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但我们真的不可能在一起

那天晚上,辛勤在凌田那里过夜。

两个人都已经独自睡了十几二十多年,一起睡觉这件事也需要一个适应的过程。

最初熄灯就寝,凌田让辛勤像上次那样抱着她,自己枕着他手臂,埋头在他怀抱里,感觉特别安全。但也是她,这样睡了最多不过五分钟,就开始嫌他身上太热,头顶有他呼吸吹出的风,脖子压着胳膊,胳膊硌着脖子,要是到早上估计一个肩周炎一个颈椎病。

她翻身朝向另一个方向,感觉不习惯,就又翻回来,摸着黑,像海星一样从他身上爬过去。他当然没睡着,她这么爬他就算睡着了也会被弄醒,黑暗中搂住她的腰,本意只是帮她,结果就没松开手,滚在一处又吻起来,于是喝第二遍可乐,刷第二遍牙。

凌田逗他:“说好的自律呢?”

辛勤发誓:“这回真的睡觉了。”

第二次熄灯就寝,两人在同一张床上隔着一点距离,但次日早晨醒来,她发现自己还是在他怀中,只是换了个方向,她朝着习惯的那一边,他从身后抱住她,脸埋在她的头发里。

时间尚早,但盛夏的天已经亮起来了,老公房的隔音并不好,楼道里传来细碎的脚步和低语声,以及更远一点小区内部路上的车和行人经过的声音,空调的微风吹过,窗边那盆南天竹枝叶摇动,发出更加细小的声响。

凌田再次闭上眼睛,莫名觉得,她会记得这一刻很久很久,但在当时,她并不确定为什么,也不想去追究原因。

那个夏天剩下的日子过得忙碌又快乐。

辛勤在医院和实验室之间循环往复,凌田在一个又一个截稿日之间疲于奔命,但只要凑得上时间,他们就会约了一起吃饭,说各自工作、上学甚至小时候的事,一点点发现彼此的生活习惯,轮流探索着对方的领地。

有时候两个人都忙,但还是想见面,就在辛勤下班之后凑在一起,一个画画,一个看文献写论文。

凌田画到一半走了神,偷偷抬眼看辛勤,见他坐在桌前,身体微微前倾,专注看着笔电屏幕,手指不时在触控板上滑动。她新开张画纸,又开始速写。

他没转头,却笑起来,说:“你怎么开小差?”

她回嘴:“你不开小差怎么知道我开小差?”

两人掰扯几个来回,最后倒在床上亲吻。

总之实践出真知,他们在知识的海洋无尽探索。

凌田事后玩笑,说他写的那一大段可行性分析,其实也就相当于艾慕的那句话,能做,但别玩太嗨把自己搞低血糖就行了。

辛勤听了也笑,自嘲说:“很多时候科研也就是这么回事吧。”

把简单的事复杂地写出来。

凌田本来觉得他很热爱他的工作,渐渐地也知道并不是都那么如意的,但谁又不是呢?就像她自己,一边骂着她的包工头,一边嫌弃着那个愚蠢的脚本,一边还是画得矜矜业业。

甚至有时候两个人上了床,她还在想,可以在下一话里加上这么一个大仰角的跨页,女人双膝夹着男人的腰,男人衣服下摆拉上去,露出腹肌,一定很有感觉……但是会不会擦得有点太过分了?

她以为这些小心思只有自己知道,其实辛勤也有所感知,觉得她这份工做得比别人上班还要辛苦。

八月份的一天,他又在医院职工食堂遇到李理。

李理在他身边坐下,长叹一声,说:“别人的七夕,对我来说不过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星期六而已。”

辛勤没说话,只是笑了,知道八成栗静闻又给他周末多排了个班。

果然,紧接着就听见李理说:“等着瞧吧,214,314,七月初七,再加上圣诞和跨年,当晚夜班都特别热闹。”

说完看着他,酸溜溜地慨叹:“还是你好呀,找了个自由职业的女朋友,见面多方便。不像泌尿外的那个谁,女朋友也是临医的,就徐汇到虹口这点路,他俩愣是两个多月没见上面,说都快忘了对方长啥样了。”

辛勤只是听着,笑而不语。

到了七夕那天的半夜,李理给他发了两条消息。

第一条:【果然,刚过十二点,来了一个黄体破裂,一个直肠异物。】

第二条:【问怎么弄的,就说啊?我也不道啊……呵呵】

辛勤第二天早上才看见,回:【辛苦了。】

李理下午睡醒了回他:【我就知道,你小子过上情人节了。】

句子最后跟着一个朴素的黄色笑脸。

辛勤只想对李理说,你对自由职业完全没有概念,如果一个人有工作但不用上班,也就意味着她永远没有下班的时候。

比如凌田,这段日子简直灵感爆棚,一话接一话地赶着连载,还有几个平台上的约稿,有时候甚至能让他这样一个在医院工作的人感到被冷落,真是有点东西的。

哪怕这个七夕也是一样,他特地早下班去找她,她开门迎接,很欣喜的样子,开口说的却是:“来来来,我刚好画到亲嘴那趴……”

辛勤说:“你想干嘛?”

凌田说:“帮我个忙,摆个双人互动的姿势。”

说完架好相机,拉他站到镜头前。

两人没少亲,但真要拍下来,反倒不自然了,头不知道往哪个方向借角度,鼻子撞一起,一对视就笑场。

直到她看着他,先亲了他一下,轻吮他的嘴唇,他才找到感觉,镜头似乎不存在了。

但没等到他亲完,她听到快门声,立即跑去检视照片,摇头说:“嗯……不太行,还缺少一点点推拉感……”

“什么叫推拉感?”辛勤不懂。

凌田看着照片想了想,又回到镜头前,对他说:“你手抓住我肩膀。”

辛勤照办。他手掌宽大,五指修长,很实诚地抓住她薄薄的肩头,刚刚好。

凌田却还是不满意,感觉他这个动作更像是在说好兄弟讲义气或者小同志加油啊。

她说:“不对不对,不是这样的,要那种感觉……”

“哪种感觉?”辛勤笑了,这么说话完全没法懂。

凌田努力给他解释:“我想要的画面里,女角色是进攻的姿态,比如我主动吻你……”

她说着便靠近他,伸出一只手捧住他的脸颊,嘴唇凑上去,将贴未贴,呼吸交织,而后继续往下说:“你本来是抗拒的,但在我快要接触到你的那一瞬,你下意识地闭上眼睛,理智想要把我推出去,本能又想要把我紧紧抓住,就那种感觉,知道吗?”

嗯,他觉得自己有点懂了,她却又回去调整照相机的镜头,然后一边画草图,一边给他讲。

两人侧身,其中之一占据画面主要位置,呈进攻态。首先确定体块的动态趋势,差异越大,张力越强,越是一致,越是暧昧。

然后再加上手,手是除了脸之外最有表情的身体部位,是推,还是拉,还是欲拒还迎,都得通过手的姿态来表达。当然,双方必须气势平衡才最有感觉,因为那个拉是真拉得过来,推也是真推得出去,不会有强制的不适感。

最后刻画面部,尤其是嘴唇,一个角色的下唇与另一个角色上唇贴合,但又不能完全贴上,舌头不一定需要真的画出来,画出来就油了,有时候细节被遮挡甚至略去,反而更有存在感。

……

辛勤将懂未懂,也不确定自己表现如何。

但他们的这个七夕就是这么过的,他陪她在镜头前反复实验,试图找到她想要的角度,研究两个角色怎么才能画得足够暧昧。

辛勤觉得,李理要是知道了,应该会好受一点。

当然,也有他忙得见不上面,累到完全没想法的时候。九月头上,实验室接连处理造模动物,解剖,研磨,跑流式,每次都得从早上做到第二天早上。等到终于全部完成,他离开学校,走路去凌田家。

因为几天没见,她叫他去她家睡觉,字面意思的睡觉。

那一觉一直睡到下午。

窗帘合着,午后的阳光从缝隙处钻进来,房间半明半暗,她也躺在他身边午睡,先醒了,静静看着他。睫毛盖在眼下,真乖,真好看。她忽然又想画他了,坐起来,伸手去够 pad,手指轻轻整了一下他的头发,小心不碰到他的脸。

但他已经将醒未醒,还是感觉到她的动作,发出一声:“嗯?”

她说:“不许睁眼,也别动,就三分钟。”

他说:“好。”听话不动,但没忍住嘴角上扬。

一直等到她画完线稿,专心调整,他才爬起来,凑到她身边看。

她抬眼,对上他的目光,问:“怎么样?好看不?”

辛勤说:“我真太不容易了,值完二十四小时的班,还得兼职裸模。”

凌田说:“你这么说话让别人听见不认识你了。”

辛勤说:“别人听不见,就说给你一个人听的。”

凌田发现这 AI 好像进化了,笑说:“嗯,科研,临床,裸模,一条边牧打三份工,好惨的小狗。”

手指伸进他头发里,觉得他好好摸呀。

但就在那天之后,又隔了几日,凌捷忽然来了趟教工新村,事先没跟凌田说,直接把车子开到楼下,上来按指纹锁进了房间,四处看了看。

凌田正在赶稿子,停下手上的工作回头看,觉得母亲甚是怪异,问:“干嘛呀?”

凌捷这才放下包,拉了张椅子坐到她对面,看着她问:“你谈恋爱了?”

凌田意外,只发出一声:“啊?”

凌捷直接甩人证:“你外婆这里的老同事告诉她的,说看见你跟个男孩子一起进进出出好几次了。”

凌田没话了,是她的疏忽。四十多年的老房子,徐玲娣和凌建国在这里的熟人很多都搬走了,但总还有几个留下的。

“叫什么名字?几岁?干什么的?”凌捷问。

“二十八。”凌田只挑了个最无关紧要的问题回答。

“名字呢?做什么工作的?”凌捷不给她蒙混过关的机会。

凌田知道混不过去,只得交代:“他叫辛勤,是个医生。”

凌捷记性好,一下子想起来,说:“就你住院时候那个管床的辛医生?”

凌田本以为母亲听说她跟辛勤交往会更放心,毕竟是认识的人,而且她住院的时候,凌捷就对辛勤印象很好,但看母亲此刻态度似乎并不赞成。

她隐约猜到这不赞成从何而来,赶紧解释:“是在我出院后很久才开始的,而且他也是 A 大的,两年前博士毕业,其实可以算是我同学……”

“你出院才几个月啊?”凌捷提醒。

凌田没话了。

凌捷看着她,尽量心平气和地问:“你们是在认真交往吗?”

凌田觉得这个问题有点难回答,含糊其辞道:“这才刚开始呢……”

凌捷追问:“所以不是?”

“不是说不是,”凌田双重否定,而后解释,“就是没那么快考虑以后。”

凌捷说:“认真还是不认真,从两个人开始交往的第一天起,甚至从还没开始之前就能知道。”

凌田豁出去了,点头说:“我们是认真的。”

凌捷却又问:“那他呢?你觉得你们是认真的,他怎么想?”

凌田说:“他跟我想的一样。”

虽然她和辛勤从来没讨论过这个问题,但是从他们第一次拥抱开始,到他们互相说喜欢,到亲吻,到上床,她就是知道。

但凌捷听到这回答,只是看着她,欲言又止。

凌田立刻猜到原因,她的病。

“这个他最清楚了,他不介意。”她说。

有那么一瞬,她想过要不要把辛勤的情况说出来,只是感觉太多也太突然了。而且,那是他的秘密,她真的可以就这样说出去吗?所以还是等一等吧,以后总有机会再讲。

凌捷也没给她时间考虑,又道:“田田,你住院的时候,他是医生的身份,你不要因为他当时照顾过你,就觉得是爱情,也不要因为你有病就觉得比人家低一头,他要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

凌田笑,说:“什么叫‘你有病’,这么说你女儿,还是亲生的吗?”

凌捷却不与她玩笑,说:“你知道我是什么意思,别跟我咬文嚼字。”

凌田只好正经回答:“妈妈,你放心,我很喜欢他,他也真的对我很好,而且你也知道我不是那种能让别人随便欺负的类型对吧?”

凌捷哼笑,说:“你不是吗?我怎么不知道?”

凌田心虚,她在母亲眼里还真就是个废柴小哭包。

“行吧,你现在是成年人,很多事我管不了,”凌捷叹口气,提醒自己该放手还是得放手,只差说一句,你好自为之。

“只是有一件事,”她提醒,“你十二岁我就跟你说了,上大学之前又着重说过一遍……”

话讲到这里,凌田已经猜到了是什么——谈恋爱可以,但一定要保护好自己。

不同的是,凌捷过去用的都是比较委婉的说法,这一次却是着重强调:“谈恋爱可以,但一定要注意避孕,知道吗?”

“知道啦,我会的。”凌田点头,心里清楚为什么,一方面因为她已经是成年人了,另一方面却是未曾说出来的言下之意,她现在的情况跟从前不同,万一发生意外,本身带病的身体必定会承受更大的损伤。

“还有,”凌捷又道,“找个时间,叫他一起吃顿饭吧。”

“啊?他还挺忙的……”凌田找理由,但看凌捷的表情知道推脱不了,只能改口,“我看看哪天合适,但是你先别告诉爸爸还有外公外婆,就说是邻居看错了好吗?”

凌捷问:“为什么?”

凌田说:“他们肯定大惊小怪的。”

凌捷这下倒是笑了,再一次感觉到她们之间永远有一种微妙的联结,哪怕吵过,哭过,说过再也不管了,这种联结始终存在着,凌田有什么事总会第一时间想到她,也把她当作自己秘密的保守者。

“跟你说的你记住没有。”她最后提醒。

“记住啦。”凌田说,还是觉得好尴尬。她自己一定会当心,但同时也指望凌捷一忙起来就把这事忘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