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又一宗血案

是个清晨,匆匆来报案的是两个年轻男人。告说邻居卞大娘不知被媳妇以何物谋杀在榻,满身是血。

在去往现场的路上,紧走急问,宋慈向两个报案人粗粗了解到如下情况:卞大娘约四十余岁,年轻时丧夫,此后守寡,把一个三岁的男儿辛辛苦苦抚养成人。孩儿二十岁,娶了城外黄泥村村姑姚氏为妻,一家三口平静生活一年有余。一年之后,婆媳间渐渐不和,时常口角。但有一段日子,这婆媳又好得令人称奇。

那确是一段奇迹。媳妇偶染时疾,婆婆终日守在榻前。煮吃的,端洗的,熬了药,也吹得不凉不烫,亲口尝尝,再一匙一匙喂进媳妇口里去。婆婆忽然闪着了腰,媳妇病恰好了,也每日端了热汤热食,送到榻前,替婆婆擦洗,喂婆婆进食。那亲切的情状,亲昵的称呼,直让左邻右舍见了心暖。邻里们不由得背地里议论,只担心突然亲热到这般田地,要出事。

约莫过了一月时光,一天半夜,忽然发生了这样一桩事——也不知是谁先听到卞大娘家传出“霍霍”的磨刀之声,那声音在静夜里一下一下,十分清晰。不止一人爬起身来,扒上墙头窥探,看到卞大娘的儿子独自在厅上磨刀。不一刻,卞大娘和姚氏的房中都亮起了灯,接着两边房门一响,都开了,卞大娘与姚氏先后脚都出到厅中,一时间三人都呆住。少顷,卞大娘唤儿子到房间,儿子将那刀搁在厅上,随母亲进了房。从母亲房间出来,他就与妻子一道回房。后来,两边房里灯光都暗了,一夜无事。

这以后,过去了许多个月,婆媳仍然相敬如宾,人们几乎不再怀疑这婆媳间的亲密关系,更没有人再担心这婆媳间还会发生什么不测。大约延续一年,不知从哪日开始,婆媳二人的关系又有了变化。卞大娘常怨媳妇结婚两年只不见有孕,姚氏对婆婆也语重气粗起来。情势急转直下,到了昨日,这婆媳二人终于爆发了一场口角,霎时钵盘碗碟砸得山响,也不知到底哪个摔的。后来就听到卞大娘痛骂儿子不孝,儿子遭骂出门而去,至夜未归。

当夜房中只有婆媳二人,灯光一直亮到天明。黎明时分,卞大娘儿子仍未回来,媳妇姚氏却拎个包袱出门而去。有人碰见她,问去哪儿,答说回娘家。

这姚氏刚走不久,卞大娘家中的黑犬忽然扒开大门,跳进跳出地吠个不停,有人在那黑犬的嘴上又发现了血,这才想到准是出事了,连忙进房去,见卞大娘卧在血泊之中……

卞大娘的家就在本城西街一条小巷内,说话间,众人已到门前。宋慈推门进去,径直到卞大娘榻前俯身一看,急呼:“没死,有救!”

这一呼,把众人的精神全都唤起。宋慈随手取下卞大娘头上的一支银簪,就着手针刺她的关元穴,同时吩咐道:“快,取灯芯草,蘸饱食油,烧着它。”

红红的光焰烧着了,宋慈接过嗞嗞燃烧的灯芯草,开始烧灼卞大娘的隐白、大敦两穴。

“艾条,快!”宋慈又说。

又有人取来了艾条,宋慈便又加灸卞大娘的百会穴。不多时,卞大娘果然醒过气来。

“你们,来,来。”宋慈又指着正拥在房外观看的左邻右舍的女人们说,“弄点热水来,帮她净净身,换上软衫,再抬到那洁净的榻上去。”

女人们都走进来,立刻按照吩咐动作。宋慈又吩咐童宫快去中药铺取棕榈炭、人参、熟附子。童宫奉命去了。

“你在开处方?”见宋慈坐下来,在纸上又写出一味一味的药名,单知县这才插上话。

“嗯。”宋慈继续在纸上写着。单知县看到处方上写着:

煅龙骨 八钱 煅牡蛎 八钱 山萸肉 八钱
茜草根 三钱 地骨皮 六钱 炒山楂 四钱
五倍子 一钱 益母草 八钱……

单知县把目光移向宋慈专注的脸,不由觉得眼下宋慈不像县衙的主簿,而俨然是个郎中。

宋慈写好药方,又差人去取药。不多时,女人们已将卞大娘换洗干净,童宫也取棕榈炭、人参、熟附子回来了。宋慈就把那已经研成细末的棕榈炭五钱以温开水调匀了,让卞大娘服下。又吩咐把人参、熟附子加水急火快煎了,也给卞大娘服下。这一切都忙完了,宋慈仿佛很累似的,找张凳子坐下,仰目直瞅着那天井里一片高远的天空,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惠父兄,你看……”单知县不明白宋慈今日何以不再问旁的事儿,忍不住发问。

“哦。”宋慈轻声道,“这不是谋杀。”

“不是谋杀,那是……”

“是病。”

“什么病?”

“回去细说。”

“那现在……”

“需立刻差人去把她的儿子和媳妇找回来,令好生侍候,待康复了再做计较。”

“那我们呢?”

“可以回衙了。”

单知县不免觉得有点匆忙,但他现在已习惯于采纳宋慈的意见,相信宋慈所做事情都有个分寸,大抵不错。于是,单知县也不踌躇,当即按宋慈说的安排下去,又请地厢、邻人先好生看护卞大娘,随后启道回衙。

“现在你且说说,那是什么病?”回到县衙后厅,方才落坐,单知县就迫不及待地问。

“血山崩。”

“是妇人特有的病?”

“是的。”

“为何恰恰发在这个时候,你肯定她媳妇不曾做过手脚?”

宋慈思索有顷,徐徐说道:

“古人说,人生之大悲莫过于有三:其一,少年亡母;其二,中年丧夫;其三,晚年失子。这妇人是否少年亡母,我们不知,但她中年丧夫,是实。那以后她一直辛辛苦苦将孩儿养大,一切指望都系于孩儿身上,谁知娶了媳妇没生下孩子,岂不与失子相差无几。

“再说,这妇人才四十多岁,已鬓发如霜,皱纹满额,且形体瘦弱,可见是十几年操劳过度致气血两虚,素体甚差。

“血山崩,是因妇人冲、任二脉不固所致。这妇人精神、素体原本不佳,又恰在更年衰弱之期,加上昨日爆发吵闹,如此内外触引,必致肝火妄行,热侵冲、任。冲、任二脉又与肾经密切相关,肾主闭藏,肾气受损则闭藏失职,以致冲、任二脉失于统摄,热血外溢下流,终于暴发血山崩。这一切都与妇人素体相符,经抢救,也醒转来了,所以不必怀疑那媳妇做过手脚。”

这段时日,单知县也变得好谋多思。他又想,假使这妇人死了,假使自己独立审理这案,自己势必要追究这妇人的儿子和媳妇,要过问一年前这婆媳之间何以忽然好得出奇,要追究那惊动了四邻的夜半磨刀之声……可眼下,自己对这些迹象还理不出一个头绪来,就又问道:

“惠父兄,你可晓得,她们婆媳间一年前何以好得出奇?”

宋慈想想,似乎答非所问:“清官难断家务事。所幸的是,这事毕竟没有触动刑律,从前那事,也不必细究了。”

可是单知县哪里肯放:“这毕竟是个谜,你不能推想吗?”

“推想只是推想,未必确切。”

“你只管说。”单知县兴味极浓地双眼盯牢了宋慈。

宋慈想了想,开始往下说:“我想,或许有一日,那卞氏之子曾对母亲说过类似这样的话:母亲,你且忍着,好生与媳妇相处一月,我便杀了她!”

“杀妻?”

“是的。母亲难以相信。但儿子又可能说些兄弟如手足,妻妾如衣服,衣服弃之,还可以再置,手足断了不可再有。兄弟尚且如此,母亲更是天下只有一人等诸如此类的话。除此之外,他还可能说:母亲,你且好生与她相处一月,也让邻里看看,你待她是如何好,她如果突然死了,世人也不疑是我母子合谋做下什么,说着说着,还可能触动母子真情伤心落泪。这么一来,母亲就有点将信将疑了。

“在这同时,卞大娘之子也可能对妻子说出几乎完全相同的话,譬如你且忍着,好生与婆婆相处一月,我便杀了她!妻子自然不信。但做丈夫的同样可以海誓山盟,同样可以在说着假话时触动夫妻感情而落泪,以致妻子也将信将疑。”

“那以后呢?”

“以后,这婆媳二人都揣着这桩心事,真也罢,假也罢,二人可能都会想,且好生与她相处一月罢,于是便出现了四邻们有目共睹的突然好得出奇。”

“如此说来,那段日子,这婆媳二人的言行都是道给四邻听,做给四邻看的?”

“想必是的。一月时间转眼就到,磨刀那夜,想必是到了说好一月之后要杀人的日期。那霍霍的磨刀之声连左邻右舍都惊动了。他一下一下不慌不忙地磨着,显然是在等待他的母亲和妻子来拦阻他。”

“他母亲和妻子一定会出来拦阻他吗?”

“是的。她们不能不担心:要是真杀了人,怎么办?结果,两边房门一响,她们真的出现了,所以三人待在厅中。当时,卞氏之子很可能替自己寻个何以深夜磨刀的托词。但是老人仍不放心,所以把儿子叫到房中去说话。儿子临入母亲房中,又恐妻子顾虑,所以把刀弃在厅中,空手进母亲房里去。我猜想,母亲准对儿子说:千万杀不得啊!

“从母亲房中出来,卞氏之子随妻回房去睡。我猜想,妻子也说了类似杀不得的话……”

“你是说,这婆媳之间原本没有不共戴天之事,而一月间的互相照顾,倒使婆媳间有了真感情。”

“这很自然啊!”

“所以一夜相安无事后,婆媳间又和睦相处了一年。至于后来又生不和,那是另一码事。”单知县推想道。

“想必是。”

单知县长长地松出一口气,仿佛卸掉一个沉重的担子。他差不多毫不怀疑事情就是这样的。稍顿,他说:“如此,那做儿子的夹在当中,还很费了些心计。”

“谁晓得呢?”宋慈笑笑,“这不过假想罢了。”

“对了,还有一事,”单知县说,“那媳妇是在婆婆暴发血山崩之后离家而去,还是媳妇去后,婆婆才发血山崩?要是前一种,媳妇便是见死不救,这也不可不查。”

“不是。”宋慈颇有把握地说,“是媳妇先走,婆婆后发血山崩。”

“肯定?”

“此病来势甚骤,要是媳妇出门之前已暴发,我等赶到,早救不转了。”

单知县满足地点了点头,想到宋慈刚才那一番应急处理,不由他不信。面前的案几上,泡有香茶,单知县端起来饮去了半盏,这才发觉那茶水早已凉了。放下盏,他站起身想去替宋慈换茶。宋慈在他站起来那一瞬明白他想干什么,于是自换了热茶。单知县便又原位坐下。现在,单知县对宋慈的钦佩可谓已达无以复加之境。在此之前,他只把宋慈看作一个勘查、检验、审刑断狱的超人,不知宋慈连医道竟也有如此造诣。

“惠父兄,此案要是没有你,全凭我自己审处,必不能救活那寡妇。而寡妇一死,我势必拿她媳妇问罪,还有她的儿子。这样一来,此案所系就不是一条人命。可现在,完全是另一番天地。”

宋慈说:“我也是在前几年才突然发现:这古老的医术,竟与审刑断狱有如此亲密的缘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