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我来到马许先生的家。看到车道上停了车,就是前一天那辆黑色大车。里面没人,不过我刚下摩托车,听到汽车引擎还有些微声响,可见才刚熄火。
我走到前门去敲门,里面有个声音要我进去。我一开门,就看到那三个男的在客厅里。就是那三个,现在一副很舒服自在的样子。戴米色渔夫帽那个站在水族箱旁边,大胡子脸上的胡须其实跟他不配,他站在另一头。
最后一个眼睛半闭,看起来好像在打瞌睡,他就坐在沙发上。
“你迟到了。”他说,“他们在等你,在书房里面。”
另外两个盯着我看,我站在原地,纳闷到底发生什么事了,也想知道艾米莉亚在哪里。
“今天应该会很顺利吧!”眯眯眼说。
我往前走了几步,在楼梯底端停下来,看到艾米莉亚的房门紧闭。
“嘿!”眯眯眼大吼,“你是聋了还是怎样?马上给我滚进去啊!”
渔夫帽和大胡子好像觉得这很好笑。眯眯眼对着他们伸出指头,不知道要讲什么。可是我没听见,我打开书房的门,走了进去。
马许先生坐在原位。对面客人坐的椅子上,有个我没见过的人。他穿灰色的西装、白衬衫,加上红色的领带。眼睛和头发都是深色的,皮肤看起来很粗糙,还在抽一根细细的烟。
“你来啦!”马许先生说,“快进来!坐吧!”
马许先生跳起来,拉了一张椅子给我。
“我给你介绍一下。”马许先生说,“这位是……呃……”
一切就在那一刻停止。
那人抬头看了马许先生,马许先生紧张地舔舔下唇。
“这位也是我的合伙人。”他说,“请坐吧,我们有点事,呃,想告诉你。”
我坐下来,马许先生回到位子上,擦擦头上的汗水。
“你就是那个年轻的麦可啊?”叼着香烟的那个人说,“我听说很多你的事哪!”
“都是好事。”马许先生补充,“都是好的。”
那人又看了马许先生一眼,还挑挑眉毛。马许先生两手放在桌上,接下来三分钟都没讲话。
“我知道你昨天去看鬼了。从结果看起来,起码到目前为止,其实不算好。”
我坐着打量他。
他在椅子里往前靠,手指夹着烟,小心不让烟灰掉在裤子上。我闻到烟味,还有某种古龙水的味道。那种气味既昂贵又奇特,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你不说话啊!”他说。
我摇头。
“从来不说?”
我点头。
他往后靠在椅背上,“这样好。这点我很欣赏!坦白说,还真希望你能把这个优点传给其他人。”
他没转头看马许先生,不必多此一举。
“诺曼告诉我,说你闯进他家。是这样吗?”
我点点头。
“他说你拒绝供出有没有其他共犯?”
我再点头。
“你果真是够可靠,听起来应该相当值得信任。”
我看着马许先生,他微笑点头,两手紧握摆在桌上。
“现在谈到开锁这回事。”那人继续,“因为我听说你什么锁都会开,所以从鬼那里的回报,让我相当失望。”
我不知道应该怎么办,只是坐着寻思艾米莉亚在不在家。不晓得她是不是很害怕,或是很生气,什么都有可能。
“好了,我知道鬼有时候没什么耐性,所以可能是你们刚见面、不顺利,这有可能对吧?”
我没动。
“麦可,对不对啊?”
我耸耸肩。那人还是盯着我看。
“这样吧!马许先生和他的合伙人史莱德先生,两个人都对我有某些义务,可是我得说他们都没办到。史莱德先生嘛!他目前好像是失踪了,所以我也不确定,等他终于出现的时候,我们应该拿他怎么办才好。”
这下他终于转头看马许先生了。马许先生两眼盯着自己的手。
“马许先生有一点值得称赞。”他说,“起码他没有临阵脱逃,还想要努力遵守承诺。这一点我很欣赏,所以我愿意跟他合作。问题是,他现在手头有点紧,开了一家健身房,还在筹备另一家,还要开发房地产生意,这样说吧,我想他资金周转有点困难,你懂我的意思吗?可惜这位老兄没有任何有价值的东西可以抵押换现金了,不过他倒是有别的……”
他又往前靠。
“就是你。”
我瞥了马许先生一眼,他没看我。
“别紧张,我知道你不是他的财产。可是就我的了解,法院判你要为他服务,一直到秋天为止。不管他要你做什么都可以,只要不违常理就好。所以说,虽然他没有拥有你,却拥有你一部分的时间。麦可,那就是他现在拥有的最有价值的东西了。就这样看来,除了这个,他也没有别的东西能给我了,你说对吧?”
我盯着他手里的烟,白烟袅袅上升。
“所以说,我们一致认为,应该再给你一次机会,去鬼那边学习。我已经跟他说过了,我说你是那种很有潜力的年轻人,现在见了面,我也很确定自己是对的,所以应该再给你一次机会。”
马许先生终于开口:“这对大家都有好处。”他总算有胆说话了。
“的确是这样。”那人说,“我很想知道你到底有什么能耐。这样对马许先生也很好,别忘了他还有家人。儿子已经上大学了吧?是不是有当职业足球员的潜力啊?”
“是的。”马许先生说。
“太好了。那女儿呢?”
马许先生闭上眼睛。
“有什么问题吗?”
“没有,当然没有,她明年要升高三了。”
“太好了。她叫什么名字啊?”
“艾米莉亚。”
“艾米莉亚……真是好名字。麦可,你说对吧?”
他看到我两手抓紧椅子两侧,虽然没说话,不过我知道他注意到了。
“我想这样大家都很了解了。”他说,“麦可,麻烦你先离开好吗?我们还有生意上的事情要谈。我知道鬼在等你,你不如现在就去找他吧!我相信你们俩今天一定会很有收获的。”
他坐着等。我站起来。
“很高兴见到你,麦可。”他说,“我很确定我们会再见面。”
我开了门离去。经过那三个人,他们现在一起坐在客厅里面,显然是找到厨房和冰箱了,现在人手一瓶啤酒。
“怎样啊,大红人?”
我不知道说话的是哪一个,也不在乎,我直接上楼,敲敲艾米莉亚的门,她不在。
“她走了啦!”眯眯眼说。现在他就在楼梯底端看着我,“她老爸把她送走啦!”
我下了楼梯,想绕过去,他一把抓住我的手臂。
“我盯上你了,记得吧?以后不管我说什么,最好给我站住仔细听!”
他盯着我好几秒,手指陷进我手臂。
“去啊!你该走了!还有事要做哪!”
我走出大门,呆站片刻,感觉阳光照在我脸上,纳闷下一步应该怎么走。我在脑里重演刚刚的一切,一直到那个人说出艾米莉亚的名字……
我跳上机车,直接往底特律冲去。
我这辈子有好几次这样的经验。这种时候,我总是把自己抽离,赶快放手离开,也可以直接去找我的监护人就好。要是我真这样了,不晓得人生会变成什么样子。只要一次就好。
可是我就是走不开,那一天就是这样。我走上同一条路,来到同一个地方,直接到了格兰特河大道,那一家城西废料场。天气很闷热,天空乌云聚集,接着下了几分钟的大雨。雨停了,人行道上热气蒸腾。
我直接把车子骑到店门口,敲敲门等待。鬼老大,或是鬼,不管我应该叫他什么,无所谓了。他过来开门,看到是我。他还是穿着那件破烂的毛背心,一样的眼镜挂在脸上,连着一样的链子。他什么都没说,只摇摇头,大声叹气,好像我是个大麻烦。接着他开门让我进去,我又把车推进店里。
“你回来啦!”他说,“真高兴你来了。”
我停好车,站着等,不知道会怎样。
“他们说你是能找到的最好的货色。老天帮帮忙啊!”
他转身回到店里,在一片黑暗中绕过一堆废物。我跟着走,来到后面的小房间,里面电视还开着,窄小的走廊两边都是报废的脚踏车。
后门出去是院子,里面的遮阳棚是绿色的。今天更闷热,下过雨的蒸汽,还有雨水打在漆树和栎树上的味道。鬼老大今天看起来比较老,好像比昨天更憔悴、更苍白,皮肤几乎是半透明的。他的头发简直跟稻草差不多,稀疏的发丝之间还看得到头皮,还有上面点点的老人斑。但他身手非常灵活,像个职业运动员一样,也像是专业舞者。他走路的速度很快,也不回头看看我有没有跟上。他直接走到保险箱那里去,站在正中央。鬼老大戴上眼镜,这才转头看我。
“我视力不行了。”他说,“这只是第一个不方便。”
他举起右手,手心向下。
“手也开始抖,这也不好。”
从我站的地方是看不到有什么抖动的迹象,他的手看起来还是很稳。
“我女婿抛弃我女儿跑了,她一个人带着两个小孩,住在佛罗里达。就算我痛恨那一州的每寸土地,我也放不下我女儿,这你也应该了解……”
鬼老大走到其中一个保险箱后面,拖出一张旋转椅。地上铺着三夹板,旁边绕着一圈保险箱。鬼老大把椅子转个半圈,靠着椅背坐下。
“我要说的是……唉,就是这样了。关于我这个人,你知道这些就好,其他的都不关你的事。懂吗?”
我点头。
“今天要不要再试一次?还是你其实完全不会开保险箱?”
这里总共有八个保险箱,等距排好,好像是照着某种看不见的地图方位,说不定真的是按照正确的方向排列。在这样一栋乱七八糟的房子里面,到处堆满东西,只有这个空间是整整齐齐的,在一片混乱之中别具一格。
“你到底会什么?”鬼老大问,“不然从你会的开始好了。”
我两手一比,假装自己手拿不存在的工具撬锁。看他脸上的表情,好像我刚刚是在折动物气球,而不是在开锁。不过他还是懂了,把我带到外面,一面墙边立着一个工作台。走过来的途中还得跨过一堆油漆罐,最后我才发现工作台上的东西——鬼老大精心安排的撬锁工作室。工作台上架着一个塑胶合成树脂的滚筒,滚筒里面是一个钥匙锁,鬼老大把锁拉出来打开,露出里面的插销。他戴起眼镜打量,拉出其中一根。旁边有一个抽屉,他开了抽屉拿了另一根出来,在上面小心装好弹簧。一根接着一根,完成特制的锁。这到底是难是简单我不晓得,等他弄好,就把锁装回滚筒里面,又在旁边翻翻找找,我猜他是要找撬锁的工具。我从裤袋掏出自己的递过去。
“你随身带着?”
我点点头。
“要是被警察临检,这不是自找麻烦吗?他们是会很高兴啦!”
没等我反应,鬼老大退到一边,让我上前开锁。
“准备好就上吧!大红人。”
我掏出棒针和撬刀开始动工,做自己会的事情感觉真好。压下棒针,感受碰到的第一道插销。鬼老大就站在我后面看我,近到我能感觉到他的呼吸。
“我没干扰你吧?”
我不管他,继续往前碰第二道,接着第三、第四、第五、第六,然后锁应声开启,连再来一次都不必。这锁显然很简单。
“好啦,所以简单的你会开。那来挑战难一点的好了。”
我退到一旁,让他再度更换锁里的机关,我看到刚刚换上的锁栓上面有精密的刻痕。这回弹簧很不好装,鬼老大得凑近弄,脸离锁头只有几寸。
“只要让我再看到一条就好……”鬼老大喃喃自语。等弄好了,他才拿掉眼镜,揉揉眼睛,接着退后。我上前一步,继续开始工作。
这一回,他举起左手看表。“十秒。”他说,“继续计时,你最好快一点。”
我压下棒针试探。
“二十秒。”
不管他,我告诉自己,当他不存在就好。
“三十秒,有人很不耐烦了哦!”
小心推,感觉距离的差异,继续走。
“四十秒!你最好快点!”
推到底,压力棒拿好,不要紧张,不管他就好,就是这样。
“五十秒!你跟我开玩笑啊?”
我再来一次,感觉锁栓的位置,小心推开,一次一点点。
“一分钟!警察都来啦!”
我背后有一道汗水滴落。后面的草丛里还有虫叫,某种不知名的虫嗡嗡叫飞来飞去。
“你白痴啊!警察都上门来啦!”
还有一道,棒针拿好,不要紧张。
“砰!听到没?砰砰砰!”
我闭上眼睛,静止不动,一次一点,用百万分之一寸的距离移动棒针。
“完蛋啦!警察全跑来啦!”
还有三道、两道。
“太慢了,逃命啦!”
最后一道。锁打开了。我抽出工具,用尽全身的力量,才不至于一拳揍上鬼老大那张苍白愚蠢的脸。
“可以再快一点。”鬼老大这下子又是一脸酷样,好像刚刚没对着我吼叫似的。
“你拿棒针的样子,我还是头一次见到,真不晓得是谁教你那样拿的。”
鬼老大又到工作台边摸摸弄弄,翻出一大堆螺帽、螺钉和垫圈。
“不过呢,锁匠现在不值钱啦,十分钱可以买一打,到处都有。”
等他终于找到要找的东西,才拿起来丢给我。那是一个号码锁,而且是高级的号码锁。
“简单的三轮锁对吧?你要怎么开啊?”
拉出钩环,转动转轮,感觉凸出来的部分。这是标准程序——从最后一码开始找,再用数组去推出可能的组合。
鬼老大看着我,最后一码是二十五,那么从一开始,推到第二码再往下。
“你在干吗啊?”
我抬头看,你以为呢?
“你总不会是要用猜的吧?高级的锁哪能让你这样?好的锁才不会像便宜货用可以推测的组合!还有,我说啊,你该死的根本是外行嘛!难道一点手感都没有啊?”
鬼老大不等我回应,不过我也没有答案。他从我手里抢过那个锁,开始快速转动轮盘。
“要去感觉,懂不懂?没有别的方法!要是连普通的挂锁你都不会……”
鬼老大很快看了转轮一眼,接着把锁靠在左耳边听,然后继续转,双眼紧闭。
“有感觉或没感觉,就是这样,懂吗?就是这么简单!”
鬼老大睁开眼睛,从反方向转动转轮。
“大红人,这我闭着眼睛都会。我没跟你开玩笑,连开车的时候也行,讲电话时都可以一边开锁!”
鬼老大又转一下,停下来,又一次改变方向。
“你到底懂不懂?开这个我连想都不用想。”
说完就拉开锁勾,把锁扔给我。
“坐下来好好练习!等你有办法像个专业开箱手了,再来叫我。我要去吃午饭了。”
开箱手——那是我头一次听到这个称呼。鬼老大走了,这个称号还在我耳边回荡,就在那有着绿色遮阳棚的后院,环绕在一圈巨大的金属保险箱之中。
开箱手。
我离开的时候太阳已经下山了。那个锁现在在我口袋,今天的第一份“家庭作业”,是要练习转盘,要感觉排列的方式,找到正确的位置。目标是要转到有办法用手感去找到正确的角度和组合,不能作弊。
本来应该直接回家去练习,可是我却来到马许家。每个窗户都是暗的,不过屋里还是有音乐声传出来。我打开前门往里探,音响很大声,放的音乐是《这样不好吗》,那是“海滩男孩”的歌,我记得马许先生最爱这个乐团。声音大到像是在开派对,可是里面没点灯,我也没看到人。
我进了客厅,巨大的水族箱散发出诡异的光芒。我上楼去,先打开艾米莉亚的房门,打开灯,里面还是没人。
我关上灯转身离开,走下楼,歌声结束了,有几秒钟一片寂静,接着另一首歌又开始,这一次是《你依旧相信我》。
我走到书房门口推开门,音乐更大声了。
我首先注意到的是墙上那条巨大的鱼标本不见了。不过也不算不见,只是从墙上拿下来,被人用力掼出窗户,现在一半露在外面,后面的鱼尾巴还在室内。
再来是办公桌后面的椅子,现在背对我,我看到旁边有一只手垂下来,我等了几秒,希望会有点动静。
接着椅子转过来了,马许先生另一手端着酒杯,整个人瘫在椅子里面。他抬头看我,一点也不惊讶,“很高兴看到你啊!”他说,“给你自己来一杯吧!”
我看到他桌上有空白记事本,一把抓过来,在上面写:“艾米莉亚人呢?”
我把本子递过去,他看了一下,还前后调整几次,好像看不清楚。
“她走了。”
我再拿回本子写:“去哪里?”
那个问题好像瞬间把他击倒了,马许先生闭上眼睛,我还以为他一定不想理我了,结果他又清清喉咙开口。
“我把她送走了,去安全的地方。我想她应该想打电话给你,可是……唉,你知道吗?这实在很让人难过……”
马许先生一口干掉杯里的酒,接着把杯子放回桌上。他的动作很小心,好像需要每一盎司的力气和精神才能办到。我突然想起第一次看到他坐在这张椅子上的画面:一个晒得黝黑的阿伯,穿无袖上衣加短裤,牙齿很整齐,手表很高级,发型也很称头,说不定剪一次要花五十块都不止。
那时候他姿态很高,满口都是商业术语,可是今天,他看起来这么害怕,好像无法控制自己发抖的双手。
“要是我跟她通电话,我会转告你……呃,你知道的,我是说,我会帮你说点好话,会说你在帮我,也会告诉她应该过不久就可以回家了。”
我走到那条标本鱼旁边,看到它卡在窗户里的样子,简直像是落荒而逃一样。这种感觉我很了解。
“况且,你现在有事情要忙。”马许先生说,“我需要你尽一切的力量努力,你懂吗?”
我懒得看他,转身往门口的方向走。
“他们会把我宰了。”
我停下脚步。
“麦可,你要相信我说的话,他们一定会把我杀了,要是觉得我死了比活着有用……他们也可能会伤害亚当,让他没办法打比赛或成为职业选手。”
马许先生的声音一点感情也没有。
“或许是艾米莉亚……”
不,给我住口,不要再说了。
“我连想都不敢想,他们会对艾米莉亚怎么样……”
我心想,这不是真的,这是最糟糕的噩梦。
“我知道拖你下水是我对不起你。”马许先生说,“可是我别无选择。”
接下来他就没说话了。
什么也都不必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