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霍氏爷孙

次日上午,童宫瞅个空儿问起那宗抢盐案。

宋慈道:“你还想着那宗案子?好吧,我告诉你!”

宋慈说,那日,两个斗殴者被乡民们推推拥拥地送进县衙,我一边问着前后经过情况,一边就想起了唐代房玄龄在《晋书·苻融传》中所载的一例抢劫案。那宗案子与这抢盐案大致相同。

童宫问怎个大致相同。

宋慈道,不同的只是,被抢的是个老太太,辨不清人的原因是天色已黑。当年苻融处理的方法是令二人赛跑,慢者便是抢劫者,因为那个跑得慢的被跑得快的抓住了。但是,眼下这二人都受伤不轻,跑是跑不动了。其实,未必需要跑,既然受伤,何不验伤呢?

“将他二人上衣统统退去!”问明案由经过,宋慈便一声令道。

堂上一声唱应,就有四个衙役上前脱去二人上衣。宋慈起身离座,来到二人身旁转了一圈,随即和颜悦色问那位个头略矮但颇精干的青年道:“你姓甚名谁?”

青年答道:“小民姓霍名雄。”

“好,你且起来吧!”宋慈回身对衙役道,“取椅!”

立刻有衙役端过椅来,这个自称霍雄的人也就坐下了。宋慈转过身,峻厉的目光逼视着堂上跪着的另一人——就是那户秦氏人家的二小子。宋慈说:“你,还是招了吧!”

那秦姓青年一入衙门就认出了宋慈,心里不免吃惊,此刻被宋慈一喝,又申辩道:“青天大人,小民家中缺盐,可大人万不能据此断定小民抢盐。乞望大人明鉴啊!”

“汀州地方缺盐者甚多,哪里都会抢盐。本县认定是你抢盐,并不以此为据。”

秦姓青年愕然,仿佛听不懂宋慈的话似的。

宋慈就指着他身上的伤痕说:“你二人身上虽然都有伤痕,但你身上的,是如此明显的被抓之痕,可见你们相殴打时,他只恐你逃了,还不得不伸出手来抓你,才留下了这被抓之痕。你再看他身上,唯有遭拳击之痕,也可见,你打他时,那是力图让他放手,你好逃走,所以也不曾想过要抓他。你还有什么要说吗?”

一席话明明白白。众乡亲再看二人身上伤痕,果真如知县大人说的,击打之痕与被抓伤、被手指甲划破之痕都清清楚楚。抢劫者不得不马上就认罪了。

案子审完,宋慈吩咐将霍雄领到后厅去敷药,霍雄只说不必,但还是被衙役领到了后厅。然而当宋慈亲自取了膏散来到后厅时,就见衙役在找霍雄。

“人呢?”宋慈问。

“不知哪儿去了?”

“怪事,我还想奖赏他呢!”

宋慈向来认同明赏罚的重要,如今当了知县,头一回亲主案事,对这位见义勇为的后生,的确打算要奖赏他,可惜他竟走了。

这就是那宗案子审理的全过程。童宫都认真听在心里。宋夫人和芪儿也在场听得饶有兴致。只是对那青年的不辞而别有点遗憾。宋夫人想:他要是能敷上宋慈熬制的膏散再走,准会好得很快。芪儿也问:“父亲,那以后再没有见过他吗?”

“没有。”宋慈说。

“父亲,”芪儿又问,“这汀州地方,真有为一斤盐抢劫的事吗?”

“怎么,你听了半天,还不信?”

宋慈见女儿那将信将疑、不无惊奇的眼睛,接着就把童宫离开汀州这段时日自己接连审理的几宗案子也说了出来。这些案子,大都发端于盐。宋芪听着听着,怀疑的神情消失了,惊奇的目光渐变得仿佛是忧郁。在她十八年的时光中,还从来没有为盐的事儿犯过愁,也不会想到世间竟有人为了一点数量不多的盐去偷、去抢、去斗殴、去凶杀……当然更不会想到,就这食盐,为什么许多朝代,一直由官府专卖;为什么数百年间,因盐事而起的兵戈烽火屡屡有之。就在绍定二年,这汀州还爆发过一场走私盐贩发起的揭竿大事,起事者推举晏梦彪为首领,迅速占领县城。那当任知县若不是弃官而逃,怕早被杀死在这县衙里了。随后,起事队伍迅速扩大,声势大振,连克宁化、清流、将乐、连城、上杭诸县,又北上攻取了建宁、泰宁、绍武军,一直发展到泉州、兴化军沿海一带,以致朝廷不得不从淮西抗金前线调集精锐,直到去年春天才平息此事。

在宋慈对女儿说这些的时候,宋夫人一直皱紧了眉头在听。待宋慈讲完了,夫人说:“如此说,在汀州地方,要是能排解百姓吃盐之难,便是一桩大事。”

“当然,民以食为天,这盐如何能缺?”

“能排解吗?”芪儿也格外关心。

“世间的事,只要专意求之,想必能罢!”宋慈说。

但宋慈也深知,要解决这“食盐之事”并非易事,比他审断一桩错综复杂的疑案还难上许多。为此,他感到确实需要好好地向真德秀先生“励四事,去十害”的施政方略学习。他已着手去做,向皇帝上呈申求蠲免半租的奏疏,张贴奖励躬耕的告示,以利发展地方生产,富郡强民。与此同时,他还筹划招募了一班擅长水上功夫的壮勇船夫,只等童宫从建阳回来,就可以让他率船队往广东潮州方向去运盐。

三天后,船队出发了。

童宫头一回独立去担这重任,站在船头向送行的宋慈抱拳拜别。宋芪也随父亲到汀江渡头,望着渐渐离岸的船只,她忽然心中有种忧虑,轻声问父亲道:“这样去,会有危险吗?”

“不会的。”宋慈说。

三个月后,童宫回来了。船队满载而归,运来了盐,还抓来了几个劫盐之徒。

这三个月中,宋慈又办了几个与盐相关的案子,拿住了案犯,也拘捕了从中渔利的盐官。现在,宋慈把这些互有关联的案子开堂一并审理,把案犯或刺配远州牢城,或断个几十脊杖便让他们归田。自此盐的售价骤降,百姓生活多少有了一些改观,汀州境内也渐渐安定,宋慈又开始闲下来了。

有几回,夫人又跟丈夫讲到了娶秋娟的事,宋慈仍是说到应该给童宫与秋娟说媒,夫妻二人意见不一,也就没有对秋娟开口。

这一年的时光毕竟过得很快。转眼已是第二年初夏。

这年初夏,宋慈忽然见识了一桩难以侦破的奇案,这案子正是一年前那个不辞而别的仗义青年报来的。

初夏的清晨,天亮得很早。这一日,山城上空还弥动着薄薄晨雾,从汀江上吹来的风儿也带些潮湿的凉意,县衙后院的争晨亭上有一副楹联:“鸟雀鸣翠柳露珠衔绿竹”恰是此时此地此景的极好写照。

宋慈照例一早就起来练他的内家形意拳。童宫则更早就在练他的怯拳了。这段时日,芪儿也起得很早,总是与秋娟远远地站着,看童宫那龙腾虎跃般的避闪跃扑,时不时以手在虚空中做书写状,几如当年杜甫见公孙大娘舞剑那般十分欣赏。原本惯于楷书、行书,最不爱狂草的宋芪,也似乎从童宫那套怯拳中受到启发,喜欢上了狂草。

就在这时,门吏入院来向宋慈禀报:“启禀大人,有个名叫霍雄的人候在衙外,说有要事求见。”

“霍雄?”宋慈收拳一想,立刻记起来了,是那个见义勇为的青年。“叫他进来!”

不一刻,霍雄匆匆进来。童宫也走了过去。宋芪暂且回避,却又忍不住悄悄窥视,对这个去年突然不辞而别,而今又突然不请自来的人,宋芪自然要用好奇的眼光打量他:霍雄个头中等,面容黝黑,唇上长有细细的茸毛,估计有二十多岁,蛮有精神,像个机灵人。

“宋大人,”霍雄一见宋慈即施礼道,“我爷爷想请你去看一桩奇事,不知大人是否愿去?”

“你爷爷?”

“嗯。”

“你爷爷是谁?”

“一个卖药的老人。”

“哦,怪不得你去年不用我的膏散,就溜了。”

“我……”霍雄道,“我爷爷治跌打损伤颇有功夫。”

“是吗?”宋慈又问,“你爷爷要我去看什么奇事?”

“大人见了就知道了。”

“是吗?”宋慈觉得像这样来请知县大人的事儿也有些奇怪,“好吧,我去!”

“那你得换上微服。要出城,很远,还得爬山。”霍雄又从从容容地说。

“换上微服,这也是你爷爷吩咐的?”

“嗯。”

宋慈似隐约觉得这霍雄的爷爷有些不同一般,当下叫童宫也去换了衣服。

“你爷爷现在何处?”

“汀江酒楼。”

汀江酒楼坐落在离东门城楼不远的当街,门前一副隶书楹联,写道是:

玉井秋香清泉可酿

汀江春色生涯日佳

雕檐前竖一望竿,竿上悬一面蓝边白底酒旆子,上书“汀江风月”。此时朝阳方出,璀璨的光辉抹到那面酒旆子上,把那“汀江风月”四字映得格外精神。

三人来到酒楼前,刚欲踏进酒楼,门内走出一个手提竹篓,腰间挂一特大酒葫芦的老者。

“爷爷!”霍雄兴冲冲地喊了声,接过老者手中的竹篓。

老者对宋慈抱拳一揖:“谢大人不以愚陋见弃!”

“哪里敢!”宋慈也抱拳回道。

只见老者目光烁烁,颌留银须,身上一领青灰直缀已洗得发白,虽然陈旧却很整洁,说话的声音也格外清朗有力,俨然一个苍颜清奇的古稀长者。这时,宋慈还发现老人那皱纹如刻的脸额上有一块虽不显眼却挺奇怪的疤痕。这种位置和形状的疤痕使宋慈想到:这老人很可能受过刺配,那字是用相当的技术处理掉了。这疤痕使老人更带了一种神秘味道,但宋慈且不管他是否曾被刺配,只问道:“请问老丈尊姓大名?”

“有辱垂问。老朽姓霍名靖,世居汀州,多年来采药山中,兜售市井。昨天上山偶见一片奇观,我听说大人平生最喜疑奇之事,想必大人会对那片奇观感兴趣,所以冒昧叫孙儿去请大驾,不料大人来得这么快。”

“老丈垂爱,宋慈不敢怠慢。”

“哪里敢当。山野之民,冒失之处还请大人见谅。”老人说罢举头望了望天,“还有不少路,我们就慢慢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