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慈又一次来到崇化书坊。
他是带着非见到《疑狱集》不可的愿望来的。他不曾想到,在他特意来找余仁仲之前,余仁仲也已吩咐了人在留意找他。
自从宋慈去年秋天买了书后,有一次掌柜的无意中对余仁仲说起了这个有点奇怪的买书人,余仁仲竟隐隐地感到有种不安。他不认为这个奇怪的买书人是想买样本做雕版生意,他有他的想法,并萌生了想见见这个人的愿望。无奈那次以后,宋慈都是只到麻沙买书,没有再到这儿来。这回来了,宋慈一迈进万卷堂,掌柜的眼睛一亮,立即就差人去报,自己也很快迎出柜来。
“呵,老主顾了快快进店来坐。”掌柜的满脸笑容,又转身对伙计高叫道,“沏茶!”
这回宋慈也算是相当精细了,他一下子就嗅到了有些异样的空气,心想店中顾客这么多,掌柜的何以单对我这般殷勤,小童匆匆奔去后堂,莫不是与我的进店有关?宋慈捕捉到这些细微的东西,并不露声色,打算继续揣摩下去,看看有些什么名堂。他穿过众多顾客走进店堂,刚刚坐下,伙计呈上茶来。
“客官这次来,不知想买哪些书?”掌柜的笑问。
“看看再说吧!”宋慈随口应道,他想那小童入去,准定就会有什么人出来,或是传出些什么信儿。隔不多时,堂后果然传出有人走来的脚步声,一步一响,结实有力,与小童方才那蹦跳而去的声响迥然不同。
从堂后转出的是个约莫五十开外的人,中等个儿,精干结实,上身略长于下身,额前宽宽的眉毛下,一双深褐色的眼睛透着精明,从那举止与衣着看,宋慈料想来者必是雕坊主余仁仲。
果然是余仁仲,一开言便不同一般。“噢,来了贵客,敢是远道而来的吧!快快请进院内歇歇!”余老对宋慈深深一揖。
宋慈连忙站起还礼:“承蒙关照,十分感激!”
“哪里的话,敝店仰仗天下客官扶助,为客官效力是本分。客官若不嫌弃,请到院内少歇片刻!”
宋慈想,这次来就是要见余仁仲,这店面上也确实不是商谈要事之处,便答道:“如此多谢了!”
宋慈随余仁仲穿过店堂,进到内院,但见内院作坊工间分列,绘图、写样、刨版、雕刻、勘校、印书、裁纸、装订……童叟丁妇,各事操作,一片繁忙。
余仁仲领宋慈来到一间竹木构筑的厅堂。这厅堂十分典雅,阶前一排清一色的青花瓷盆,盆中一株株葳蕤的春兰,风韵清雅,飘散着淡淡的幽香。一入厅堂,首入眼帘的是一幅屏风画,画的是《后汉荀淑陈实郊游图》,是北宋知名画师建阳人张彦悦与黄生合画的。转入屏风,当厅悬一方朱熹的手书大匾:“无所不至”左右两侧各落一幅气势连绵的山水画,一是黄齐的《山庄自乐》,一是惠崇的《春江晓景图》。这黄齐与惠崇也都是建阳人氏,都是宋初著名画师,他们的画在当时就被世人争相收藏。尤其是惠崇的画,他是个画僧,世人说他有道家法力的神通,才能把自然山川异域活灵活现地断取入画,因而也使不少文人墨士相与题诗,眼下这幅《春江晓景图》上就落着苏轼专为此画作的一首小诗:
竹外桃花三两枝
春江水暖鸭先知
萎蒿满地芦芽短
正是河豚欲上时
厅堂里不单有这两幅名画,更多的还是字幅,一眼看过,宋慈认得书者大都是闽北这一带的名人,建阳蔡元定、浦城真德秀、崇安柳永、邵武李纲,以及李纲的外祖父黄履、朱熹的老师李侗……诸多字幅中,独具一格的还有建宁袁枢工致的小楷,记述了他编写《通鉴纪事本末》亦曾得力于万卷堂的藏书。
一入厅堂,宋慈便觉得仿佛一下子沉浸在近乎庄严的氛围,先前意欲揣摩余仁仲要搞什么名堂的心思亦不复存在了。这块刚刚见识的天地使他看到,家乡一带的名人从前几乎都与这万卷堂有缘,自己还是个无名小辈,若把心思向余仁仲老人剖白,得他匡助,或许不难……
余仁仲见宋慈痴站着注视字画,并不惊动他。把宋慈领到这儿来,正是有意让他看看,似乎深信这个年轻人会感兴趣,现在余仁仲觉得自己的猜想是准确的,直到宋慈把目光从壁上收了回来,他才开声道:“客官,请坐!”
“噢。”宋慈应着,在铺有软缎的交椅上坐下,小童端进一盆热汤,宋慈忙又站起。
“坐!”余仁仲招手示意宋慈不必站起。
小童接着拧起脸巾,递送过来。又有女童沏了青茶,所用茶盏是建阳池中芦花坪烧制的建窑黑釉兔毫盏,此盏虽出自乡土,但如今建窑已成御窑,所出瓷器就非比凡物。余仁仲确确实实是把宋慈奉若贵宾了。
“早些时日,下人曾对老朽说,客官也想做雕印之业,老朽不以为然。”余仁仲道。
“噢?”宋慈记起上回掌柜的确这般猜测过。
“客官举止不凡,是个谋求学问的人,这次前来,想寻找何种书籍?”余仁仲开始转入正题,试探地问。
宋慈见余仁仲这般笑容满面地把话问到了自己心里,心想也就不必绕圈子了,随即离坐向余仁仲深深地鞠了一躬:“学生此番前来,别无他求,唯望老丈能将收藏的《疑狱集》卖与学生。”
余仁仲暗想,果然不出所料,当即还了一礼,并改变了对宋慈的称呼,言道:“公子不必这般。老朽从未买过此书,实难满足公子宏愿。”
“学生听说,当年老丈从一经堂蔡琪先生的孩儿处购得一本《疑狱集》,愚想老丈酷爱此书,是为弘博收藏,古人云:君子不掠人之美。学生自知有悖于古训,只是为事业计,不得已而求助于老丈。乞望老丈怜学生一片痴心,如果实难转售,也请赐学生在此一饱眼福,感激不尽!”
余仁仲目视宋慈,深思片刻,也决定不绕圈了,开言直说:“实不相瞒,老朽得过此书。不过,公子就是愿以倾家之财来换得一读,老朽也难使公子如愿。”
“这是为何?”
“老朽有一言,早想求教于公子。”
宋慈这才又意识到,余仁仲早就注意自己了,但不知余仁仲注意自己却是为何?现在听余仁仲说出这句话,宋慈连忙欠身答道:“学生恭听。”
“公子专门在各类书中觅寻古今疑奇之案,不为筹谋雕版印书,可是为着著书?”
“著书?不,学生没想过著书。”
余仁仲哪里肯信,仍然诚恳地说:“老朽是想,天下之大,值得著书立说之事广阔无比,以公子这般求之若渴的精诚,哪条舟楫不通大海,如何偏偏想著这样一种书呢?”
宋慈被余仁仲说得有点糊涂了。
“不,学生确实不是为了著书。”
“不是?”
“不是。”
“那是为何?”
也许从前诸多名人到万卷堂来觅求书籍,多是为著书立说的缘故,余仁仲误解他了。可是,眼下,短暂的相处,他已确信余仁仲是一位胸襟不凡的仁人君子。他想,该是自己向这位可敬长者一叙胸怀的时候了。于是他毫无隐瞒地把自己的身世、家境,以及这一二年所经历的事,和盘向余仁仲倾叙,说到最后,声音竟也哽住。
“官场倾轧,世风浅薄,学生深知这是一条险径,没有真才实学,何以为本,何以事志!乞望老丈体恤学生……”
宋慈把话打住,不再说了,只拿双目期待地望着余仁仲,成与不成,等他一句话。
厅堂里一片沉默,只有余老的踱步声。他背着双手,身不由己地在厅中踱来又踱去。多少年了,没听过这样的言辞,清明宛若山间泓泉,慷慨有如大江东去……良久,余仁仲站住了,他说:
“你跟我来!”
二人出了厅堂,踏上一处长廊,穿廊而过,转入一条曲折的巷道,巷道尽头是一个书库,这是个掘山而筑的大洞穴。
余仁仲亲开了铜锁,领宋慈入洞。
宋慈进库不过三步,顿觉凉风飕飕,寒气袭人。从洞外透进的光线中,看得清洞内一列列书橱成墙,卷册盈架,书籍之多宋慈在太学里都未曾见过。
“书库怎么筑在山洞里,不怕潮吗?”宋慈觉得挺怪,他看到库中也有若干吸潮设施。
“潮固然可怕,但更可怕的是纵火之盗、行窃之徒!”
宋慈随余仁仲走到一排书橱前,只见余仁仲忽指一橱,说:“来,搬得动吗?”
宋慈看那装满了一橱书的大橱,再看两鬓银丝缕缕的余仁仲已在挽袖,哪里敢说搬不动。
“试试吧!”他说。
余仁仲的力气大得令宋慈吃惊,宋慈则好在自幼随宋勰练身以来一直不曾荒废。要不然,这如何能搬得动!
二人搬开书橱,现出一个小洞穴。余仁仲擦火镰燃着了一支红烛,领宋慈举步下阶,来到一个小室。
室内地面有一方大石条,石条上搁着几个书柜。余仁仲将红烛在一个箱面上放稳了,移过另一个小箱,对着箱面一吹,封尘飞走一层。余仁仲开箱,递与宋慈:“你看吧!”
烛光下,宋慈大吃一惊:箱内皆书,不仅有五代时和凝父子所撰的那部《疑狱集》,共四本,前两部为父亲所撰,后两部为儿子所撰;还有王嗥的《续疑狱集》,元绛的《谳狱集》,郑克的《折狱龟鉴》,桂万荣的《棠阴比事》,以及无名氏的《内恕录》《悬案集》……凡专门记载历代疑奇案件之书,几乎尽汇于此,都是市上已不见踪迹的稀世之宝啊!
宋慈瞠目无语,只觉得身上沁出汗来,过了许久才问:“这……要多少银子?”
“分文不要,全送于你了!”
宋慈又是一怔,弄不明白了。
余仁仲便打开了一个个大箱,箱内所藏也都是《疑狱集》与《续疑狱集》等书,数量之多,一时难以计数。
宋慈惊诧不已:“有这么多藏书,老丈何以不卖?”
余仁仲道:“我岂止是不卖,数十年间,我把世间流传的这类书,差不多都买进来了。”
“这是为何?”
“唉!”余仁仲一声叹息,徐徐说道:“书能兴邦,也能乱邦。这类书若流传于世,好人买得不多,坏人买得不少。歹人习之,效仿作案,天下岂不大乱!”
宋慈一时还想不透余老怎会有如此想法。“您老,敢是遇到过什么事?”宋慈小心地问。
余仁仲说:“万卷堂早年几经大窃,我的父亲也被刺。官府拿住了凶手,凶手竟供说,是看了从万卷堂买的《疑狱集》,从中学到作案本事!”
宋慈默然,又听老人徐徐说出,这崇化、麻沙两坊,虽然是私营雕坊,却也如临安的相扑艺人自行组织的“角抵社”那样,有一个“精印社”,余仁仲便是这“精印社”的社长。数十年前,余仁仲说服了崇化、麻沙两坊的雕坊主们,禁印此类书籍,对于各坊所有的旧存,余仁仲尽数购入。因而在这闻名天下的两坊,虽各类书籍几乎应有尽有,只偏偏此类书不见踪迹。宋慈万万没有想到万卷堂雕坊主余仁仲会以这样一种他自以为有益于天下太平的方式,不惜付出重银,默默地做着这样一种除崇化、麻沙两坊的雕坊主外,普天下人皆不知的事!
要出小室了,宋慈总觉得这般受人重赠有点不安,可用什么来鸣谢呢?银子和小玉佩岂算东西,但他转念又想,不妨将带来的玉佩送予余老做个纪念罢,这是宋慈一片真心!这样想着,他就把那枚直到现在还没有取出的也算是稀世的青玉缕雕双鹤佩取出了。谁知尚未开言,余仁仲便将他的手挡了回去,随即说出的话竟也有些颤抖了。
“公子,快别这样!老朽虽为村野小民,可也晓得,国家自靖康年后日见危艰,不但边疆吃紧,地方上更乱不可言。老朽此举不过略尽了一个大宋子民的微薄心力。难为公子胸怀洗冤禁暴匡护社稷大志,老朽这些本想永世不与人知的书,也就是找到主人了。你一定得慷慨收下,千万别说出见外之言来。我……求你了!”余老说罢,对着宋慈长鞠一躬,久久不起。
一席话说得宋慈心潮翻滚大为动容,两串灼泪硬是止不住地扑落下地,话音也哽不成句:“老丈……吾师!今日教诲,宋慈永志不敢忘记。但愿日后……宋慈能有建树,也不负你老重望!”说罢跪拜在地。
“公子言重了,言重了!快莫这般!”余仁仲也立刻跪了下去。一老一少的泪珠儿滚落到一处去了。
呵,人生最大快事莫过于结识这样的相知,这哪里是金钱所能买到的财富!顷刻间宋慈觉得自己是天下最富足的人!书坊此行,宋慈得到的岂止是几部极其珍贵的稀世之书,他又一次深深感受到了天下父老企望太平之心!
[1]万卷堂:宋时书坊余氏家族的书肆,其经营刻书业传世悠久,技术精良,自北宋至明末,延续六百余年,年代久远,国内仅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