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还没有升起,繁星闪烁着幽远的光。
秋夜毕竟不同于夏夜,从汀江上吹来的凉风很快就将暑热荡去了。这夜,宋慈与夫人、女儿、秋娟、童宫等人都坐在县衙内那两株参天古柏下。当宋慈讲完白天破的这宗案子时,大家都陷入了沉默。
又是一宗复仇案!
宋慈原以为死者就是在东畲村被杀的,不会有人远道移尸而来。这点,他判断错了。
死者被杀在邻村一个姓秦的寡妇家中,并在那儿被肢解。这秦寡妇就是宋慈初到汀州那日见过的那个头上别一朵绸织小白花,上身穿紫色春衫,下身着绿色绸裙的少妇,也就是那个抢盐案犯的大姐。这个案子同样引起了宋慈的沉思。当然,他所关心的已经不只是案件本身的扑朔迷离……
案犯姓雷,名三泉,身世极不平凡。他出生在一个畲汉通婚的农人家庭,这在当地也毫不奇怪。在他刚刚操得动锄耙刀斧时,父母相继染病去世。那时,在他家隔篱住着一个姓赵的汉族孤老头儿,老头儿自愿承担起关照他的责任,他也与那老头儿做一处过日子了。
有一年,老头儿忽然从外乡买来一个五岁的小女孩。到雷三泉长到二十六岁上,那小女孩也有十六岁了,老头儿就给他们做成了一桩婚事。不久,老头儿寿终正寝。一年后,雷三泉的女人生下了一个男儿。又过一年,小男儿已能蹒跚行走,母亲也从一个纤小瘦弱的小女子出落成一个丰满美丽的少妇。这时的雷三泉,不但身材健壮,力大无穷,上山下地也是村上最棒的耕种好手。一家人生活虽不宽裕,日子却也过得安定。
可是,去年秋天的一日,雷三泉的女人把小儿寄在邻居兰氏家中,出门去给丈夫送饭,一去再没有回来。
雷三泉发狂似的到处寻找妻子,可是遍寻不着。这期间,他的孩子一直托邻居兰氏照看。这兰氏就是白天那个体质不佳的寡妇。
村上有人猜想,会不会是那女人碰到了自己的父母,跑回家去了。可是她的父母是谁,家在哪儿,赵老头儿生前从未漏过半句,谁也不知。而雷三泉怎么也不信那话。他女人的家就在这儿,这儿有她的丈夫、她的儿子。他深信,她对她的丈夫和儿子都有情有义,绝不会弃他们而去。
雷三泉仍奔走于四乡,不论是深山僻岭中只有两三户人家的小山棚,还是通济岩山顶的空门佛地通济寺,他都寻遍了,直找到今年春播时节仍不见踪影。他只得先回来匆匆把田种下,然后又去寻找。
入夏后的一天,终于寻到一点踪迹了。这天,雷三泉在汀州城内忽看到有人兜售一付嵌珠铜锁,他眼睛一亮:这不是他妻子的贴身佩饰物吗?取过来仔细看,果然是。他双目睁圆,心儿直欲跳出胸膛。他正要拿住卖主盘问,不料卖主在他辨认铜锁的当儿已注意到他的神情,急忙混于人流之中,一眨眼工夫就不见踪影了。
整整一个夏天,雷三泉又在追踪那个卖主和寻找妻子的日日夜夜中过去。转眼到了收割季节,雷三泉念着仍寄在邻家兰嫂那里的小儿,只得又回来收割,就在昨天,当他准备去开镰的时候,在村外的大道上忽然撞见了那个卖主!
真可谓冤家路窄。雷三泉就像老鹰叼小鸡似的把那人拎进了道旁的林子里。雷三泉那瞪得目眦欲裂的双眼,令那个卖主看一眼就发怵;那捏得骨节都会发响的巨大拳掌,也足以打碎他的头颅。但雷三泉没有揍他,只亮出了崭新的镰刀,横在那人的脖颈上,又掏出了那副他每时每刻都带在身上的嵌珠铜锁,喝令对方道:“说,哪儿来的?”
“是……是……偷……偷的。”
“偷的?”雷三泉是个头脑憨直的人,很快信了,又问,“哪儿偷的?”
“是……隔壁村,秦二娘家。”
“秦二娘?”雷三泉认得那寡妇,那是个方圆几里颇有些名声的女人,但认得归认得,在还没有得知自己女人的下落之前,雷三泉是不会把这个小偷放了的。他双眼一瞪喝道:“走,领我去!”
那人不敢怠慢,爬起来摸摸脖颈,脖颈已被镰刀压出一道齿痕,血也溢了一些出来。但他没有吱声,看看面色铁青的雷三泉,只好乖乖地领他前去。
两村相距不过十里之遥,匆匆走去,不足半辰即已到达。秦寡妇的家在村子中间。此时乡人都去下田,村子很静,偶尔从人家半掩的门户内传出妇孺的说话声。秦寡妇的门院虚掩着,那人领雷三泉到了房前,以手指了指:“就在这儿。”
“进去!”雷三泉道。
那人本能地有点犹豫。雷三泉将他胳膊一拿,那人立刻疼得五官都变了形。叫也不是,哭也不是,只得抬腿朝门里移去。雷三泉就势一送,门砰的一声开了,那人倒进去,跌进院内。
“谁呀?”
院内的房子里传出一个女人软软的声音。那人跌在地上不敢作声,雷三泉也不作声,进院后回身关好门,又拽起那人向房里去。
刚到房门前,只听那门儿一响,房门开了,果然是秦寡妇出现在门前。她穿一身浅红对衿秋衫,翠色裙子,圆脸白胖得耀人,这使她的眼珠子也愈显得黑亮而深陷。一见到来的两人,她那原本轻松的神气不见了。
“二位……”
雷三泉不答话,也不容那自称小偷的人住步,又将他往里推去,秦寡妇只得往门里让。雷三泉进了门,又回手把那门也关了。秦寡妇惊魂未定,正不知来者何意,雷三泉已将那锁佩取了出来,亮在她的面前,喝问道:“说,哪儿来的?”
秦寡妇打一寒战,认那锁佩,接着摇了摇头:“没见过。”
“没见过?”雷三泉双目瞪得更圆。
“是没见过。”
雷三泉霍的一声右手从腰间拔下镰刀,左手如擒鸡般捏住了那男人脖颈,那人脚一悬空,立刻惊得哑声呼道:“慢……慢……听我说……你听我说!”
雷三泉又把他扔下。那人跌坐在地,就势一滚却跪在了秦寡妇面前,不住地叩头道:“秦二娘,救救小人一命,你快与这人说了,这东西是哪里得来。要不,小人就没命了。”
秦寡妇此时也惊得身上颤抖。那人旋又双膝在地打了个转儿,向雷三泉叩道:“好汉,这东西,小人确实是从她这儿偷的。你要知道这东西来自哪里,只有问她。要不,杀了小人,小人也说不出别的来处。”
雷三泉额上冒出大汗,孰真孰假,这叫他好难分辨。他还能有什么办法呢?陡然间将牙根一咬,他照那男人腿上猛发一脚,只听那人“啊”地怪叫一声,直向房里飞去,跌在一处角落,直在那儿抱腿呻吟,不敢动弹。
雷三泉一双喷火的眼睛转而盯住了秦寡妇,执了镰向她走去。秦寡妇已惊得方寸大乱,兀自软跪在地:“别杀我……我讲……我都讲。”
秦寡妇断断续续,遮遮掩掩的总算讲出来。然而她只是与东畲村的那个巫师有染,锁佩是那巫师所赠,旁的她不知道。
一个女人招出了与别的男人有染之事,自不是一桩小事。他雷三泉就此告到官府,这女人也少不得要遭大罪。因而这女人的话不由得雷三泉不信。倏忽之间,雷三泉想起去年春天里的一件事,他的妻子患病,发热不退,时发谵言狂语,他也请了巫师。巫师只说她是被鬼迷了心窍,须领她到仙人那儿去,听候仙人开导才能康复。于是巫师把她关进一间黑屋,由巫师单独进去,跳舞祈神,闹着闹着,屋内就不响了。约有半个时辰,屋内又有了谁也听不懂的念念有词之声,随即飘出一股仙香之气。后来,巫师出来了,告诉他,他的女人已从仙人那儿回来,现在安静睡了,不可惊动。那以后的一些时日,他都觉得妻子神情恍惚,但渐渐地,妻子的病毕竟好了,他也就忘了那事。如今记起,他心里直火烧火燎地痛。再想那称有仙风道骨的巫师,却在这儿与这女人不干不净,雷三泉不再踌躇,认定妻子就是被这巫师所谋。
雷三泉撇下房中二人,没再说一句话,转身走了。他要去找巫师算账。
没想到出村不远,竟遇到那巫师远远地迎面走来,不过不只他一个人,另有一人。雷三泉避进了道旁的林子,先让过了他们,然后尾随着。
巫师是被人请来跳神的。他随那领他来的人进了村子,又进了一个大户人家院落,在里面跳起神来,热热闹闹地直忙到日头西下,又在这户人家中吃饱喝足,这才起身告辞。
月亮尚未升起,村外的大道上静悄悄的。巫师已走到村前的那棵大榆树下,再出去,就是大道了。雷三泉尾随其后,只待他走出村子远了就可以抓住他问个究竟。可是,巫师竟没有出村,他在大榆树下转了转,折向了另一条进村的路。他悄悄地又来到了那个寡妇的门前。接着响起了轻轻地叩门声。只一眨眼工夫,巫师又消失在寡妇门内。
雷三泉追到门下,就用那把镰刀插进门去,拨开了闩,可是门内还有一根杠儿顶着,不能进。毕竟雷三泉身材高大,总算瞅准了一根可以攀爬的去处,翻墙进入小院。
“你今日怎么啦?”
房中,巫师已将秦寡妇拥在怀里。然而秦寡妇毫无兴致,也没有作声。她倒是想把日间遭遇那事赶紧告诉对方,好让对方想点法子对付,可是转而又想,要是告诉眼前这个男人,说不准现在就会被这男人杀掉……正踌躇着,巫师已将她抱上榻,又把自己的衣裤都脱了,来剥她的对襟衫儿。就在这时,一把崭新的镰刀横在了巫师的脖颈上……
接下来的事儿用不着细叙,那巫师在见到雷三泉的一瞬间就瘫软了。反抗是没有用的,雷三泉力大如牛,何况还有一把镰刀压在脖颈上,那镰齿已把他的颈项咬蚀得鲜血横流下来。他听到雷三泉咬牙切齿地说,你要是不道出我女人的下落,我雷三泉将不仅杀了你,还将杀死你全家。巫师明白雷三泉是个说得出,做得出的汉子,终于把眼睛一闭,道出了雷三泉妻子的下落……于是,雷三泉就在肝胆欲裂的状态下猛力将镰一拉割断了他的咽喉,接着又在他的颜面和身体上一口气割下了十余处创痕。
秦寡妇早吓昏了,雷三泉毫不理会。他坐下来喘着气,饮泣一场,然后去寡妇橱下找了一把刀,将巫师肢解了,又找了个口袋,把碎尸装进袋中,扛起尸袋出了村。
下弦月升起来了,踏着惨淡月光,他把尸首扛回了东畲村,但是没有进村,又径奔通济岩去。他来到乌石岗,割了许多蒿草,捡了许多柴火。他的妻子是在这里被巫师焚尸灭了迹,他也要在这里将巫师的尸体焚了,祭祀他的亡妻。
天渐渐地亮了,当他终于燃起柴草的时候,火势尚未大旺,忽然听到有人朝这儿跑来的脚步声,他本能地躲了起来。后见有人扑火,他踌躇一阵,想到家里还有小儿子,就潜回村子。再后来听到皂隶鸣锣,要村民交出各自的镰刀,晓得本县大人厉害,又想到儿子尚欠安置,他不愿就在今日被抓住,于是潜入铁匠铺趁其不备换了镰刀,没想到铁匠把还没有卖出去的镰刀也全部搬了出来……
这天下午,案子审完,日头已经西沉,一片紫红与银灰色相间的天空渐渐黯淡下来。雷三泉起初只想招出自己杀人一节,不想说到小偷与寡妇,但在宋慈的严密审问之下,还是招出了一切。
有那么一阵子,宋慈也沉默着。尽管现在凶犯、凶器俱获,他还是想到了自己有些推断是错的。譬如凶犯对巫师虽有切齿之恨,但以镰杀人却是因为当时身上没有别的凶器;肢解尸体,是凶犯为着祭妻,才把尸体肢解了远道移来。可见世间案事纷繁曲折,即使是思谋之中以为相当准确的事,也常常出现意外。这使宋慈一再体会到,推断虽为侦案的重要手段,定案却必须握有确凿的证据。他接着问道:
“雷三泉,除了你的小儿之外,你可还有亲人?”
雷三泉眼里布满血丝,摇了摇头。
“你原打算如何安置小儿?”
雷三泉咽下一口唾沫,似乎欲言又止。
“你只管说来。”
雷三泉跪直了身子,到底说出:“不知邻居兰嫂可肯收养?”
“这事,本县与你去办。”
听此一言,雷三泉目中一亮,连连叩头:“谢大人,小人死而无憾!”
此时,童宫等人已奉命把碎尸取下山来,那焚尸现场可不必再看护了。接着,宋慈带上案犯直抵邻村去看了杀人现场,又审得秦寡妇的供状与雷三泉完全相合。这样,宋慈于近年来一直耿耿于怀的“蒿草人形案”,也由于今日这一“镰杀案”的破获而一并破获。
在回县城的路上,宋慈又想,人间的案子,即使是大奇之案,常常都会这样:当尚未侦破之时,你会觉得它万种疑奇不可思议,一旦大白于天下,你又会觉得它原来也不过如此简单。
现在,宋夫人、宋芪和秋娟,听宋慈讲完这个案子,也都不再只是对这宗案子感到惊奇,那些弯弯曲曲的细节,都退到后面去了,渐渐清晰出现在他们头脑中的却是对主犯雷三泉产生了某种说不清的同情和惋惜。
“父亲,”宋芪忍不住道,“这雷三泉,要是昨天来告状,多好!”
宋慈望了女儿一眼,没有作声。
“小姐恐怕不知,”童宫道,“大仇在身者,常常只想亲手杀死仇人,才能解恨。”
宋慈瞪了童宫一眼。他虽然理解童宫道出此话的心境,但他早已告诫过童宫,在这个天空下,如果有一天突然遇见了田槐兄弟,或者得知田槐兄弟下落,都不许你童宫擅自胡来。
“父亲,雷三泉是无罪的,就像宫哥当年……”
“芪儿!”宋慈打断了女儿的话。
“我还记得,父亲从前说过,本朝历代皇帝都有赦宥复仇杀人者的成例,雷三泉以杀仇祭献亡妻,也属于情有可矜,理有可悯,父亲就宽宥了他罢!”
“从前那些被赦宥的复仇者,都是自来归罪的。”
“雷三泉不也是还没审到他,他就先自招认了吗?父亲,你帮帮他吧,他还有个孩子呢!”
“人命重案,非同儿戏,这案子初审完毕是要上报的,知府大人看了也还要报去省院评审定谳。不是不想帮他,这不是父亲权力所能做到的。”
女儿的目光这时似乎不是只有同情,还生出了困惑,她说:“父亲身为一县之主,只要有心,何尝不能拯救一个落难乡民于水火呢?”
“来,你拿起笔,父亲报与你写,就把雷三泉写作‘自来归罪’。要是能得到宽宥,可免一死。被发配几年后,他可以回来与孩儿团聚。”
宋芪到汀州后,因写得一手奇秀的好字,她也曾帮助父亲抄写公文,经她书写出来的文字,父亲每每视为珍奇,欣赏不尽。每当父亲叫她做此类事时,她也无不欣喜。可是这晚她听到了父亲的话,全没有欣喜之意,反而说:“我不想写。”
“为什么?”宋慈问。
“我……想睡了。”
芪儿说着,向父亲投去一瞥,真的转身走了。十九岁,真是个父母也难以完全理解她的年龄。自幼在父母的教育下长大,她对经史、对官场积弊,也算是知道不少的。在建阳时,她就很钦佩刘克庄那敢作敢为,不怕丢官去职的气魄。现在她是以为,父亲为官也未免太正统了。
当夜回到卧室,宋夫人也问丈夫,还有什么法儿救那雷三泉吗?宋慈一声轻叹,良久,说:“还能有什么别的办法呢?”
这一夜,宋慈夫妇也没有睡好。直到下弦月的清辉将与晨光弥成一片时,宋夫人迷迷糊糊地才有了睡意,就在这时她被宋慈摇醒了。
“玉兰,今晨,我就把雷三泉开释回去!”
“你说什么?”玉兰疑自己是在梦中。
“今晨,我就把雷三泉开释回去!”
玉兰清醒过来,侧着身,凭着窗棂上透进的微光,望着丈夫那沉着的眼睛,觉得丈夫说的必是经过深思的,但也未免令人感到意外。难道是芪儿的话起了作用?不可能。宋慈不是可以因女儿的几句话而轻易改变自己主张的人。
“你是怎样想的?”玉兰问。
“当今世道也确是法纪荡然,百姓有冤申诉无门或申诉无用,不是一郡一县如此,所以这种自己动手杀仇的事才时有发生。”
“你是说,这不能全怨复仇者不信任官府。”
“算是吧。我也想,国法原是为着保护百姓安居乐业的。雷三泉原本就是安分守己者,理当受到法典保护。可他现在因杀仇祭妻而犯案,即使把申解公文写作‘自来归罪’,也难保不遭杀头之罪。那么,我费了许多心力,却是把一个原本安分守己,且被真正的杀人犯夺去家庭幸福的人送上刑场。那我不如就此放他回去同孩儿团聚。”
“可是,”夫人又不能不关切地问,“这案子,你将如何交代呢?”
“我真傻,”宋慈道,“我本该想到,按刑典,通奸者当场被杀,杀人者可不负刑事责任。那巫师正是与孙寡妇通奸时被杀的,我只需避开‘杀仇’,把此案定作‘杀奸’,开脱雷三泉就名正言顺了。”
“哦。”宋夫人大悟,“今日,芪儿真不知有多高兴哩!”
宋慈在榻上躺平了说:“兴许芪儿是对的,这也是洗冤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