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没想到,两年前那夜,他跑到冯老爷宅里去,原本没想过要杀人。”
“世间之事,真是无奇不有。”
审讯已经结束。当葫芦在火把的亮光中被押上大堂,衙中的人们都用一种异样的眼光打量着他,把他看作一个有着非凡作案手段的案犯。然而,审讯却实在不如人们想象的那么困难。当枕头、柴刀以及当年扔进袁恭房内的那把短刀等物一并扔在葫芦面前时,葫芦难以抵赖,用不了几回合,就一一招了。所供贿赂之事,与袁恭的招供相合;他在城外荒山连杀二人,以及闷杀邱氏之事,也在宋慈的推断之中。
于是人们惊叹宋慈的神断,惊叹葫芦那些令人意想不到的作案过程。待到案子审完,退堂之后,人们都禁不住这般谈论,倒是宋慈在辞别了单知县后,一声不响地往下榻之处走去。
宋慈有宋慈之想。他想的是,这葫芦实际并非一个手段高明的案徒,可他又确确实实地做了这许多令人发指的事,确确实实成了一个视杀人如儿戏的要犯。这是为什么呢?他觉得这葫芦的作案史委实值得一个审案官认真思索一番……
两年前的那天夜里,葫芦是在三更过后潜入冯宅,进到宅内,听得正厅中尚有女人们的哭泣吵架之声,偶尔也听到一个男人的声音。他并不去理会那吵骂,只乐得更好行窃。
他看到东厢房的门正开着,里面有灯无人,就溜了进去。手脚利索地偷窃一阵,将窃得之物打成一个大包袱,背了正要溜时,忽听到一个妇人的哭泣之声直往房里来。要溜,来不及了,葫芦忙将那包袱往榻下一塞,人也待钻进,但脑袋扑下时,眼睛朝后一溜,却见一个被他掏空了的大箱笼还大张着盖,葫芦忙起身去盖。到那箱笼前,脚步声就在门前了,要去钻榻下已来不及,情急中葫芦索性钻进箱笼,扣上盖子,就藏身箱中。
差不多是落下盖子的同时,葫芦在箱中听得“砰”的一记关门声,也不晓得这进房来的妇人是否看到了他,葫芦在箱中禁不住打起抖来。
接着,他听到呜呜的哭泣之声,这才松一口气,料想妇人准是没有看见。可是妇人一直哭着,就在这时,听到妇人的脚步声……脚步声是朝箱笼来的,并且就在箱笼前停下来了。
“坏了!”葫芦在箱笼里大气都不敢出,接着又听到妇人的手触动箱笼上铜扣的声音,葫芦惊骇到极点,根本来不及思量对策,箱盖已经打开。出于本能,葫芦霍地一下从箱笼里站起来——就这一瞬间,他听到那妇人无力地“啊”出一口气,便倒下了……
葫芦清醒过来时,低头看一眼躺在地上的妇人,这一看,倒真把他吓坏了!
他这个收过不少尸首,见过各式各样死人的棺夫子,还从未见过这样一双睁得这般大的惊恐万般的眼睛,那变了形的脸,世上找不到什么来比拟!
“死了?”葫芦这样想着,就抖颤颤地伸过手去试了试她的鼻息……“完了,一点气儿也没有了。”
葫芦木然呆立在房屋中央,仿佛房屋正向他塌压下来。他现在是杀人了,把一个活生生的人给吓死了!惊愕之中,又听有人正向房间走来,并且停在门前,开始叫门。
“夫人!夫人!”是个小丫鬟的声音,轻轻的,像是不敢大声,怕被谁听见似的。
葫芦马上想到要去吹灯,可双腿又好似被钉住,只挪不动,好一阵,才移过步去,噗的一声吹灭了灯。
“夫人,你可要保重身体!你打开门,老爷让我送来一碗参汤,让你喝了。”
葫芦伏着,不敢出气。那个丫鬟在门外唤一唤,停一停;停一停,又唤一唤,也不知候了多久,终于叹息一声,走了。
葫芦怯生生地站立起来,早已满身大汗。这夜,月色很好,月光从那落着竹帘的窗牖里透进来,居然还将房中照出一片银灰的光影。此时,葫芦忽然窥见妆台上有一帖白色的粉末,他轻手轻脚地走过去,端起那粉末来嗅,又举到窗前仔细辨认,认得那粉末并非他物,是砒霜!
“莫非这妇人本来就想死!”
葫芦又注意到妆台上还有一把酒壶,壶边一只小盏,里面已斟有大半盏酒液。
“是了,准定是了!”
葫芦先前替人收尸,也收过那样的尸,晓得这自去寻死的人,大抵临死前,多有去自寻一套如意的衣裳,换得一新,再去死。刚才这妇人去揭箱笼,必是为此。
“她横直是要死的。”
葫芦忽又这样想。这一想,心也宽了许多。随后,他像从前替人收尸那样,把那妇人轻轻地抱上了榻。稍停片刻,又把那砒霜调入酒中,然后熟练地在那妇人的“启齿穴”轻轻一按,打开了她已经紧闭的嘴巴,又捏紧了她的“通咽穴”,把那调了砒霜的酒灌了下去。他做这事并不费劲。这一套,本是这一带棺夫子们端饭碗的本事。人死了,沐浴干净,主人家多有要在死者咽中灌下少许酒,而后含上一粒煮干三壶水的蛋。
葫芦做完了这一切,那本已打上包袱的衣裳之类也不敢要了,从榻下拉出来放回箱笼。只是那些金银首饰之类,舍不得放手,到底还是打了个小包带走了。
回到家中,葫芦又害怕起来。他见过服砒霜而死的人,晓得那是什么模样,而今自己这一番作假,怕只能瞒住一般的人,衙门里那专事验尸的仵作绝瞒不过。如何是好?
思来想去,葫芦记起早先听人说过,从前某人如何如何贿买了仵作的事……终于领悟到好处:要是能堵住仵作的口,自己那番功夫就不白费了。于是从窃物中分出一半银子,外加一把短刀,悄悄地来到袁恭宿处……
这以后,葫芦又犯了数案,多是因作案手段不高,陷入险境而顿起杀心,乘人不备时将人杀害。但渐渐地,葫芦竟视谋财害命不以为然了。于是尸也不去替人收,灵也不去替人守,丧锣也不敲,墓穴也不挖了,单知道赌,赌,赌……
他杀城外荒山上开荒种粟的两个人,正是由于如前所述那挨了揍的原因而起杀心。被揍之后,他有好几个月没来这儿。虽然这儿的人揍了他之后不记恨,下次再来,依然好生招待。葫芦不来,一者因为被揍得不轻,二者因为隔些时日要去报复。
养好了伤,葫芦终于来了。夜间潜入那数月前在这儿挨过揍的房子,他那受过伤的地方好像依旧疼痛,他咬紧牙,只等这房子的主人睡着了便好下手。不料听到这房子的女主妇邱氏对她男人说:“你明儿上山,至多只待三日便要下来,留我一人在家,好不寂寞。”邱氏没说她男人明日上山是干什么,但葫芦已决定今晚不下手了。
“留到明儿伺机将他杀在山上,回头再寻这小娘子……岂不更妙!”葫芦想。
到了次日,葫芦看到邱氏的男人并非一人独自上山。但他还是尾随去了。他在暗处,他们在明处,要寻个机会杀了其中一个,并非没有可能。何况杀了一个后溜走,那另一个就有口难辩……哪里去找这样的好机会呢?
到了山上,晓得二人是来开荒的,狡猾的葫芦不急于下手,心想:做这事,何不等这二人累了一天,精疲力竭了,再下手。于是候到黄昏。
日头将没入大山,葫芦先伺机取了搁在地边的一把柴刀,潜入小茅屋,藏在那儿。不多时,邱氏的男人到底独自一个先向小茅屋走来了。葫芦屏住呼吸,一手抓住自己的前胸,一手捏紧柴刀,倒恐惧起来。有那么一瞬间,葫芦想:“假使他就此返回,我一定溜走,不杀他了……”
然而那脚步声毫不迟疑地一直响进小茅屋。于是不幸的事儿发生了,受害人连吭都来不及吭一声,头上就挨了那致命的一刀……
杀了人后,葫芦就要溜。可是才溜出小屋,被另一人发现了。“逃吧,不!逃走了,被人一告,拿住是死!不逃吧,与他拼杀,若杀不过,也是死!但如果能赢,便有生路!”
葫芦于是横下了杀心!
这时葫芦身上的血,已引起对方警惕,要杀对方,谈何容易。
一场殊死的柴刀搏杀,就这样在血红的夕阳下开始了。这里远离村落,没有人家,不会有人听见,也不会有人来帮忙。远远近近,只有一片红光罩住的荒凉山地。生死存亡,一切都得靠他们自己。
可怜的农夫,也许由于毫不吝啬地使了一天的力气,终于左额挨着一刀,刀也掉了……而后,葫芦确实想到了要造个“互相残杀”的现场,于是重入茅屋,在那还在血泊中呻吟的人身上砍了几刀。不过,他没想过要在那人项下割下一刀。此时,天暗下来了,他连忙下山,按惯例向县城赶去。到了城下,攀那吊桥的绳索入了城,奔袁恭宿处扔了五两银子。次日果然风闻山上有两个农人“互相斗杀而死”。
是夜,他又来到黄泥村,潜入邱氏房中,要讨昔日那笔风流账。无奈邱氏不从,要嚷,他就抓起榻上的枕头往邱氏面门压去,可怜邱氏一会儿便不动了。邱氏被闷气绝死了,葫芦仍不甘愿,摸摸邱氏身体,尚有余温,便剥去邱氏衣裤,做了那事。事毕,他记得大凡自死的人多有生前穿了好衣服的,于是就像从前替死人穿衣一样替她从里到外穿上了最艳的服装……
这就是一应案情,现在一切都大白了。可宋慈总觉得还有什么事儿没弄清似的。回到居室,他仍在室内踱来踱去,就像还有许多路儿没走完。童宫望着他,直想问他还在考虑什么,又不好开口。
宋慈想什么呢?他想的是:一个作案手段并不很高明的赌徒,竟能如此连害数命;一个仵作,竟能这般轻而易举地蒙蔽了主审官,这是为何?……不是服砒霜暴死,而验作服毒,可以从外表一眼辨出;但妇人曾遭奸淫,没有细验,不就这般藏匿过去了?……
“刑官要是满足于在正背人形图与验状上断案,恰恰给凶犯和仵作以行诈之机,而一旦遭了仵作欺伪,失却可靠的尸检凭据,纵有再多勘审知识,也是枉然啊!”
现在,宋慈算是亲身体察到:当此政风腐败,法纪荡然的年代,亲事验尸之于审案,该有多么重要!
这不是一个简单的思索。人的一生中常有这样的事,一个思索可能给人的一生带来重要的影响。现在宋慈笃定了一个决心。
“你说,假如今后我亲手去验尸,世人会如何看?”
“会认为大人你有失体统。”童宫说。
“如此说,我就验不得尸了?”
“验得。今后可由我来翻动尸体,大人你在边上看就是了。”
宋慈笑了。
“不行吗?”
“行。”
现在可以安心入睡了。宋慈宽衣在榻上躺了下去,却又想起一事,仿佛又见邱氏那从脖颈朝两乳之间延伸而下的条状青黑,邱氏的尸首与其他死后投砒毒入口者略有不同,是由于葫芦能轻松地开启她的口齿,顺利地将拌有砒霜的酒液灌入死者食道的缘故,想到这儿,他抛被而起,对童宫道:“走,到死牢去!”
“去找葫芦?”童宫蓦然间也猜到了。
“对。”
“还有什么事儿没弄清?”
“去问问他说的那个‘启齿穴’与‘通咽穴’在什么位置。”
“明日去不行吗?”
“那今晚怎睡得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