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石阵

霎时间,迈克、鲍勃和我站在那里,凝视着完好无损、排列整齐的巨石阵石柱。怎么可能呢?不,“怎么可能”这个措辞不对。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只有两种可能性:我们回到了过去(一段我们根本就不了解的过去),或是我们穿越到了未来——这些巨型纪念碑得以重建的未来。

我详细查看着这座八角形的玻璃和金属建筑,想要寻找一些蛛丝马迹,却什么都找不到——没有字迹、没有符号,连现在可能是哪一年的提示都没有。

我们身后的玻璃嵌板轻轻地咔嗒一声重新合上了,打破了沉默。鲍勃张开嘴巴想要说些什么,却被一阵中性化的、被电脑处理过的声音淹没了。

“欢迎来到巨石阵交互式展览。开始参观之后,请跟随右手边的路径前进。出于安全和保护历史文物的原因,请不要偏离路径。”

参观。我低下头,第一次意识到建筑周围还有一圈铺设着玻璃砖的小路。它亮了起来,闪烁着的绿色箭头指向了一个跳动着红色标志的地方。它想让我们在那里停下脚步。我们3个二话不说便踏上了小路,在红色的圈子里停了下来。

“你们现在看到的是科学家们认为巨石阵在约四五千年前完工时的样子。沿路径继续你们的参观旅程,回到过去,探索巨石阵的几个建造阶段。”

玻璃砖再一次亮起了绿灯,指引我们来到20英尺外的另一处红色标志处。

“这座建筑可能是用太阳能驱动的。”鲍勃在我们朝着路径上的红色指示灯缓慢挪动脚步时低声说道。我望向了他,注意到他如今看上去更加苍老了,徒步旅行想必消耗了他不少精力。

电脑的声音产生了些许变化:“你们想不想听一听巨石阵与阳历之间的关系?”

我们望着彼此,一时间有些困惑。“也许它能够帮助我们搞清楚这里发生了什么。”鲍勃说,“比如现在是哪一年。”

所以说,他也有了全新的认识。

“让我们来试一试。”

在接下来的15分钟里,我们不断地向那个经过电脑处理的声音提出问题。然而除了和巨石阵有关的一切,它似乎什么也不知道。例如“顺便问一句,现在是哪一年”之类的跑题问题只会得到一个已经准备好的简略答案:“不幸的是,我不能回答任何与巨石阵无关的问题。我们需要你们继续参观,以便给其他游客留出足够的时间。”

显而易见,它的程序并不包括检查门外排队的情况。

迈克、鲍勃和我快步走向了下一处红色指示灯所在的位置,陷入了沉思,不知道接下来该何去何从。在我们的眼前,高大的石柱消失了,留下了一片似乎一直延伸到远处玻璃围墙以外的广阔绿地,牛群正拉着巨大的石块穿过草地。靠近些观察,我注意到了石头下面那些形同水槽的木头轨道,轨道上分布着打磨光滑的木质滚珠,这样牛就可以拉着巨型石柱向前移动。真是太巧妙了——无论如何,对于当时的情况来说是这样的。一群穿着兽皮的人驱使着牛群拉着滚珠轴承上的石柱穿过草地,来到纪念碑所在的地方。

“你们现在所见到的是巨石阵修建早期时的情景。科学家们相信,巨石阵的建造花费了超过1 000年的时间……”

这是一种模拟演示。整座建筑就是一张全息图,建筑框架中肯定隐藏着某种投影仪。

“结束参观。”我说道。

“你们想切换到自导游览模式吗?”

“是的。”

“希望你们在巨石阵玩得开心。本项目由泰坦基金会慷慨资助。”

草地、耕牛和史前工人全都消失了,留下了我28年前——不管那时距离现在已经过去了多少年——看到过的那片分崩离析的石头遗迹。玻璃罩的建造肯定是为了保护巨石阵不受大自然和人为破坏的影响,为子孙后代保存好这片小小的历史遗迹。

头顶上,大雨开始倾泄在玻璃天花板上,为这个诡异的时刻增加了一条音轨。

迈克指了指草地的中央:“尼克,你看。”

尸体。那里应该有几十具尸体,已经死去了许久,骨头都已经从破烂的衣服里支了出来。

迈克离开小路,朝着他们迈开了脚步,却被我一把抓住了手臂。“小心。”

电脑爆发出了一阵警告声,提醒我们按照路径走,但我们谁也没有理会它——毕竟滂沱的雨声已经将它的声音全部掩盖了。

迈克在距离尸体只有几英尺的地方蹲下来爬了过去,在那些尸体旁边查看了一番。

“没有身份证。”他喊道。

“我很怀疑未来的人们是否还需要身份证。”鲍勃说。

他也许是对的。薄薄的印刷身份证对于创造了这座建筑的人们来说似乎应该是老古董了。他们说不定已经开始启用植入芯片、指纹甚至是视网膜扫描系统来识别身份了。

迈克摇了摇头:“没有手表,没有手机,什么都没有。只有骨头和衣服。”

鲍勃和我走过草地,前去与他会和。“他们的东西可能已经被前来破坏文物的人洗劫一空了。”鲍勃咳嗽起来,表情看起来有些凌乱,憔悴。

我点了点头,试图在心里组织我的问题。这对我们来说有什么帮助呢?这堆废墟和白骨能够告诉我们些什么呢?

“先生们。”鲍勃的声音虚弱却又正经,“我相信我们刚刚获得了一条至关重要的信息。”他停顿了一下,显然是在等待自己最喜欢的两个学生提出猜测。

我扬起眉毛,催促他赶紧说明。

他指了指白骨:“这告诉我们有组织、有效率的政府在英格兰已经不复存在了,而且已经消失许多年了。巨石阵是世界遗产,对于英国人来说尤为重要。如果政府仍在运作,如果文明尚存,他们是不会把一堆尸骨留在巨石阵的。一天也不行,一个星期也不行。这些尸骨被丢在这里已经许多年了——我猜应该有几十年了。”

迈克和我点了点头。有道理。

“下一步该怎么办,尼克?”鲍勃问道。

“我们在来的路上看到了农舍,那里是我们唯一的希望了。”我抬头望了望玻璃天花板,此刻正大雨瓢泼。我饿坏了,我们在赶路的过程中都不曾停下来吃饭。我相信鲍勃和迈克也正饥肠辘辘,尽管他们谁也没有提过一个字。

“我们去吃点儿东西吧,然后看看雨势是否会减弱一些。”

我们3人离开那堆尸骨,来到一片绿茵茵的草坪,像印度人一样坐了下来,在巨石阵吃起了傍晚的野餐。离奇并不足以形容眼前的场景。我们也想过坐在附近倾覆下来的石柱上,但不知为何觉得不太对劲,不管这世上是否还有人活着。吃饭的时候,我的思绪仍被这些谜团困扰着,即便是最不起眼的秘密。首先,这里的草坪比我见过的任何一座高尔夫球场都要好。不管通过什么方法,这座建筑肯定为室内环境和地表的维护提供了良好的条件。

说到这一点,如果我们现在正身处未来,而一场巨大的灾难已然发生,这就解释了这里为什么没有道路——也没有任何文明的迹象。

迈克把最后一点儿三明治塞进了嘴巴,一边咀嚼一边说起了真正的谜团:“我还是感觉难以置信,我们竟然穿越到了未来。”他的话并不是特意对某个人说的。

鲍勃清了清嗓子,这个可怜的家伙就连吃饭也要挣扎着跟上我们的速度。我放下手中的三明治。倾盆而下的大雨还在继续,我们还有时间。“穿越时空从科学上来讲是可能的——实际上,这种现象每天都在发生。”他说,“爱因斯坦用相对论为其建立了理论。我们也针对这个问题进行了数十年的推测。事实上,每一个坐过飞机的人都曾进行过时空穿梭。”

迈克瞥了我一眼,露出了“又来了”的表情,可我却饶有兴致地注视着鲍勃。

“在整个宇宙中,时间流逝的速度会根据引力和周转速度发生改变。我来给你们举个例子吧。就拿今天出生的两个双胞胎来说,把他们其中的一个放在宇宙飞船里送入太空,飞船只是绕着太阳系轨道运行,但速度非常快——假设是光速的99.9%。这是爱因斯坦对宇宙中的物质速度极限的准确估计,尽管我们确信某些粒子的运动速度比光速还要快——顺便提一句,这开启了各种可能性,其中之一就是使得数据传输速度比光速还快的量子纠缠。但爱因斯坦的极限至少对于带有质量的粒子来说是站得住脚的。”鲍勃停下来打量着我们空洞的表情。我真的开始喜欢这个家伙了,虽然他有时的确有些得意忘形。

“总之,”他继续说道,“回到双胞胎的话题上来:一个在地球上,一个在高速运转的宇宙飞船中。50年后,飞船回到了地球上,一直待在地球上的那个人已经50岁了——是个中年男子。而宇宙飞船中的那一个呢?还是个婴儿,尽管长大了一点儿——因为飞船为了转化能量无法达到光速,而且需要花上一段时间才能赶上光速。简而言之:飞速移动会让时间变慢。引力的变化也有相似的效果。”

“这很有意思,鲍勃。”我停顿了一下,“但你说的是宇宙飞船,和我们眼下要应对的情况差得很远。”

“好吧,我还有一个真实的例子:全球定位系统。全球定位系统是美国国防部在20世纪70年代为将军事设备放置到所需的准确地点开发出来的。目前,这个系统在距离地球表面2万公里的高空轨道上拥有24颗卫星。那里实在是太高了,以致地球引力对于时空曲率的影响都产生了变化。正如我所说的,引力也会放慢时间。引力越强,时间过得就越慢。所以,你距离地球越近,时间就会变得越慢。如果你距离格外强烈的引力足够近,比如黑洞,时间几乎就是静止的。如果你乘坐宇宙飞船穿过一个黑洞里的视界,在你被吸进黑洞中心之前,宇宙的所有命运都会在几秒钟之内在你的眼前闪过。”

“可是远离了引力,时间就会流动得更快——你会经历更多的时间,就像快进的录像带。这就是全球定位系统卫星的经历。根据广义相对论的预测,全球定位系统卫星上的每一只钟表每天都会比地面上的钟表快45微秒。所以,地球上每过一天,在距离我们所在的引力环境2万公里的高空上,全球定位系统卫星就会过去1天零45微秒。听上去不多,但也是一种时空的穿越。卫星正朝着我们的未来迈进,但这还不是发生在那里的事情的全部。”

迈克揉了揉自己的眼皮:“你让我的脑子都开始痛了,鲍勃。”

“继续听我说,迈克。全球定位系统时间之谜还有另一半意义:周转速度。记得双胞胎的那个例子吗?”

鲍勃等待着,可迈克与我谁都没有主动回答,但这根本就没有阻止他把话继续说下去。

“没错。所以,正如我们所说的那样,这些全球定位系统卫星的飞行速度非常快。和许多人认为的一样,它们并不在地球的同步轨道上,而是以大约12小时每圈的速度环绕地球。为了做到这一点,它们的移动时速必须达到1.4万公里。这是很快的。光速大约是每小时10亿公里,卫星的速度与其相比不算什么,但也足以让时间膨胀。但是在这个例子中,周转速度并没有让时间加速,实际上却让速度降了下来。还记得宇宙飞船上的那个双胞胎吗?时间对于他来说慢了下来,引力和周转速度都会让时间放缓。狭义相对论预言,凭借每小时1.4万公里的周转速度,这些全球定位系统上的钟表每天会慢7微秒——实际情况也是如此。所以,卫星的周转速度让时钟慢了7微秒,同时那里的低空引力则会让它们加速45微秒。把广义和狭义相对论结合在一起,每颗卫星每天能够向未来穿越38微秒。它们就是这么做的。全球定位系统卫星上的钟表每天都会记录下我们在地球上观测不到的38微秒。”

“好吧,但我的意思是,这和我们的航班有什么关系?”迈克问道。

“关系大着呢。事实上,如果我们在希思罗机场降落,就会向过去穿越一段时间。约翰·肯尼迪机场与希思罗机场之间的航程是7个小时,大部分时间飞行高度在3万—4万英尺,飞行时速600英里。也就是说,我们降落时会比地面上的所有人年轻一些。时差是看不见、摸不着的——也就是不到一秒钟,或者是100纳秒——但不管怎么说,我们比地面上的人经历过的时间更少。更奇怪的是:如果我们逆着地球自转的方向向西飞行——比如从约翰·肯尼迪机场飞往檀香山——我们的周转速度就会比地球上的钟表更慢,因此下飞机时也更衰老一些。

“总而言之:你距离强引力越近,移动的速度越快,时间就过得越慢。如果你的速度足够快,就几乎可以让时间的流逝停止,尽管你的感觉和平时毫无二致——从你的角度来看,外面的世界正在以更快的速度前进。”

“有意思。”我嘟囔着,仍旧无法完全理解,“但你说的是比秒还小的时间单位。”我指了指周围的建筑,“而看起来这里已经过去很长一段时间了。”

“没错,尼克。我心里的可行理论就是,我们的飞机穿越了一段引力被扭曲的时空。以目前的科学理解来看,这是唯一合理的解释。引力扭曲会使时空膨胀,让时间流逝得更慢或者——根据我们的案例来看——更快。假设扭曲在时空中制造出了一个泡泡,而我们的飞机就位于这个泡泡之中,周围的时间就会以令人难以置信的速度流逝。如果泡泡破了,就会把我们丢回时钟停止的那个时空里。只有两种可能性:引力扭曲是一种自然现象——”

“自然?”我问道。

“这是有可能的。我们十分确定黑洞是存在的。事实上,银河中心可能就存在着一个黑洞。正如我所提到的那样,它们会扭曲时间,在物体靠近时让时间流逝得更慢。宇宙中可能还存在着其他种类的引力扭曲的地方,其中一些的工作原理与黑洞相反,会让时间流逝得更快。我们可能就陷入了一场引力风暴——某种我们还不能理解的自然现象。老实说,我们在航空航天科学方面还处于黑暗时代。”

此时此刻,我对迈克有些感同身受:这些东西也让我的脑袋痛了起来。“你说事情有两种可能性?”

“我觉得另一种可能性其实比较大,那就是这并非是自然现象。有人利用我们无法理解的技术把我们带到了这里,可能还是在飞机上某个人的帮助之下。”

“真有意思。”不知道为什么,我的思绪一下子回到了尤尔·谭的身上,那个坐在商务舱、沉迷于笔记本电脑的男人。我想那里面应该会有什么东西。等我们回去后,我得和他好好谈谈。

我们沉默地坐了一会儿。鲍勃咳嗽了起来,雨势变得更加猛烈,头顶上的乌云变成了深深的青灰色,远处还有雷声在咆哮。迈克像个慵懒假日里的大学生一样在草坪上伸展着四肢。

“你是做什么工作的,尼克?”鲍勃一边咳嗽一边问我。

我的答案似乎令他印象深刻。他向我提出了很多问题,并向迈克提出了同样的问题。迈克是个赛艇选手,但对谈论此事并不是很感兴趣。他此程是要赶赴自己未来姐夫位于伦敦郊外的祖宅,参加姐姐的婚礼。听说,他未来的姐夫从事的是“银行业之类的工作”。对于错过婚礼,他并没有表现出任何懊悔之情。

过了一会儿,鲍勃的语气变得和蔼起来。“你们永远都不该退休。”他向我们提议,“退休毁了我,那是我做过的最糟糕的决定。我应该一直找点儿事情来做。”

他说,他的第二任妻子最近离开了他,而他正要去伦敦参加一场工作面试。但他很快便补充声明自己需要遵守严格的保密协议,根本就不该谈起这件事情。看到迈克和我都没有逼问他更多的细节,他似乎稍微有些失望。

我对鲍勃·沃德感到有些抱歉。不知为何,我现在可以理解他的处境了,就像多年前到访巨石阵时开始理解我的父亲那样。鲍勃的心里仍旧饱含着许多斗志,也还有很长的人生可以去度过,可他直到退休时才意识到这一点。305航班的坠机可能是短时间内发生在他身上的最好的事情。这给了他一个目标,一种让他实现价值的方式。如果我能够完全诚实地看待自己,目前的局势对我来说也一样。305航班从约翰·肯尼迪机场起飞时,我也正深陷人生的低谷之中。尽管我宁愿我们的航班能够载着每一位乘客安全地降落在希思罗机场,但坠机揭露了我身上就连自己也从不知晓的那一面。它用这个世界此前从未有过的方法向我揭示了自己的本质。

鲍勃再一次猛烈地咳嗽了起来,停下后双眼凝视着自己的手掌。他飞快地在衬衫的内侧擦了擦手,但我还是看到了血迹。我们的眼神相遇了,他看上去更老了。我第一次意识到了什么:他变老了。他的脸上布满了皱纹,两只眼睛出现了轻微的黄疸症状的颜色,就连动作也不是那么协调了。他的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一瞬间,我耳边只剩下了砸在头顶玻璃穹顶上的雨声,如同没有调好的电视发出的静电噪声,充斥着这个洞穴般的空间。此刻,外面一片漆黑,不知是因为暴风雨还是因为夜幕已经降临。

透过结了霜的玻璃围墙,我觉得自己看到了闪电,可那闪光却并没有消失。它依旧亮着,而且范围越来越宽,在地面上搜索着。那是来自头顶的一道探照灯,正朝我们移动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