居室外间,秋娟泪眼汪汪地正在窗前扇炉煎药。炉火呼呼地燃着,在黯淡的晚间亮着红红的光,发出哔哔剥剥的轻响,一缕细细的蒸汽在空中散乱地飘忽。
芪儿走出外间,来到秋娟身旁,去接她手中的蒲扇。秋娟本想说:“不必。”一抬眼,见宋芪的泪珠儿正不停地涌出来,没再说什么,将蒲扇递给了她。
芪儿在义父母身边也有十年了,十年相聚,朝暮不离。她阅尽了义父审刑断狱的难和险,也分尝了母亲时常为父亲操持着的忧和虑。现在她总在想,本来父亲已经好多了,正是久病初愈的缘故,父亲对春天是那样备感亲切!站在六榕塔上,遥望珠江,父亲还说,想起了家乡那条只有在春洪来时才会波涛汹涌的童游河。“芪儿,得带你回家乡一趟,你还没到过建阳哩!”父亲就是这样对她说的。
她还想到父亲今晨的话特别多,想到今早父亲进餐时还吃得很香,后悔自己不该成为父亲外出的赞同者。“我真傻,太傻了!”她骂自己,似乎这才想到,父亲一旦外出,遇到有人拦车报案,是经常的呀!她也想到就在刚才,母亲用手指轻轻地替她抹去了眼角的一滴泪珠,讷讷地对她说:“芪儿,别难过,你父亲想做的事,谁也拦不住的。”
母亲这句安慰她的话,反倒使她再抑不住满眶的泪水,跑到了这儿来……她就这样在炉前扇着、想着、抹着泪水。她希望能止住泪水回到母亲那儿去,可泪水就是老抹不净……
“让我来吧,可以滗了。”秋娟说。
宋芪这才发觉药已开了,溢出罐来,她想找个什么垫垫手,将药罐端下,秋娟已用一块巾帕蒙在罐耳上把药罐端到了案几。通红的炉火映着芪儿的泪眼,烘得她脸儿发热。秋娟对她说:“你送去吧!”
时交初鼓,安抚司沉浸在一片浓重夜色中。童宫这个身体极壮的汉子竟也感到了几分寒冷。是南国夜来的风,也带着几分凉意。他一直站在宋慈居室外的窗前,一会儿遥对星空发愣,一会儿讷对内间出神。他很想能走进去看看大人,却不敢。
当他回府把大人从车骑上一直抱到榻上时,大人醒来,认出他后的第一句话便是:“……去……再去……”
他知道,大人是要他一定去查个水落石出。他何尝不想。可是今日这案,大人亲自仔细勘查过了,尚且找不到丝毫他杀的迹象,他童宫还能从何入手?
他苦苦思索,想过从前侦破的一切缢死疑案,实在也未能从任何一案中得到启发。后来,他的眼前到底现出一个人来——舒庚适。是的,就是当年在建阳任过知县,后来在南剑州任过知州的那个舒庚适。如今是广东宪司长官舒提刑。
今日早上,当他随大人在一片鼓乐齐奏声中抵达番禺学宫,大人一下车就被迎上来的众官员包围了。
“老大人身体可好,愿老大人健康长寿!”
“学宫释菜,区区小事,何劳老大人亲自前来。”
“老大人亲临大典,实乃学宫大幸!”
“老大人……”
“老大人……”
在一片语声中,大人一边向众人致意,一边向学宫大门走去。童宫与霍雄随行在大人身后。这时,他们看到在众多官员中唯有一人非但没有朝前挤,而且把头转向别处去。“这人是谁?”宋慈也一定注意到了这人,朝他走去。
“大人安康!”当宋大人将走到那人身边时,那人转过头来,拱手施礼。于是,他们都认出他来了。大人点了点头,正想说什么,边上立刻有官员说道:“这是宪司提点刑狱官舒大人!”
“舒庚适,对吧?”大人笑着接下去说。
“下官……正是。”舒庚适也笑了笑。
在此遇到舒庚适,是意外的事。舒庚适依然像当年那般眯细着眼,红光满面,眼角也有一些细细的皱纹。大人又对他说:“一晃十年,你还很年轻啊!”
“哪里,哪里。”舒庚适一边应着,一边就抬眼瞅了瞅跟在宋慈身后的童宫。虽然是过去几十年的事了,可他童宫只要一看到舒庚适,就心里不痛快。这时,许多官员见安抚使大人与舒提刑原本认识,都好奇地互瞪着眼。宋慈大人便对诸位挥了挥手,道:“走吧,走吧,进学宫去!”
就这样一事,有什么可值得思索的吗?想着想着,童宫又不自觉地摇了摇头。他以为自己此刻想到舒庚适,仍是因为三十年前那件旧事使他耿耿于怀的缘故。而许提举之死,同舒庚适能有什么联系呢?这是难以硬扯到一块儿去思考的,虽然他曾派员检验断为自缢,可我们也没发现任何他杀的迹象。
“唉,大人!”童宫遥对星空,不由暗自言道,过去所破一切疑案,无一不是在你的具体指点下才侦破的啊……
星光在远天中闪烁,窗外的亭台楼榭,花草木石全朦朦胧胧的,仿佛罩着一层薄纱。霍雄也在外屋候着,他一会儿在屋中站站,一会儿在门口站站,有几回还蹲到屋外的廊庑下,走到庭院的树影里。他也很想能为大人做点什么,可是能做什么呢?他反复思索了今日之案,回想很久很久以前,爷爷对他说过的各种疑奇之案,可是想来想去,也想不出个所以然……
面对星空,有一阵,他的眼前似曾看到一片茫茫的大海,仿佛听到海水的拍礁之声和外国人叽里呱啦的说话之声;又仿佛看到虎门外的珠江口,荷枪执戟的官兵正检查着出入海港的船舶,看到海山楼院[1]上,许许多多穿戴各色服装的外国商贾正同一个峨冠博带的宋朝官员举杯畅饮,这个官员正是市舶司许提举……
他想起了市舶司许夫人曾说,数日前有几个身着异装的夷人来请许提举赴宴,许提举因身染小疾没去,也叽里呱啦地对他们说了一通夷话,就把他们打发走了,此案会不会是夷人?
他知道,许提举管理外商,时常得同夷人打交道,间或也不免要没收夷人走私过致[2]的商品。许提举要是引起一些不法夷人的痛恨,那也不是没有可能的。如果这案子萌发于此,那这个案子的背后就还隐藏着一宗更大的案子。否则,夷人何至于冒如此大的风险呢?可是……夷人,要想进入许提举的内书房而不被发觉,甚至不留一点痕迹,谈何容易!可是……许提举掌管外商事宜,夷人会宴请他,这是常事,又何足为怪呢……
“噗——”霍雄仰头长长地吹出一口气,他的思索转了一个圈儿又回到原来的地方,眼前仍是一片深邃的星空……
浮云遮蔽了星光,凉风吹得安抚司庭院中树叶簌簌作响,夜色愈浓了。内院的厩栏里依稀传来声声马的鸣叫,那是宋慈乘骑的那匹棕红马的鸣叫之声。马解人意啊,这声声鸣叫直使人心愈加不安。
房中响起轻轻的脚步声,是宋芪从内间走了出来,童宫连忙迎了上去:“大人……”
“睡了。”
童宫这才与霍雄一同轻轻地走进了内间。
榻前,老侍医也守在这儿。童宫、霍雄二人重又守在大人榻前,心里似乎略略安定了些,望着大人昏睡中微蹙的眉心,他们觉得大人好似仍在思索。
不知不觉,银烛台上的蜡烛即将燃尽,宋芪上前添了几支,屋子里顿时亮了许多。转回身来,宋芪看到母亲一只手抚着前额,已显得很是疲倦。
“母亲,你先去歇息吧!”芪儿劝道。
宋夫人把手放下来,却说:“芪儿,你先去歇息吧,小萱儿醒了,要找你的。”
“不必,秋娟姐都照看着。”芪儿坐下来同母亲靠得更紧了。
宋夫人搂着芪儿,不知怎的,忽觉得一阵阵辛酸涌上心来,搂着芪儿的手也微微颤抖了,泪水落在芪儿丰腴的手背上。聪敏的芪儿立刻感觉到母亲是想起她的亲生女儿来了。芪儿多想安慰母亲啊,可说什么呢?又担心越发触动母亲的感伤,她于是只将自己的手加在母亲的手上,轻轻地抚摩着。
童宫、霍雄目睹此情,都无言,各人又都默默地坐着……
刮风了,宋慈朦朦胧胧地听到“砰”的一声响,一扇窗牖被风吹开,一股急风直灌进来。他觉得有些寒意,睁开眼睛,想叫芪儿去关窗,可是榻前空无一人。
“这是什么时辰,他们都去哪儿了呢?”
又一阵凉风灌进来,银烛台上的蜡烛只剩下一支烛光,茕袅摇曳,黯然欲灭。这时,窗外黑影一闪,跳进两个人来,两个各持短刀的蒙面人。
“啊,这一回难避凶手之刃了。”一丝意识掠过宋慈的脑际。
可是,两个刺客钢刀一晃,又都收将起来。一刺客忽从怀中抖出一条绳索,二人就向宋慈榻前一步步逼来……宋慈想,现在只有等二人近前,冷不防开出双掌,击他们个措手不及,再做计较。可是二人已近,宋慈只觉得自己的手被绑缚住了,动弹不得。他想喊,也喊不出来。一双大手猛一下托起他的头,又迅速竖过他颈下的枕头,垫在他的脖颈之下,连同枕头一起捆了就要勒杀他……
啊,憋闷……
“老爷!……老爷!……你怎么啦?”宋夫人忽然发现宋慈头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呼吸也粗了,连忙呼道。
宋慈醒来,费劲地睁开双眼,蒙眬中辨认出眼前坐着的是夫人,一旁还站着芪儿、童宫、霍雄、侍医……顿了顿,宋慈又蹙起眉心,微合双眼,仿佛仍在搜寻已经消失的梦境……好一阵,他忽然睁大双眼,放出光芒——那种在深思疑案忽得要领时特有的光芒!
“去……快去……”宋慈看着童宫、霍雄,声音虽细,却一字一珠,很是清楚。“许提举……之尸……再去……检验一回……极可能是……隔物勒杀[3]!”
童宫、霍雄听此一言,都觉眼前一亮,血液也仿佛随之沸腾。童宫当即低头附在宋慈耳边,轻声说道:“我们懂了,这就去。一定查个水落石出!”
童宫与霍雄去了。不多时,窗外传来两匹马的鸣叫,宋慈躺在榻上,长长地呼出一口气,觉得心里轻松了许多。
然而稍顿,宋慈又记起什么似的,睁眼看着夫人,又望了望典籍盈架的多宝格书橱。“老爷,不看不行吗?”夫人已明白了宋慈的心思,恳切地望着他。
“要看。”宋慈吃力地说。
夫人叹息一声,转头对芪儿道:“去拿吧!”
宋芪也明白父亲此刻要看的是什么,就向书橱走去。她从多宝格书橱中格取下一精美的御赐书盒,开了书盒,取出一部两册书来,又取出其中一册,走来交给母亲。
这正是宋慈所著《洗冤集录》,宋夫人接过书,很快就翻到了卷三的《自缢》部分,展开了,放在宋慈胸前视线所及的地方。
这正是宋慈要查看的部分。斜靠在芪儿替他垫高的枕上,宋慈双手扶着《洗冤集录》逐字逐行地看起来。看完了一页,眼睛抬起,芪儿又帮他翻过一页。他看了《自缢》篇,又看《被打勒死假作自缢》。他看到关于自缢和假作自缢的鉴别,自己原是写得相当清楚的,只是没有隔物勒死这一案,这是他从未见过的……
宋慈合上了双眼,脑际中又现出许提举的尸首。他记得,许提举的尸首之上未见任何他杀迹象,如果真是隔物勒杀而假作自缢,那,凶手就绝非一般犯案之徒了……
“可是,凶犯怎会想出这等招数?这可能吗?”宋慈又这样自问道。
“可能,只要有人想到‘隔物勒杀’,完全可能!”宋慈又这样想。于是一种极难言喻的感觉袭上了他的心,以至心里仿佛被刀尖撩了一下似的生疼起来。他想起自己从前作《洗冤集录》,原是为着帮助天下司法官勘审刑案的,但假如凶犯得之,也可能把凶案作得更隐蔽啊!
“书能兴邦,也能乱邦。此类书若得以流传于世,歹人习之,效仿作案,天下岂不大乱!”
冥冥之中,耳边又响起了当年万卷堂主余仁仲老人对他说过的一句话。陡然间,他觉得头又格外痛起来,再睁眼看自己胸前双手扶着的《洗冤集录》,《洗冤集录》也在他的眼前晃动,而且很快晃成一片什么也看不见的白光……
“老爷,你又在想什么?”宋夫人轻声唤道,同时双手捧住《洗冤集录》恳求地说,“你不能再想了,把书收起来吧,啊?”
“父亲,”芪儿也用锦帕替父亲擦去沁出额前的汗星,“等你好了,再看吧!”
“不能看,不能再看了!”老侍医也说。
宋慈点了点头,他也觉得奇怪,自己干吗捧着书不放呢?随即松开了捧书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