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一早,宋慈召集宪司全体办案书吏,与大家见面。
面对如此多的疑积之案,宋慈知道单靠自己的力量是难以办得好的。司内人倒不少,相继前来,黑压压地站满了前厅。昨夜外出的那个值狱官也被霍雄请来了,他已闻知提刑大人昨夜察狱的事,见了宋慈,忙先跪下请安。
“你昨夜哪里去了?”宋慈问。
值狱官心中原已忐忑,被这么一问,更是七上八下,他迟疑了一下,答道:“友人相邀,到波罗庙会看杂耍。”
波罗庙一带建有番坊,是外商居住之地,那一带入夜以后,灯火通明,繁华喧闹,贸易者有之,卖艺者有之。宋慈并不细究值狱官所言真假。“你且起来。”宋慈又对他摆了摆手,示意退下。值狱官连忙起身退下,与众人站在一旁。
宋慈又巡视众书吏良久,直到厅上无一人小声言语了,这才说道:“从前韩非子说,法乱则国乱。诸位都是食公门俸禄的人,当知道,若狱事不清,百姓何安?若百姓离心,国家何安!今日我先告知诸位,凡有渎职者,本官严惩不贷,愿诸位好自为之!”
厅上一片安静,听得见宋慈在案前翻动名册的声响。书吏们原也听说新来的提刑大人昨日翻了一天案卷,昨夜又察了牢狱,这会儿听了大人这番话,谁还敢随便出声。接着又听提刑大人传下令:自今日起,全体人员都参与整理案卷,谁负责哪一方州县,谁负责哪一类案子,都分工明细,职责明确。众人面面相觑,虽未出言,但彼此都对这位新大人的办事神速、果决暗自称奇。等到宋慈吩咐完毕,道一声:“你等都分头去办罢!”众人谁也不敢怠慢,立刻动作去了。
宋慈要查端平年间东莞秀才司马鼎谋杀小儿一案的卷宗,书吏们也很快就从案卷的千峰万壑中翻找出来了。
这一日,宋慈在审阅一个案卷时,目光忽然停在案卷中的“四珠娘子”四字之上。
“四珠娘子?”宋慈头脑中倏忽之间反映出察狱那夜,那个名叫蒋庆的人说他失踪的嫂子两乳上共有四个乳头的体征。宋慈认真审阅下去,这是一个发生在本城的斗殴杀人案——两个嫖客为争夺一个被称为“四珠娘子”的妓女,发生斗殴,当时双方均受了伤,并无大事,但数日之后,其中一人忽然死了,另一人就被捕了进来,又因证据不足而悬着。
宋慈立即提审这一囚犯,问得这“四珠娘子”果然是个有着四个乳头的女人。“是否就是蒋庆的嫂子呢?”宋慈又问明妓院所在,乃是光塔街的点花楼,当即命童宫、霍雄同去传那“四珠娘子”。
童宫二人到了那点花楼,方才入门,便有数名小鬟茉莉盈头不呼自来。二人把手一挡,叫传鸨母。鸨母来了,一身锦缎,光鲜耀目。鸨母告说:“有这人,但已被人买去为妾。”
鸨母所言是真是假呢?这点花楼内,每楼各分小阁十余,各处均有十数妓女,这样的地方不比别处,也不好逐一去搜。霍雄便问买主姓氏地址,童宫则瞪圆了双目,干脆望那鸨母厉声喝道:“你领我们去!”
鸨母领着童宫二人到了买主那儿,这是一个珠宝商人的大宅院,在这儿,果然找到了“四珠娘子”。童宫二人亮出传牌。商人不敢阻拦。他们把“四珠娘子”带到提刑司,宋慈传来蒋庆一认,蒋庆当即哭道:“嫂子,你叫我哥找得好苦啊!……”
没想到,这个案子就这样破了。
问讯之后,很快顺着踪迹找到了杀死那个富家女的真凶。那日,那个富家女也是进庙避雨的,因何独自跑来避雨,没人知道。而这凶手是惯于劫卖年轻貌美妇人勾当的,这凶手甚至就监在牢城,是一年前因犯了别的案子被捕进来的。至于蒋庆嫂子,是被凶犯胁迫着与那被杀的富家女换了衣裙,然后被带到广州,卖入娼门。此后,她自觉无颜,也就再不思回家之事……
于是,蒋庆成为宋慈接任提刑后获释的第一个囚徒。
自此,宋慈审阅案件越发入微入细,不敢有一毫轻慢之心!
嘉熙三年暮春,宋慈总算审阅完全部疑积案卷,对狱中人犯,也都一一审得口供。如此,他又发现了一些甚至尚未立案的嫌疑人犯,对这些人犯,他进行了谨慎审问之后,对其中确认为没有必要立案的,果断予以开释,一下子就放了八十余人,狱满状况也随之得到一些改善。
对于早已立案而状验未明,释析不清的案子,宋慈或批回原官重审,或转委他官复审,且根据难易程度分别限期审清。这期间,每日都有快骑驮着批文分送各州。当做完了这一切后,宋慈就决定离开广州,去循行部内。
这一年,宋慈已是五十三岁之龄,他带上童宫、霍雄一行人马,将部分重点案卷也装上车骑,取道上路了。
出了南门,宋慈头一晚宿在广州南郊的庄头村。这庄头村有个素馨坡,南汉割据时,诸王皆好宫女戴素馨花,这些宫女死后,多葬在这南郊庄头村的山坡上,诸王又派人在墓地周围遍植许多素馨花,这坡也被叫着素馨坡。此后,这一带的农人也多以种素馨花为业,“采之于灯,贩于城市”。宋慈这头一日审断了两个疑积案,其中一案便是一个卖花女子的陈案。
离开庄头村,宋慈向东南方向的东莞县进发。
暮春时节,沿途行去,仍可见得满枝红花的木棉树开得如火如焰。宋慈坐在车骑之上,眼见那木棉树魁伟挺拔,拨云探天,无论同何种树木长在一起,总是努力向上,高出一头,不禁心为之热。
一路轻车快行,东莞县不日已出现在车骑前方。宋慈一行抵达东莞,未赴县衙,先往那个名唤郗淦的莞香商人住宅而去。
“员外!员外!”看门的老仆连奔带跑,一路喊进,“提刑大人到……到我们家门口啦!”
郗员外四十余岁,正在内院浇花,听到老仆人喊叫,仍疑所听有误,执着浇壶,转出来问:“你喊什么?”
“提刑大人,要进大院了。”
“进谁家大院。”
“就是我们这座大院。”
这莞香巨商也是见过一些世面的人,但提刑大人亲自来到他家,毕竟前所未有,连忙奔迎出来。
“你就是郗员外?”宋慈问。
“小民正是。大人远道而来,小民不知,失礼了!”郗员外作揖道,将宋慈迎进了厅堂。
宋慈在厅堂里坐下,不待郗员外吩咐,仆人们已陆续端进了上好的龙凤团茶、一盘盘时令鲜果、精制糕点。宋慈看那茶具,是江西吉州窑白釉黑褐花瓷茶壶茶盏;那果品是荔枝膏、蜜姜豉、寿带龟、真柑、乳梨之类,非一般人家随时端得出的。晓得这确是一个战乱之年少有的南国巨商之家。
“郗员外,”宋慈开门见山,“本官这次前来,是想问问端平元年,你的孩儿遇害之事。”
“噢,”听宋慈说起这事,郗员外敛了笑容,眼圈儿也有些红了,“那是好多年前的事了。”
“五年前。”宋慈说,“你还记得发案前后的详情吗?”
“记得。”
“你且细细说与本官听听。”
“那事,是这样的。司马鼎原本……”郗员外脸上满是忧伤与愁容,他不明白提刑大人为何突然为这件陈年案子而来,莫非有什么蹊跷?他开始以一种商人的谨慎小心地往下说。
“且慢,”宋慈敏觉到屏风后有十分轻微的窸窣声,又看到妇人的裙摆,料想是这商人之妻藏在那儿听,他便对商人摆了摆手说,“此事,想必你的夫人也记得清楚,不妨请她出来,帮着一同回忆。”
“她……”
“你未必都记得,可由她做些补充!”
“噢,好的。”郗员外随即对一位老家人道,“去请夫人。”
这老家人并不愚笨,他原已知道夫人就在屏风后,便从另一方向转入内院去。宋慈也只做不知,一边唤那商人继续往下说,自己认真听着,一边仔细分辨他所说与那女囚的供述有何异同。隔了一会儿,老家人领着商人之妻从屏风后转了出来。商人之妻才三十多岁,一身珠翠琳琅,见了宋慈,又是行礼,又是道安。
宋慈说:“你且坐下,一同听听。”
郗员外继续谨慎地往下说,宋慈间或向他们夫妇提出一些问题。待觉得要问的事情都问了,宋慈便站起身来说:“你家后院那段河,且领我去看看。”
“好的。大人请!”郗员外道。
郗员外领着他们穿过厅堂向后园走去。后园里种着许多奇花异草,色彩缤纷,香气袭人。红绿之间,掩映着一间独立的青瓦房屋,门楣上挂着一匾,上书“百诵堂”。
宋慈问:“那可是读书之处?”
“是的。从前,司马鼎和他的夫人也住在那儿。”
出了后园的门,就看到了那条河。一条青石小径通向前去。小径上有些泼洒在地的水滴,像是有人刚担过水。众人行不足百步,已到了河边。这儿河面宽阔,靠近岸边的水面是黄绿相间颜色,水面打着皱,间或也卷起一个小小的漩涡。岸边有几丛道不出名儿的南方灌木,藤葛缠蔓;又有几棵椰柳树,弯弯的绿枝垂向了水面。还有从泥岸边生出的细长水草,伸向水中,顺流俯伏。这些树木和青草的影儿落在水里,都晃乱成模糊的一片,足见这段河水流湍急,水下不深,但也不是很浅,河床当是黄沙居多的底。河边还有几层石阶,临水之处有几块条状洗衣石,显见这儿还是这个商人家中的男佣女仆们担水洗衣之处。宋慈举步走下石阶,又看到相隔不远的上下河岸边也有相同的洗衣石,那是邻人们担水洗衣之处。宋慈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正想发话,那商人之妻倒先开了言:
“大人,你看,从这儿抛尸下水,一会儿就冲不见了。”
“因而此案没有证人。”宋慈转过目光,看那商人之妻。
“杀人者,哪有都让人看见的呢?”商人之妻也快捷地说。
“好在一过大堂,司马鼎就招供了。”商人补上一句。
“不过,这是一条平日也有人来担水洗衣的道,我想知道,你们何以不疑,司马鼎也可能把你们的孩儿诓骗到此,再推入水中,以致淹死?”宋慈说。
“不会。”商人道。
“为何不会?”
“犬儿遭先生责打之后,见了先生就避,加上犬儿也曾做下逆事,以石击破了先生的头,司马鼎若要诓犬儿到此,不可能。”
“你看呢?”宋慈又问商人之妻。
“想必是的。”
“那么,渔人网到你儿尸首时,你儿口中可曾塞有异物?”
“没有。”商人说。
“人已死,不会喊叫,不必塞的。”商人之妻说。
“那会不会是司马鼎把你儿捂住嘴,活活推入水中?”
商人想了想,摇摇头:“司马先生不是愚笨之人。我儿是午前失踪的,这个时辰若将活人推入水中,万一一时淹不死,被人救起,司马先生岂不自误。”
宋慈听着,点了点头。他就这样在河边看了一阵,问一阵,最后对这莞香商人夫妇说:“好吧,你二人且随我往县衙走一趟。”
商人夫妇一惊,女的忍不住问道:“大人,要我们去,有何事?”
宋慈没有回答,已举步沿那青石小径朝商人的后院之门走去。商人夫妇没敢再问什么,只得随后紧跟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