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奉使四路勘问刑狱

书名还没有确定,宋慈亲笔书写的序,送到了提刑司内的雕坊。这日下午,宋夫人原本安置宋慈去好好地睡一觉,什么也别做,宋慈也躺到了榻上。谁知夫人才离了一下身,转回房来,宋慈不见了。

“去哪儿了呢?”

宋夫人又跑到书房去看,宋慈果真在这儿。宋夫人进了书房,宋慈仍站在窗前,望着窗外出神。宋夫人走到书案前,看到案前一张空白的文纸上落着“检覆总说”四字,她脱口问道:

“老爷!你又在想什么?”

宋慈转过身来:“我在想,这书虽给审案官员提供了勘检知识。可是,官员本身舞弊营私故作冤假呢?”

“那有什么办法?”

“我想在开卷写个《检覆总说》。”

“什么意思?”

“规定审案官员所应遵守的若干条律。譬如,凡检覆之类,不得委派同本案有亲嫌干碍之人;凡上官驳下或转委他官重审之案,若承委官员不以人命为重,或恐前官怨恨,或因犯者富豪,知错不纠或包庇犯罪的,其罪重于初审……”

“你倒是想得挺好。可是……这有用吗?”夫人不禁插话道,“这又不是朝典。”

“你总知道,如今律敕并行,甚则以敕代律,皇上的诏敕都被官员看重。我想,这书问世,对于振颓风,兴法纪,安定社稷,作用匪浅。如果皇上看到,或得赞赏,降旨颁行天下,不就具有同朝典相当的效力了吗?”

这时,宋夫人注意到宋慈已把书名改为《洗冤集录》,便问:“这是你改的书名?”

“是。”

“为什么这么改?”

“你说人家可能说我自视高明,说得有理。避免张扬,我把‘要览’二字去了。再说,这书,不仅总结我一生审刑断狱的亲知亲见,还汇集了自春秋以来诸多先人的经验,还有不少学问出自村夫野老之口,该叫‘集录’。至于‘洗冤’的意思,我反复想了,不能丢。想想从前李宗勉丞相何以要举荐我出任广东提刑?我相信皇上要是看到了,也会重视的。”

“要是适得其反呢?”

“书印出来,留给天下。不论遭遇什么,我也没有遗憾了!”

一辈子与宋慈共同走过来,事实上,知宋慈也莫如连玉兰了。夫人听到这儿,说:“你这么说,那就叫《洗冤集录》吧!”

淳祐七年(1247年),世界上第一部法官勘查检验学专著《洗冤集录》终于在中国湖南潭州提刑司内问世了。这是中国古代灿烂的法官勘查检验学的精湛总结,是宋慈一生心血和智慧的结晶!

刘克庄最先得到了宋慈派人专门送给他的著作,激动得不忍一下子读尽而又不能不一口气读尽。他明白,自古以来就有人们为幸福与安宁去劳作,也总有心性险恶之徒要破坏人们的幸福与安宁,而宋慈所写的这部著作,是为捍卫天下人的合法利益、反对犯罪、洗雪冤屈而建树的一门学问。

可是,喜欢这“洗冤”二字的刘克庄,也认为书名这“洗冤”二字有风险,为此犯愁。思前想后,他觉得这书不能让言官们先看到,补救的办法是要让皇上先看到,设法让皇上赞同,说出“洗冤”,皇上便可得到洗冤爱民的美名。加上书中精湛的学问,皇上未必不喜欢,让皇上赞同是可能的。

不清楚刘克庄用了什么办法。在这个重大的史实上,我也不想虚构。历史事实是,同年冬,《洗冤集录》果真深得理宗皇帝的赞赏,从而奉旨颁行天下,成为朝野审案官员案头必备之书。

惊人的学问,震动了朝野!

同年岁末,宋慈奉诏进京面君。宋慈不敢怠慢,带上童宫、霍雄二人去了。抵达临安,已是翌年孟春。这年,宋慈六十二岁。

“真是岁月不待人啊!”宋慈三十一岁那年在京都高中进士,而后惊悉父亲病危赶回故乡,时光一晃过去了三十一年,如今再次来到阔别的京城,京城仍是这样繁华喧闹,可自己已是鬓白如霜的老人了,怎不感慨!

宋慈来得太急了。孟春正月,朝中放假,这期间,理宗皇帝除了十万火急的军机要务,别的事儿一概不闻不问,终日只是与嫔妃们看灯看戏。宋慈进京面君这事,算不得十万火急,进不了宫,也就只得在刘克庄那里先住下来。

两个好友又在京都会面了,这也不是容易的事啊!刘克庄也老了,虽然他的鬓须不像宋慈那样白。老友相逢,重游旧地。

“这是天下最繁华的都市!”刘克庄说,“这话不是我说的,是夷人说的。”

也许是罢。都城背依巍峨蜿蜒的天目山余脉,面迎烟波浩渺的钱塘江水域,水域之东连接辽阔的大海,可谓川泽沃衍,海陆丰饶。而随着指南针用于航海,海上丝绸之路的开辟,四海楼船蚁聚于此,这儿更是珍异相聚,商贾并辏。在御街上,他们能看到身着奇装异服的番商。

临安的御街之宽天下罕见。御街中心,是巨幅石板铺就专供皇上通行的御道。御道两旁,用砖石砌出两条人工凿成的御河道。河中栽荷花,岸边遍植桃李。桃李之外森严地布列黑漆椽子,禁人超越。在这椽子之外,方为繁华的御街。

临安的御街也是京都繁华中之繁华。一眼望去,官营店院屋宇高森,接栋连檐,私营作坊遍及深巷僻弄。举凡珍异饰物,名贵药材,奇葩珍卉,南货番品,花色繁多,应有尽有。只是街东的人要想购买街西之物,只能隔着椽子,望望而已。那时,他望着那被隔成两半的繁华街市,就陡然想起早已被切割成两半的大宋江山。

“望那边干啥?”刘克庄问。宋慈看到御街对面的翰林画院书画肆,想起女儿曾渴望来京都看看翰林画院的书画肆,却始终未能如愿。“去北瓦市看看如何?”刘克庄又说。

“去吧!”

北瓦市距此有一里之遥。瓦市也称瓦肆,说俗了便是瓦子,早先盛行于北宋都城汴京,是京都特有的贸易娱乐大世界。靖康之变后赵构建都临安,数年间瓦子也在临安兴盛起来;如今京城内外的瓦子已达二十余座,最大的就是北瓦市。他们一到那儿,便被一处勾栏内紧锣密鼓的轰响声吸引了。

有人大呼起“嚣三娘”“黑四姐”的名儿。他们抬眼看时,就见台子上出来两个妇人,一个身着红披风,一个身着黑披风。

“要演一场女子相扑了。”刘克庄道。

话音刚落,只见台上两个女子都似男人般拱手见过礼,随后忽然解去披风。披风一去,台下的喝彩声轰然大作。只见两个妇人都长得高大肥壮,一个肌肤雪白,一个肌肤微黑;一个上身只束一条红绸抹胸,一个上身只束一条黑绸抹胸;二人的下身也只在腰胯束条短裤,裸臂露背,光腿赤足,拉开架势,就要交手。宋慈蓦地记起北宋司马光曾特别写过一篇《论上元会妇人相扑状》,要求禁止这种女子“裸戏于前”的妇人相扑;他正想对刘克庄说这事,可是还没开口,随着阵阵喝彩声不断拥来的看客已挤得他们连站都站不稳了,直到鼓锣之声三起三落,两个女子相扑手比完招式,互见高低,重归帐幕,人群才稍稍松动。他们也才得以挤出勾栏,向别处去。

在瓦子里,他们身不由己地被人推送到一处处勾栏前。瓦子里娱乐的项目繁多,杂剧、影戏、歌舞、傀儡、杂技、说书,乃至对商谜、教飞禽、练虫蚁、讲诨话、鸟鸣兽叫、装神扮鬼,五花八门,无奇不有。诸多看客游人,居雅座的不乏拥着艺妓的朝廷命官;而喝得脸红耳赤的军官士卒,被那些春花盈头凭栏招邀的靓妆妓女们迎进瓦舍里去的,比比皆是。加之酒炉茶灶、杂货零卖、接铺连摊,壅塞内外,更是人山人海,寸尺无空。整个瓦子就像一锅沸滚的水,到处闹嗡嗡,乱哄哄,怪味熏熏。

却待想走,又见有人朝一处台子拥去,刘克庄拽了拽宋慈的衣袖,他们于是也随人流到了那儿。但见一处台子前的粉牌上赫然写着的说书回目是《霍去病大战河西》,台子上是个瞎眼艺人在说书,讲的是汉时骠骑将军霍去病抗击匈奴的故事。听客甚众,秩序却是最好,人们不但屏声静息地听,脸上还有一种近乎庄严的神情。望着此情此景,宋慈心中也涌起一种兴亡之叹。他与刘克庄站着听了一阵,因那人所讲的大抵与史实相去甚远,他们于是出了瓦子……

在等待天子临朝的日子,由刘克庄陪着,宋慈携童宫、霍雄也去栖霞岭看了岳飞墓及现时的功德院。从前的功德院是在西湖的显明寺,宋慈也曾去过,现在的功德院是宋慈离开京都的第五年——嘉定十四年,由宁宗皇帝下诏将北山智果寺改建而成的,所以,宋慈这次也是头一回去。他们也去过灵隐寺,见了当年韩世忠为纪念岳飞在“灵隐飞来峰”上建造的“翠微亭”,以及世忠之子韩彦直为此在岩壁上题的那些字。他们还去游过西子湖,西子湖仍像过去一样的美丽,潋滟的水光映着远远近近的亭阁水榭,映着轻风拂动的沿岸桃柳,水面上的石桥画舫,望之如绣。只是听着远处画舫里随风荡过红男绿女们的嘹亮笙箫欢歌笑语时,宋慈心中又不禁涌起一种连他自己也琢磨不透的情思与喟叹。游人也比过去更多了,地摊上随时可用钱引[1]买到导游地经[2],卖串糖葫芦儿的游贩肩驮狼牙棒似的麦秸棒,沿路唱卖。他们又在西湖边上叫了辆专供游人唤用的马车,而后右傍西子湖,左靠五代吴越都城古老的城墙,去月轮峰重登过一次六和塔……可后来,宋慈就什么地方也不想去了。

一连半月有余,皇上仍未上朝,刘克庄又听说从宫中传出的消息;皇上因在雪地与嫔妃们打马球,衣服脱得多了,受了风寒,病了。

转眼孟春已过,时入仲春,皇上仍未临朝。

仲春又过,时入季春,皇上还未临朝。

在刘克庄这儿一住就是两个多月,宋慈心中渐渐急躁起来,而且简直有点坐不住了。他一面盼望着早日面君,一面又十分想念远在湖南的亲人们。

然而朝见之日终于到来了。

皇城坐落在凤凰山麓之东。这凤凰山北毗松涛飒飒的万松岭,西望绿竹摇曳的南屏山,背依碧波荡漾的西子湖,晨光衬出它奇秀的剪影,恰似一只引颈展翅,跃跃欲飞的凤凰。皇城方圆究竟多大,宋慈不知,但知道皇城四面各开一门,东西两面各称东华门、西华门,北门称和宁门,南面是皇城大内正门,称丽正门。这日清晨,宋慈就由两名监察御史领着,从大内丽正的掖门进入宫中。宫门内外列队肃立着不计其数的禁军亲卫甲士、左右羽林飞骑,那各色兜鍪金铠、兵仗鼓角、旌麾旗幡都在春阳下耀着五彩。宋慈一路行去,直过了三道掖门,眼前所见皆金钉朱户、画栋雕甍,巍峨壮丽。他一边走,一边想起当年参加殿试时,亲主殿试的是宁宗皇帝。如今他将要见到的是另一个君主理宗皇帝。他也想起了自己当年赴试,有如一个匆匆的赶路人,无暇观望宫中流光溢彩的繁华,可是今日,他也同样无心观赏左右的金碧辉煌,只顾脚不停步地朝前直走而去。

他终于见到了理宗皇帝,龙凤障扇下,穿一身绛纱衮龙袍的理宗皇帝。倏忽之间,他又想起自己那年参加殿试,连宁宗皇帝的眉目都尚未看清,就开始了殿试,而后就出宫了。然而今日,可也是多么快啊!似乎什么都还没看清,什么也没来得及想,朝见又过去了,只留下一种连他自己也琢磨不清的激动。

是的,他有些激动。就在这次朝见,理宗皇帝当殿赐给他一个镌镂龙凤飞骧之状的御书盒,里面还装有一部盖了皇帝玉玺的《洗冤集录》,并且当殿封他为资政殿学士[3]。

能从此得在君王身边,为辅弼君王尽自己的才智,这原是宋慈三十多年前就有的理想啊,宋慈怎能不激动!可是今日,宋慈的激动渐渐地又变作了沉思,非常冷静的沉思。这天夜里,他把自己沉思的结果告诉了刘克庄,他觉得这件重要的事必须找好友商量。

在刘克庄满壁随意挂着各种词章诗句的书斋里,红红的火焰映着两个好友的脸庞,两人都很严肃。

“你的选择兴许是对的。”刘克庄说。

“你真也这样以为?”

“其实,”刘克庄停了一下,又说,“像我这样身为中书舍人,实际只不过是皇上身边的一个摆设。本来,我也想过,应当再向皇上荐你为大理寺正卿,可仔细想想,朝中有许多曲折,未必就好。现在,你的这一选择,当是明智的,皇上也可能恩准。”

“你以为有这可能?”

“皇上封你为资政殿学士,实际也旨在使天下知道,天子是如何爱惜人才,重用人才。而你的这一选择,也同样可以满足皇上的愿望。”

“就这么定?”

“就这么定。”

两个好友又一直谈到晨钟远鸣。就在这天夜间,由宋慈自己执笔,两个好友斟字酌句,写了一封奏牍。如果说,三十多年前,宋慈的最高愿望是能够得在天子身旁,为辅弼君王奉献才智,如今他却对从前在广东、江西职内悬而未决的那些案子耿耿于心。这次进京,他已听说,那位广东经略安抚使大人已在两年前被人刺杀,这使他立刻想起了从前的那支响箭。他还听说,被疑为刺客的人共抓了三十余名,很快都被统统杀了。至于江西那个案子,他没有听到什么消息,那个老将军大约还活得挺好罢。此外,他还对天下许许多多的案子耿耿于心,因而,如今他最大的愿望便是能够走遍天下,去禁暴洗冤!

两个好友又一同上朝了。望着金殿前高大的古铜熏香炉中升起的悠徐青烟,踏着大内阁门两侧钟鼓楼中飘出的轻快鼓乐,宋慈从从容容地向前走去。

就在这年,淳祐八年暮春,理宗皇帝果然恩准了宋慈的奏请。六十二岁的宋慈于是进直宝漠阁,奉使四路,勘问刑狱。

宋慈谢过天恩,辞别好友,又带上童宫、霍雄立即离京奔湖南而来。他将把这一喜讯尽快告诉早已翘首盼他们归来的亲人们,他也将开始他一生中最后的一次转徙各地,禁暴洗冤!车骑在浙南大道上疾驰,蹄声惊起了道旁树上的群鸟,惊起的群鸟迎着天空展翅高飞……


[1]钱引即纸币,其前身称交子。交子出现于北宋真宗大中样符四年(1011年),发行九十二年后,朝廷下令易名为钱引。

[2]导游地经即导游地图。

[3]资政殿学士:官名,宋代资政殿学士与观文殿、端明殿学士,以及龙图阁、天章阁等学士,均与大学士同为优礼大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