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捷驾车回到家中,房子里还空无一人。
这是一个冬日周末的下午,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来,窗外一片萧瑟的城景。
她走进去,看着这个住了将近十年的地方。眼前的一切都是这么熟悉,甚至就连这里最初毛胚房的样子,以及后来装修的一步步都还历历在目。
她在餐桌边坐下等待,一直等到门外传来指纹解锁的声响,田嘉木开门进来,弯腰在玄关换了拖鞋,抬头隔着走道望向她。
凌捷没说话,朝桌子对面的餐椅扬了下脸,示意他坐下,然后拿出那两张银行卡,拍在桌面上。
田嘉木看看卡,转头调开目光望向窗外,也没说话。
凌捷倾身向前,屈肘抱臂靠在桌上,目光盯牢他,直截了当地问:“转完这些钱,你自己不剩下多少了吧?”
打从毕业工作开始,两人所有收入都放在一块儿存着,最初为了买房结婚,婚后又是为了还贷、养家、养孩子。直到 2015 年,他们置换了这套房子,那时候买房都是杠杆拉满,交完房款首付和税费,再加上装修的花销,积蓄差不多清空重来。最近几年,两人经济上基本分开,但凌捷对他每年能存下多少还是有个大致概念的。
谈离婚协议的时候,田嘉木主动提出去掉房产证上他的名字,其余存款、理财之类的各归各。凌捷本来只知道他放弃了房子三分之一的份额,可以说是人品好姿态高,也可以说是着急要离婚。她猜是后者,至于具体原因,她一点都不想知道。
直到这一天,发现他偷偷地把几乎所有积蓄都转给了她爸妈,却是她完全没想到的。
田嘉木仍旧没说话,隔了会儿才点点头。
“为什么这么干?是因为你们所的事情解决不了?你一个做律师的,不知道离婚净身出户算恶意转移财产,你就算转了也会被追索?”凌捷劈头盖脸几个问题甩过去。
田嘉木本来不想解释,被质疑了专业水平才忍不住说:“一般债务纠纷靠离婚转移财产是没用,但我这不是一般债务纠纷啊……”
凌捷抱臂看着他,等他解释。
田嘉木叹了口气,继续道:“我们所是特殊普通合伙,如果有合伙人因为故意或者重大过失造成债务,他本人承担无限责任,要用个人财产赔偿。即使无法清偿,其他合伙人用入股的资本金份额承担有限责任就可以了……”
“那请问你在折腾什么?”凌捷问,好似许多年前的那一句“请问对方辩友”。
田嘉木好像也有同感,忽然笑了,看看她,一脸等待我方发言时间的表情。
凌捷闭了嘴,他才说下去:“但是在有些情况下,还是有可能越过有限责任的保护界限的。万一律所被认定存在监管上的失职,比如客户资金隔离制度不健全,或者对涉事合伙人的异常行为视而不见,那么即使是非故意合伙人也得承担无限责任。”
“已经这么认定了?”凌捷问。
话问出口,心跟着往下一坠,这件事发生到现在已经大半年,她原本也想到过这种最坏的结果,但经济类刑事案件过程漫长,时间一久,各种侥幸便生出来,也许责任人能被抓到,也许赃款还能追回来。
但田嘉木没办法用“是”或者“否”回答这个问题,只能给她详细解释:“现在的情况是,这个‘监管失职’可算可不算。客户自身也有过错,实控人跟律师串通好了伪造文件跳过监管,让律师当白手套把钱弄出境,结果给律师反摆一道,你说他俩谁怪谁呢?律所提了免责抗辩,经侦还在调查没定性,司法局的处罚也还没下来。但钱已经出去了,那个‘等天收的’能不能引渡回来还是个问题,估计追偿困难。”
凌捷听田嘉木说起那个“等天收的”,不禁感到讽刺。她也知道那个人,曾经是他们律所的明星律师,各种奖项不断,人脉深厚,案源多到做不过来,入行几年就升了趴,还是初级合伙人的时候相传就是一年四五百万的收入。她那时候很是羡慕过,甚至隐隐地想,为什么自己丈夫做不到那样。公平地讲,当时的她确实有种全靠他了的想法,同时却又责怪他为家庭付出的时间太少。很多事,其实并不是一个人的错。
田嘉木并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只是接着说下去:“关于离婚,我仔细考虑过,一个是时间点,法院只会追偿那种债务纠纷发生之后突然净身出户的,但我这债务还没发生。另一个是债务的性质,得是夫妻双方知情,并且用于家庭开销。但这案子,别说你不知道了,我都不知道,我们家招谁惹谁了?”
“你们所其他合伙人都准备这么干?”凌捷又问。
田嘉木摇摇头,一时竟有几分得意,说:“法律上没有假离婚这种事,只要离婚那就是真离婚,不是所有夫妻之间都有这种信任的。”
“那你信任我?”凌捷反问。
田嘉木看向她,没说话。
“还是说,真离婚也行?”凌捷又问。
田嘉木仍旧没说话,但此刻的沉默却像是一种肯定。
凌捷说:“那要是判下来要你还你怎么办?”
田嘉木回:“那我就慢慢还。”
凌捷又说:“成老赖不能当律师了。”
田嘉木破罐破摔:“我回茂名卖水产。”
凌捷嘲讽:“毕生所学就用这上面了是吧?”
田嘉木自嘲:“毕生也就挣了这么些钱。”
剩半句没说出来,要留给最重要的人。
凌捷静了静,突然道:“我不允许!”
田嘉木被吓了一跳,抬眼看向她,像是努力理解她话里的意思,却又有些不确定。
凌捷也看着他,又重复了一遍:“我不允许。你这么聪明,这么负责任的人,我不许你变成那样……”她努力压抑着情绪,不自觉地放低声音,掩饰那一点哽咽的沙哑。
田嘉木也一样,控制着呼出一口气,轻声道:“我没你说的那么好,一把年纪,结果变成这样,彻头彻尾的 loser……”
凌捷却还是那么霸道,说:“你自认 loser 就是在骂我,骂田田,你哪里 loser 了,我不许你这么说自己!”
田嘉木说不出话,忽然有些泪意,却又忽然笑出来,低头用手揉了揉眼睛。
凌捷看着他,努力平复情绪,隔了会儿才又问:“所以你这么着急跟我提离婚?”
田嘉木从中听出责怪的意思,也责怪回去:“可是你立刻就答应了呀。”
这句话听得凌捷火起,说:“你半夜爬我床上睡了一晚,然后第二天跟我提离婚,你觉得我会怎么想?!”
田嘉木还是那句话:“我以为你肯定会问我为什么,可是你立刻就答应了。”
凌捷服了,眼泪一下涌出来。她低下头,双手捧住面孔。田嘉木见她这样,才慌张地站起来绕过餐桌,躬身抱住她。
凌捷没动,仍旧捂着脸,嘴里说的却是:“百分之三的契税交着玩的是吧?”
田嘉木也哭了,却又因为这句话笑出来,说:“没事,没事,迟早都是要给田田的……”
他拉她起来,她才终于伸手环住他,埋头在他胸前。两人拥抱,紧紧抓住彼此,如此熟悉,又那么陌生,却也因为这种熟悉和陌生的并存使得此刻的感觉那么强烈。
“还记得我们买的第一套房子吗?”凌捷问。
田嘉木点头,当然记得。
78 平米的两居室,花八万块钱搞定装修、大家电和必须的家具,一切都是最简单的。他们当时开了个 excel 表格,把每一笔收入和支出都记下来,每一样计划要买的东西都列表排了优先等级,什么紧急需要,什么还可以等一等,每天算来算去,等着发工资发奖金,把家里缺少的东西慢慢补齐。但哪怕是这样简陋的家,仍旧让他们一想起来就觉得开心。
那时候田嘉木还只是个初级小律师,加班很多,偶尔几次跟凌捷差不多时间下班,他们一起走在回家的路上,她总是情不自禁地说:又要回到我们温暖的家了。哪怕他们那时的家一点都不温暖,只有一间房间装了空调,还不大舍得开。他转头看着她笑,难得见她这么傻乎乎的,但又觉得世界上恐怕不会有另一种更加贴切的表达了。
在凌田到来之前,他们在那套房子里过了短暂的二人世界,一起窝在床上看《陀枪师姐》和《寻秦记》,用尽各种方式亲吻和做爱,为了谁拖地谁刷浴缸吵架……
那些年轻的岁月,那些永远以为明天会更好,以为总有一天自己会得到想要的一切的日子,就这么匆匆过去了。他们并没有实现当时的梦想,却差一点失去了彼此。
*
那天下午,凌田等了很久都没等到母亲的消息,忍不住发微信去问:【爸爸到底怎么了?】
凌捷隔了会儿才回:【没事,你跟外公外婆说一下,我下周带他们去柜台把手机银行搞好。】
凌田应下,但总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又发过去一条:【你们俩没瞒着我什么吧?】
凌捷说:【没有,干嘛瞒着你?】
凌田说:【好吧……】
这一年春节来的早,一月下旬就开始放假了。
普通人的国定假日,却是她这种数字游民的工作旺季,她拒绝了程程提出的再出一次特典的要求,但还是答应了过年不断更,一部分原因也是想早点画完第二卷 ,早点跟工作室提解约。
小长假开始之前,凌捷发消息问她:【春节要不要一起去旅游?】
凌田问:【去哪儿?】
起初还挺矛盾,去不去呢?去了肯定效率下降,说不定也就呆在酒店房间里画画,好难受啊。
凌捷回:【就南方,找个海边住两天。】
凌田顿时有种老人旅行团的即视感,觉得怪没劲的,好像不去也没什么遗憾,婉拒了。
就这样,除了除夕去外婆家吃饭,她一直从一月画到二月。
在第二卷 中,苏阳和冷寒破镜重圆,同时揭示了她另一重身份,原来就是冷寒计划中的联姻对象,一个从小在国外长大,家族安排下的结婚员。但她不甘沦为棋子,选择了主动出击,假造身份接受了冷寒竞争对手的委托,帮助冷寒得到公司控制权之后,又反击了竞争对手。第二卷的最后一话,她终于说出自己的真实身份,冷寒也已经彻底爱上她,但她只想以他为跳板,得到自己家族的最高掌控权。
两人极尽拉扯,按照浪漫言情番的规矩,至多隔一话就得擦一擦,而且每次的擦法还必须不一样。凌田为此绞尽脑汁,怎么亲,怎么 do,怎么暧昧互动。有时候她觉得自己是有灵感的,但画出来又觉得不太符合人设。她喜欢的那种亲法和 do 法,羞怯,急迫,温柔,发自内心的诚挚……她只在一个人身上看到过所有这些形容词的集合。她很难想象 bking 总裁也能做到这样,更不舍得用在这个故事里,这不是她的故事。
甚至有一话画到男女主泡泡浴,评论里说“苏小姐洗狗”,她都感觉有点怪怪的,小狗那么可爱,bking 不配。
就这样,她赶完了《高冷总裁》第二卷 的最终话,然后跟工作室提了解约。
程程其实也早有此意,觉得她稍微有了些成绩就抖起来了,又贵,又不好拿捏。但条件总归还是有的,所幸凌田早有准备,用第三卷 的脚本和一些重要场景的分镜跟他换了无痛解约。
第一卷 是协议情人,第二卷是破镜重圆,第三卷是先婚后爱,故事遍撒狗血,但程程看过之后很满意。
凌田也感谢了程程给她这个机会,同时私下里提醒那个给她做了几个月助手的学妹,跟工作室签合同一定要小心。
学妹却说:“啊?我已经签了呀。”
凌田没话了,只得把一些容易掉进坑里的条款跟学妹说了一遍,希望以后有用吧。
就这样,凌田结束了条漫主笔的工作,尽管故事不属于她,她也并不喜欢,但感觉还是有很多收获的。
她过去也画过漫画,网上连载画着玩儿的,或者学校里的作业,都有。但从来没像这样完整地负责过两卷的长内容,自己写了整卷的脚本,一个个地设计分镜。
而且,商业项目不能像从前那样随心所欲,一时兴起开个头,画个几话画不下去了,当然也没什么读者,往往草草收尾,甚至弃坑不画了。此时回想起来,也难怪自己那时候挣不到钱。
除此之外,她还学会了怎么跟平台和工作室沟通,谈合作或者过审的时候交的草稿达到怎样一个精度最合适,即不做无用功,又能最大程度地展示故事情节和画风。
她为了设计分镜,反复学习研究漫画大佬的作品,把一话的内容写成文字,再根据文字,用自己的方式画出来,对比两者之间的差别。
她知道了所谓“文戏”,也就是有许多对话泡泡的场景,一定要有丰富的镜头变化,去框登场,转换视角, 出框增加张力……否则会让读者厌倦。
她也终于知道,作为条漫主笔,势必会碰到喜欢、很容易画出来的情节和画面,也一定会有不那么舒服、需要反复尝试构思的部分,一定要逼着自己把那一段扛过去,扛过去就好了。
还有,人体。她的电脑里满是某人的照片,速写本上一页一页,是他的手,眼睛,身体的各种姿态。她自己都觉得奇怪,哪个正常人会给前任这样的待遇,但她现在真的超级会画人体。
结束了条漫的工作,剩下的便只有约稿了。
过去三个月里,她抽空接私稿,积累下一批好评,达到了自己给自己设定的目标,单靠这部分收入也能维持生活。
但接私稿遇到的奇葩事还是很多,有截稿一周后已经合并了图层,单主突然提出要多处修改的,也有线稿都已经确认两天,告诉她设定画错了的。
有人对她说:【感觉怪怪的,但是不知道具体哪里怪,老师你能再改一下吗?】
也有人对她说:【老师对不起哈,我跟我同学拼的单,我觉得可以,她想再改一改。】
有时候好不容易改完了发过去,对方却又回复:【嗯~~我觉得还是第一版好看。】
她在约稿须知里写了一条一条又一条,每一条都是字字血泪史,私聊沟通的时候一遍遍温柔解释,感觉自己好似网店客服,或者说不是“好似”,根本就是。
也是因为这些经验教训,她接单越来越谨慎,尤其遇到一上来说不清要求的那一种,看似一切随画师发挥,等到后面出了图,问题一大堆。
比如她重新开放邀请之后收到的第一份企划,简略到只写了三个关键词:双人半身插画,横向排版,带背景。
凌田回复,问:【没有更具体的要求了吗?】
要知道别人的“文字设”大都长得好似一片作文,性别、年龄、身高、教育程度、家庭背景、星座、DND、MBTI……
对面回复:【就是这两幅画里的人物,把他们画在一起,可以吗?】
而后发了两张截图过来,是她橱窗里展示的科技增强女人和科技增强男人。
凌田看着这个要求,忽然有点想起 TA 是谁,去历史记录里翻了翻,果然,就是上次那个提出要买橱窗展示作品,却又一句黑话都不懂的小学生,至今用的还是默认的 ID,HY2405178896,头像也是默认的,一只蓝色小鼠,简介一个字没写,仅这一点倒是不像那种自我表达欲爆棚的青少年。
凌田不确定 TA 是不是一直在等她开放邀请,所以才排队排到第一个,只是回复:【这两个都是我自己的 OC,已经做了版权登记,不能商用,只能作为个人欣赏哦。】
HY2405178896 说:【可以。】
凌田还是觉得奇怪,说:【我能问一下你为什么定制这两个人物吗?】
HY2405178896 回:【因为很喜欢,觉得很有故事感,想把他们放在一起。】
凌田深以为然,却忽然想到一个问题,不得不提醒:【平台的规定,不能画带颜色的,这个你知道吧?】
HY2405178896 问:【只能黑白的吗?为什么?】
凌田挠头,果然,只有她的心脏。
不等她想好怎么回答,那边紧接着发来一条:【哦,懂了,只要是符合他俩人设的互动都行。】
凌田又有点内疚,好像教坏了小朋友。
对面倒是没再说什么,仍旧言辞简洁,跟她约定了作品的尺寸、价格、交稿时间。
凌田看了没有遗漏,最后道:【草稿,线稿,成稿,三个节点。每个节点完成之后,我都会跟你确认,没问题的话,咱们再进入下一步。】
HY2405178896 回复:【好的,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