有专门记载案例的书,可前人有不少审刑断狱的案例散见于百书。他只要在某一部中发现一二例事涉审刑断狱的记载,便买下这部书。他也买《小儿方诀》《妇人良方》《图注脉诀》《外科备要》;买下这些,自是因为此类知识对于验尸是有助益的。他直将夫人为他备下的银钱花得大约刚够一日的食宿费用,这才找馆下榻。
次日,宋慈回程。经过麻沙书坊,虽囊中无银两也少不得要进去看看,看到这里的书市与崇化大致相同,仍然不见专门记载案例之书,也就取道回家了。
这段日子,宋慈把海听先生临终留赠他的那些疑难病案也翻出来细细研读,虽然他现在还说不透这些疑难病案对日后的帮助有多大,但毕竟隐隐约约感觉到了它非同一般的价值。
转眼已是来年春天。一日,夫人玉兰要回娘家,宋慈随她一道去看望他的老师、岳父大人吴稚,谈话间,吴老先生忽然告诉宋慈一件事:
“令尊大人从前与我谈起一事,说是麻沙‘一经堂’蔡琪老先生那儿有一本名为《疑狱集》的书,那正是一本专门记叙历代疑狱案例之书。”
“真的?”宋慈眼睛一亮。
“不过,后来令尊大人去买时,蔡琪老先生只推说,这是讹传。不肯认有。不久,蔡老先生故去。令尊大人有一回在城里碰上了蔡老先生的儿子,又问起这事。蔡老先生的儿子告说:已被万卷堂余仁仲厚价买去。令尊大人当时对我说:人家既以厚价买去,也就不肯易手,罢了。这又过了许多年了,如今不知那书下落如何。”
宋慈听了又喜又疑,喜的是既有这样一部书,便有看到它的希望。疑的是,既然是天下罕见的奇书,雕坊主何以不刻出来畅销天下?但不管怎样,需要先筹集一笔厚银。可是,在哪里呢?
宋慈的家境因父亲去世已渐趋衰落,以至捉襟见肘,相当拮据了。宋慈在头一次到崇化书坊购书之后,又跑了几趟麻沙书坊,也是这般既多且杂地购进各种书籍,家中就到了拔簪换银,以物易书,求助友朋的地步。
这个意外得知的旧闻使宋慈无心再待在岳父家中,当日便要回来。夫人明白他求书心切,也随他回到家中。当夜,夫人将自己少时贴身佩戴的青玉镂雕双鹤佩取出来。这青玉镂雕双鹤佩,双鹤各现一个眼珠,眼珠的瞳孔中各有一个薏仁般大小的孔,从孔中望进去,只见内中各镂雕着一尊佛像,一为南海观音佛,一为南无消灾延寿药师佛。宋夫人将这个稀世的小玉佩送到书房,递给宋慈。
“不,不行!”宋慈见玉佩,立刻明白夫人的意思,仿佛这玉佩会烫手似的,他没有接,只连声说道,“不行,不行。使不得!这是你母亲留给你的唯一珍藏。”
“以后再想办法赎回来吧!”夫人说。
“不行。我有办法了。”宋慈说。
“你有什么办法?”
“你看,”宋慈转身一指房中的许多书,多宝格书架上卷册盈积,摆不下都堆到地下了,“可以把它也拿去书市上卖。”
“去卖,你会卖?”夫人笑了。
宋慈也笑了,想了想,又说:“拿到万卷堂去换,用许多书换他那一本书。”
“雕坊主有的是书,只怕是你这些书全给他,也不稀罕。兴许这个稀世的小玉佩倒能使他动心。你还是……”话未说完,书房的门被推开,小宋芪站在门外。
“妈妈,包袱怎么放在这儿?”宋芪问。
宋慈夫妇朝地上仔细一看,房门正中,芪儿的脚旁,果真有个包袱,二人都觉得怪了,这门口怎会有一个包袱呢?
小芪儿不等父母回答,已伸手提起了包袱。包袱颇沉,碰到了门槛,居然发出一声重响。宋慈连忙去接过包袱,提到案前烛光下,解开了它。
“银子!”芪儿首先叫道。
宋慈与夫人相视一眼,越发奇怪了。
宋夫人来书房时并未看到门口有包袱,进书房后,也不过就是说了几句话儿,这包袱显然是有人刚刚放在这儿的。会是谁呢?宋慈即刻转身出房来看,夫人也跟了出来。然而房外只有一片朦胧月光,只有庭院中的梨树、瓜棚在月下拉长的黑影,只有虫儿繁如落雨般的鸣声,一切都和平日一模一样。
“看什么呀?”小芪儿也钻了出来。
是啊,看什么呢?什么也没有。三人又都回到书房。忽然,夫人的目光触到那包袱,叫了起来:“童宫,是童宫!”
“童宫?”
“是他,你看,这是他出走那天夜里我给他的包袱,”夫人挪开那包袱上的银子,包袱上露出一朵茶花来,“这茶花是我绣的……你怎么啦?”转惊为喜的夫人忽然发现丈夫紧锁眉头。
“童宫哪里来这么多银子?”
“你怕他去作案?”
“明天,我去一趟如是寺。”
“非去不可吗?”
“非去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