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花信年华

下弦月尚未升起,星星闪烁着明灭不定的光。热闹了一天的南剑州安静了,但人们仍然难以入睡。富人也罢,穷人也罢,都在小院里、卧榻上,谈论着日间所碰上的事,筹划着今后的日子。

俗话道:“好事不出门,恶事传千里。”其实未必尽然。也不知是哪个晓得内情的人传扬出去,这一日,几乎南剑州的每一个人,都晓得了这济粜之事,是由于新来的通判大人一番苦苦努力,才得到施行。于是恶之者有,敬之者更有。

通判府内,花草透着一层洇洇的濡湿,到处是一片温馨而柔和的静寂。这一日宋慈忙着济粜公务。吃过晚饭,稍坐片刻,谯楼里的二更鼓响已在这一片静寂中传来,宋夫人催促宋慈道:

“老爷,你已有一日一夜没睡了,快去歇息吧!”

可是宋慈仍很兴奋。

人的精力有时会迸发出超常的能量。当要办一件格外重要大事之时,即使连续几日几夜地奔忙着,也不觉得怎样,只有这几日过后,才会突然感到一种仿佛瘫软下去的疲惫。宋慈现在正处于释放出超常精力的时候,他觉得眼下还有一桩相当要紧的公事要做,哪能安睡得下呢?他于是向女儿的闺房走去。

昨晚也是一夜未曾睡好的宋芪,这当儿却是想睡了。她一身睡装,照例非常素净:一件雪白薄绸春衫,一条浅翠缀边膝裤,蓬松的柔发随意绾了个如意髻,上面的发簪儿也拔去了。听到父亲的声音,她心里一喜,随手在头上斜插一根翡翠簪儿,又拽了条翠绿百褶长裙系在腰上,立刻前来开门。

“父亲,”芪儿开口便说,“你快来看看,我的这幅字也完成了。”

看着女儿纤娜飘逸,满心欢喜的神情,父亲的心也觉得暖融融的。宋慈知道女儿指的是哪幅字,他也喜不自禁地走进了女儿的闺房。

晶亮如漆,气势连绵的字迎着宋慈,把他的眼睛映得灿亮。“芪儿,”父亲问道,“你不是说,那几个字不知该如何构形吗?”

女儿蛾眉一耸,又嫣然一笑,随即像是要对父亲发一通感慨,却又抿上了红唇,也许是一时没有想好措辞吧。

这最后的十个字,宋芪实际就是被前头的四个字卡住了。她想,东坡先生这阕词,气吞山河,感人至深,实为旷世绝唱,可临到末了,却来了个“人生如梦”,她只觉得未免泄气。这就使得这几个字儿只在她的心窝里打滚,翻来覆去,就是觉得不论如何构形布局,都未能同已经写好的字浑然一体。这样的事儿要对别人去说,恐怕要遭人笑,可父亲是理解女儿那细腻之心的。现在,他就满心欢喜地等待着倾听女儿的心音。

“昨日,我想,”芪儿说,“东坡先生这老头儿,把这‘人生如梦’四字用在别的词中,倒也罢了,可偏偏落在这儿,真没劲。”

“那现在你怎么看?”父亲问。

“我不以为没劲了。”

“说来听听。”宋慈这日,真也是兴致格外好。

“这阕词,”女儿说,“是东坡先生谪居黄州,览游赤壁时所作,我想东坡先生未必是泄气。”

“何以见得?”

“人生如梦,”女儿凝思着说,“东坡先生所叹,当是自己的功名事业尚无成就,却已经年岁渐老。可谓叹人生之短暂,发思古之幽情。如此想来,东坡先生这‘人生如梦’四字,用在这儿,不单掩盖不了他追求功业的博大情怀,而且恰将他身临逆境,仍不忘报效社稷的心思表现得情真意切!”

“所以,你把这四字泼写得润燥相间,如诉如泣!”父亲接下去说。

芪儿笑了。多么舒心而甘甜的笑啊,能有一个这样理解她的父亲,女儿觉得真是幸福。

父亲的确是了解女儿的,常常细致入微。可女儿是不是也细致入微地了解父亲呢?芪儿有时则是粗心的。也许,她刚才就没有想到,自己的一席话是如何使得父亲心中訇然一震。女儿说的是东坡先生自叹功业未就,年事已高,可父亲想的是自己如今也已年逾半百,却又为江山社稷做了些什么!这种思考使得宋慈那原本愉悦的心忽添上了一些略沉的重量。这也使得他想起自己来女儿这儿是要干什么的。他于是对女儿说:

“芪儿,走,今晚再去帮父亲写一纸文字。”

“是要把那宗杀人焚尸案具例成文,奏谳去省?”

“正是。”宋慈说,“这案子毕竟非同一般。一者需要尽早具结为好,免得夜长梦多;二者行文如何措辞,不可轻忽,父亲必须亲撰此文。”

“好的,走吧!”

于是,女儿就这样身着雪白春衫,腰系百褶长裙,出闺门随父亲向外走去。

夜,该有多么寂静啊,听得清草虫的微吟,轻风的呼吸,几只萤火虫在夜空中放出悠悠荡荡的光,更增添了春夜恬适迷人的氛围。

“父亲,”出房后芪儿已经走在父亲面前,她边走边说,“辛弃疾的‘明月别枝惊鹊,清风半夜鸣蝉’之句,可算是把夜色写得出奇的静了。”

“是吗?”宋慈随口应道。

“当然。你想,明月原本无声,可是明月的突然升起,却能将枝头的夜鹊惊得别枝而去,可见这夜该是静到何种境地。”

“可是,你怎么会忽然想到这些?”

“我也不知。”芪儿转过身来,面对父亲,倒着步走,思索着又说,“我只是想,这夜晚,实际也不是安静的。我也想吟上那么两句,可是……可是我怎么想,也没有词儿。”芪儿说罢,又转过身去,一边走,一边凝望着那深不可测的夜空。

这些年来。旧日的天真已很少在芪儿的目光中闪现,她比过去成熟多了。然而,当着那充满儿时天真的热情,重又在她渐次成熟的身体上燃烧的时候,芪儿就比过去更加动人。

是的,在这样一颗细腻而又热情的少女心中,这样静谧的夜晚,也许真是别样的一番景致,即使半轮月亮尚未升起,仍有无数微渺的小星星在以各自的努力,穿透漫吹的风幕,把有限的光洒遍大地!即使是在看不见的地方,花草也在低语轻吟,飘来温馨气息……可是谁曾想到,就在这个夜晚,芪儿将走完她人生的全部旅途。

书房到了,芪儿推进门去,一片芳心沉浸在能为父亲做点事情的幸福之中!多么专意的聆听,多么认真的书写,运腕如流,一丝不苟,为的是协同父亲洗雪天下冤屈,严惩世上罪恶,伸张人间正义!

夜色愈浓,窗外的世界正出现意想不到的严酷现实!书房一侧的屋脊上,闪出了那一个蒙面青衣人的身影。书房窗牖上灿燃的烛光,以及烛光衬出的一切,立刻成了青衣人窥视的目标。

蒙面人猫身而起,踏瓦而行,如履平地。

蒙面人自屋顶轻轻落到地面,悄无声息。

蒙面人窥视的眼睛贴近窗棂。

一缕白光在夜色中晃了一下,那是蒙面人手中的凶器。

如同历史上曾演过的无数次凶险案情,眼看一桩于正义者、善良者的巨大不幸就要发生,廊庑下传过有人走来的脚步声……蒙面人一怔,向暗处潜去了。廊庑下,从容走来的是童宫。

他走近书房,听见宋慈在房中专心致意地口述,曾在书房门前停了一下,但还是推门进去。进到房中,正端坐在案前专注地执笔属文的宋芪曾举起眸子对他一笑。童宫略一点头,继而对宋慈道:“大人,夫人要你早些歇息。”

宋慈点了点头,一边踱步,一边口里继续道出文章字句,倒是宋芪又对童宫微微一笑道:“很快就好了。”

童宫知道,大人一件事儿没做完是不会放下的。他曾在书房里站了一下,想到也得回宋夫人的话,就又退出书房,带上门,离去了。他真该后悔一辈子啊,为什么要离去呢!

当女儿书罢全文,芳容满面地将一纸文稿递给父亲的时候,曾说:“好了,父亲,你坐着看吧!”说着站了起来,把踱了许多步,走累了的父亲推到椅边,按着他坐了下去。

就在这时,就在父亲专心致意看着这一纸不曾涂抹一字的清丽文字时,书房的门忽被推开,白光闪处,飞刀似离弦之箭,自门外向宋慈的心脏处嗖嗖直飞而来。正伫立一旁等着修改的芪儿首先惊见,她连叫都来不及叫一声就扑向父亲,以身挡住了飞刀……当宋慈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大呼:“有刺客!”门外又嗖嗖飞进两把直冲面门而来的短刀,宋慈一一避过,随即打灭了烛光。

房外的廊庑下,童宫方去未远,闻呼蓦然回身,飞步追来。此时刺客已攀上屋顶遁逃,童宫顾不得书房内的情形,穷追而去。

黑暗中,宋慈感到女儿已瘫倒在自己怀里,他抱住女儿,又触到一把直插在女儿后心的刀柄!刹那间,一种冰凉的恐惧直侵心中,宋慈一个冷战,又摸到还有一把刀也插在女儿后心,接着就摸到了血,温热的血,正汩汩地从女儿的后背流到他的身上。宋慈全身如同汤烧火灼!

“灯!灯!快拿灯来!”宋慈疯狂地叫着。

举府惊动,宋夫人奔出,秋娟奔出,霍雄奔出,众衙役奔出……房顶上,刺客正向追击的童宫投来疾如飞箭般的飞瓦,童宫一一避过。刺客旋即纵身一跃,出府而去。童宫也跳下房顶,紧追不舍……

府内,霍雄与众衙役看得真切,开了大门,追寻出来。可是,早已不见了刺客与童宫的身影。

此时,宋慈书房烛光大亮,宋芪躺在父亲怀里,已是弥留之际了。

“父亲……你……没事罢……”宋芪艰难地说着。

“芪儿!……”

“芪儿!……”

宋慈夫妇声泪俱下,肝肠寸断,他们看到女儿鲜红的血已经染遍了那件雪白的薄绸春衫,翠绿的百褶长裙也变成了暗紫色。

“芪儿!……”母亲颤抖的双手也紧紧地拥住了女儿的血染之躯,悲痛欲绝。

宋芪睁着半合的眼睛,无限深情而留恋地望了望母亲,又把目光移向父亲,喘息着说:“父亲……往后……别让母亲……太替你……操心……”

“芪儿……你要……活下去……”宋夫人一只颤抖的手又抚着女儿的胸口,泣不成声。

宋芪垂下的目光触到胸旁一张正夹在她与父亲之间的纸,一只手颤动着,想去取。宋慈就将那纸取出,摊开,放在女儿面前。这正是芪儿刚才书写的那纸案文,娟秀的蝇头小字上也已洇上了殷红的血。芪儿又抬眼望着父亲,说:“父亲……我真想……去临安……看看……翰林画院……书画肆……”宋芪说着,忽然身子一抽,双眉拧紧了,闭上眼睛。

“芪儿!……”

“芪儿!……”

宋慈夫妇悲恐已达极点。站在身旁的秋娟再忍不住泣出声来了。这一泣,宋夫人也失声痛泣……芪儿好似被哭泣声唤了回来,叹出一口气,又慢慢地睁开了眼睛。

“秋……娟……姐!”芪儿道。

“在这儿。”秋娟跪在宋芪面前。

“娟姐……答应……我……”

“什么事?”秋娟哭道。

“一件……事……”

“小姐……说……”

“你……答应……我!”

“答应!”

“要……做到……”

“做到!”

“嫁给……宫哥……”

秋娟点头。

“宫哥……一直……念……念你……救他……性命……你不嫁他……他……一辈子……不娶别人……你……答应……”

“我……答应!”

宋芪笑了,望着母亲,又笑了笑,而后目光不动了,像是再不想移开。良久,芪儿眼睛眨了一下,随后目光朝远处移开去,似乎在寻找谁……“宫哥……”芪儿喃喃地说。“芪儿,他就来了……”父亲说。终于,芪儿又将目光停留在父亲的脸上,启动她那血色愈来愈浅淡的嘴唇,声音极其微弱地说:“父亲……东坡先生说……人生如梦……你……要……保重……”

宋慈紧紧地抓住芪儿的手,那手心分明还汗津津的。可是,芪儿去了。纤长的睫毛下滚出两滴晶莹的泪珠,是痛苦,是悲伤,还是对生的留恋?就这样,芪儿去了,年方二十四岁!

“啊!芪儿!芪儿!……”宋慈声悲气噎,老泪纵横,久久地伏地不能自起。宋夫人悲恸失声,抱住女儿,泪水如注……此时,童宫一身大汗,两手空空,回府来了。刚到府门前,就有门役拉开了衙门。从那刚开一线的门中,童宫听到通判府后院隐约传出的哭泣之声,一种极端的惊骇立刻袭上他的心,他猛一把抓过门役的衣襟,喝问道:“什么声音?”

“是……是……”门役惊呆了,“是小姐……”

如雷轰顶,童宫猛一下扔开门役,那门役跌坐在地,不能立起。童宫飞步朝后院奔去,当奔入书房看到眼前的一切,他欲哭无声,扑通一声跌跪在宋芪的尸体之旁……满屋吏胥佣婢尽皆跪下。

这一个夜晚,举府未眠,人皆哀泣。

宋慈万万没有想到,在自己五十二岁之年,如此飞来之祸竟落在芳华正茂的女儿身上,瞬息之间便夺去了女儿的花信年华!

宋慈夫妇,在这一夜之间,苍老了十岁。

从此,他们连唯一的女儿也没有了!

天,不知不觉中又露出了微明,东天洁白而破碎的云儿随风飘荡,时而又化作缕缕漫飘的轻丝。迎着晨光,新的一日又开始了。万物都醒来,芪儿却永远也不会醒了。

悲怆已极的宋慈甚至不知接下来该如何料理女儿的后事。凶手跑了,没有逮住,宋慈也未能立刻振作起来寻思追捕之事。也就在这日清晨,愤怒已极的童宫悄悄地离开了通判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