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理睁开眼,看见辛勤坐在床边,掀起 T 恤下摆,取出胰岛素泵。
“……这什么?你戴这个干嘛?”李理一时没懂。
辛勤平静地说:“我有一型糖尿病,八岁得上的,到现在二十多年了,我一直没告诉你,对不起。”
这件事他想了很久都不知道应该怎么说出来,但真的开了口,才发现其实也就是这么简简单单的一句话。
“好了,就这事,我说完了,你睡吧。”辛勤起身要走。
“等等等等,”李理拉住他,翻身起来坐在他身边,说,“你让我先捋捋……”
辛勤照办,等着他慢慢捋。
“八岁,那你大学的时候就有了?”李理问了句废话。
“对。”辛勤点头。
李理还是觉得不可思议,说:“但那时候我们住一个屋?”
“对。”辛勤再次点头,给他解释,“我在学校的时候一直用泵,每两天换一次管路和储药器,住宿舍确实不太方便,但也就这么过来了。”
“哦……”李理思索,然后缓缓点头,好像恍然大悟,“所以你后来搬出去租房住,不是因为嫌我太脏了?”
辛勤突然笑了,怎么都没料到他会想到这件事上去。
李理却觉得辛勤完全没意识到这件事对他的打击有多大,说:“不是,真的,你那时候老早爬起来扫地,把我前一晚吃剩的外卖扔出去,说垃圾吵得你睡不着觉,后来隔了一个暑假就不住校了,我一直以为你就是因为这个才搬出去的……”
“对不起。”辛勤诚挚地道歉,心里却在想,不知当讲不当讲,倒是也有那方面的原因。
“那为什么现在突然告诉我?”李理又问。
辛勤静了静,说:“我早就应该告诉你的,现在说出来感觉好多了。”
“那这事你女朋友知道吗?”李理忽然想到一种可能,又替他操心起来。
辛勤点点头,而后道:“但是我们已经分开了。”
“分了?!她就为这事跟你分的手?”李理好像一下找到他突然坦白的原因。
“不是,是我们两个人共同的决定。”辛勤摇头,即刻否认,发现自己不想听到别人说她一点不好。
李理不信,也受不了他这么矫情:“不是?要不要我去找她说说?”
辛勤转头看他,只觉荒谬:“你自己的事情都没说清楚,你来帮我说?”
想想不保险,又道:“别去,千万别去,不许去知道吗?”
“哦,行,知道了。”李理看他这样,也只好跟他保证,可还是有点想不明白,“到底为什么啊?”
辛勤说:“你也是学医的,你应该知道。”
李理想了想,上下打量他,试探着问:“你不会……真是那方面不行吧?”
辛勤叹口气,只好给他解释:“将来可能发生的并发症,生育的问题,还有长辈能不能接受。”
李理说:“你都说是将来了,那就先处着呗,时间长了,感情深了,就分不了了。”
辛勤却摇摇头,说:“我很早就听说过这种事,那时候有个男一型在病友群里讲,恋爱六年,到了要结婚的时候,女朋友跟家里说了他的病情,长辈反对,女朋友最终选择了分手。他质问她,六年的感情就这么不要了吗?当时群里还有很多人替他说话,觉得婚姻是两个人的事,他女朋友太不独立,也太绝情了。但也有人问他,为什么六年了,女友的家人才刚刚知道他的情况,是真的没机会说,还是刻意的隐瞒?
“如果他早一点告知女友的家人,他们可能根本不会有这六年。结果他靠隐瞒得到的六年,反而变成他口中感情深厚的证明,责怪对方的筹码了。这就像是个悖论,从医学伦理上说,患者有权决定健康信息披露的时机与对象,但关系伦理学里却又会认为隐瞒构成知情权侵害,因为疾病确实可能在实质上影响到配偶、亲人的人生。我那个时候就想,我不能做这种事,绝对不能,等到真的发生了,才知道有多难……”
他说着说着静下来,支肘在膝上,双手撑住额头。
李理看着他,想要用玩笑开解,说:“所以你一直不谈恋爱?这些年拒了几个了我算算。”
辛勤没说话。
李理又问:“那为什么这次谈了?”
辛勤只在心里回答,因为我喜欢她,非常非常喜欢。
李理像是能猜到,说:“遇到自己喜欢的,还是得抓住啊。”
辛勤还是没说话。
李理服了,说:“行吧,你高尚,你大好人,你不愿意把时间变成人家女孩子的负担。可你骗我骗了十年……差几个月就十一年了,你欠我的拿什么还啊?”
辛勤一下没忍住,终于笑出来,但仍旧保持着那个姿势低头坐在那里,等着那一阵泪意过去。
真的,他再一次地想,其实说出来并没有那么难,结果也不坏。
李理也不知道还要怎么安慰他,伸手拍拍他的肩膀,说了一堆废话:“行了,多大个事,搞得跟出柜似地,当然出柜也不是多大个事,你放心,我不会给你说出去的,你给我坚持住,兄弟,就剩最关键的几个月了,等你将来成了大佬,就一个 T1D 根本不是事,医院里多的是大佬一身病,当然也不是说你将来会像他们一样一身病……”
辛勤也是服了,站起来说:“谢谢你,你赶紧睡觉吧。”
然后推门出了值班室,拐进楼梯间站了会儿。
楼道里的感应灯亮了,照亮那一小方空间,他忽然想起来,这是他和凌田第一次长谈的地方。
他记得那天深夜,他们坐在楼梯台阶上,他为了开导她,给她讲了隐糖的坏处,比如没办法针和泵轮换着用,比如工作出差遇到的不便。
她以为那只是安慰的话,但其实他就是在说他自己的事情。
那次出差是去青岛,他跟着单峰以及科里其他几个人一起参加一个研讨会。他特地选了不同的航班,就因为在机场过安检的时候,可能会被要求把胰岛素泵拿出来检查,怕被同事看见。
他也给她讲了自己同时打两份工的现状。
她说好惨啊,还好你是正常人。
他笑了,看着她说,科技增强人可以更强的。
时间过去已经快一年了,她的样子和脸上的表情还历历在目。
他那时未曾做到坦诚,但现在,一切也许还都来得及。
*
《废物小队》第一卷 第二话
登陆舱落到地表,巨大的冲力击穿植被和土层,砸出一个冒着焦烟的深坑,而后调整姿态,张开太阳帆,从坑底升上来,晃晃悠悠地开始低空飞行。
舱内,M 正踩着 L 的肩膀,双手拔掉她的头盔,捏着她的脸把她叫醒,对她说:“欢迎回家。”
L 睁开眼睛,涣散的瞳孔里映出舷窗外畸变的世界,曾经的森林、村庄、工厂、城市已被暗红色的菌毯覆盖,不时释放出蒸腾的孢子云,随风四散飘去,在一切尚未被吞噬的物体表面侵蚀出蜂窝状的溃烂,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扩大着它们的领地。
漫长的飞行之后,终于到达聚集点。那是一座小山上的天文台,里面所有的科技增强人,也就是“废物”们,加上他们四个,尚不足一百,十来架破破烂烂的登陆舱停泊在山顶的空地上。
前辈“废物”们告诉 L,由他们负责的这块区域地表生态净化指数仅完成 3.2%,预计净化年限还剩 355 年。
也就是说,作为无法被冷冻的废物,他们在地表卖力卖命,却根本不可能活到这里适合居住的那一天。
L 虚弱又绝望地说:“我是被骗来的,我要回去,我选数字方舟……”
M 彻底打消她的念头:“每个人只能做一次选择。”
道长跟着劝:“不要相信那些仿生人,他们只会骗你选数字方舟,什么虚拟世界都是假的,天法地,地法人,人法道,道法自然,只要身体不在就是死了。”
L 心里想,那个假笑仿生人要是骗她选数字方舟就好了,那她现在一定已经在虚拟世界过上了幸福生活。
但就连小孩哥也对她说:“没有痛苦和死亡其实一点都不好,你知道吗?模拟痛觉的神经数据包在数字方舟里是黑市上的抢手货,许多人尝试自杀但永远不可能成功,最后宁愿静止不动,成为增加量子云算力的量子比特。”
L 不信,回嘴:“你看到过啊?”
小孩哥答:“对啊,苏醒医疗官让我看的。”
L 又问:“你的苏醒医疗官是谁?”
小孩哥说:“X。”
L 忽然觉得蹊跷,她想起 X 与她的对话,跟小孩哥的说法完全不同,但显然都没有欺骗他们选择数字方舟的意思。恰恰相反,他用了两种不同的方式,刻意引导她和小孩哥选择成为科技增强人。
“医疗官真的都是仿生人吗?”她问 M。
M 说:“差不多吧,一部分完全是仿生人,也有一些是跟我们一样的废物,只是他们的残次更严重,身体被仿生修复的部分更多。换句话说,就是脑子坏掉了,已经到了没办法上传数字方舟的地步。”
L 感到不公,说:“那为什么他们可以留在上面工作?”
空间站的条件显然比地表好得多。
M 一笑,重复方才那句话:“因为他们脑子坏掉了,完全听从指挥。”
但 L 却又一次想起 X 在目的达成之后脸上一闪即逝的笑容。
“他们还有可能还是人类吗?”她问。
M 摇摇头,说:“哪怕刚开始的时候还保留了一部分人类的思维,脑部经过多次仿生修补之后,原来人格的保留度也会越来越低的。”
L 不问了,追究这个问题毫无意义,她反正已经被骗了。
就这样,她开始执行在地表的任务。
如 X 所说,基本包括土壤置换,生物修复,和隔离区建设。
但 X 没告诉她的是,他们还要逃过菌毯孢子的寄生,防御怪物的袭击,对付附近自由民的偷窃和抢夺。
她在一次又一次行动中慢慢认识她的队友,也越来越清楚地意识到他们这支“废物小队”有多废物。
队长 M,已经成为科技增强人多年,身体累积的损伤使得她每次仿生修补维持的时间极其不稳定,在地面清理工作与回到空间站检修之间混着日子,等死。
道长很大年纪了,从地球黄金年代一直活到现在,不愿成为数字人只是因为信奉道法天然,以及,怕死。
还有小孩哥,曾经是百万中选一的天才少年,被作为领航员重点培养,成为“废物”使他大受打击,两种选择都不要,只想灵肉俱灭,听说数字人是死不了的,他才选择成为科技增强人回到地表,找死。
但也就是这支废物小队,靠着一次又一次的狗屎运,居然真的坚持到了下一次返回空间站检修。
更新仿生修补模块的时候,L 再次遇到 X。
她哭诉:“为什么骗我?为什么逼我干这些?我只是个废物,我经不住,真的经不住!”
而 X 只是看着她,对她说:“你不是废物,你是科技增强人,科技增强人可以更强的。”
L 也看着他,觉得他一定还在骗她,却又在他脸上永远不变的温柔表情中找到一闪即逝的真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