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田跳过一大堆没头没尾的谐音脏话,发现其中能看出点前因后果的不过寥寥几条。
有的说:【抄得这么明目张胆,以为只要自己够糊,就不会被发现吗?】
也有的说:【这种都是惯犯了,你以为她只抄这一张吗?也就是不小心抄到爆款才会被看出来,没被发现的地方还不知道有多少呢!】
这一整天,她本来心情就不好,突然又遇上这种事更加烦躁,起初只是把评论和私信关了,手机锁屏往旁边一扔,想要蒙头不去管它。
但其实她自己也知道这件事靠当鸵鸟是忍不过去的,很现实的一个问题摆在她面前,她现在就靠网上接稿吃饭,而“画月”对抄袭查得很严,临摹或者模仿别人的作品也算在内,一旦被人举报,经平台证实之后,她的画师资格就没有了。她必须把这件事搞清楚。
唐思奇的微信很快跟着来了,说看到她账号下面那些评论,问她怎么回事?
凌田也摸不着头脑,要证明自己无罪,总得先知道何罪之有。
于是,两人分工,打开那两个社交平台,一个看评论,一个看私信,想要弄明白哪儿来的这么些人,他们到底觉得她抄谁了,又有什么凭据说这话?
这个过程对凌田来说极其痛苦,她是个一点都不会吵架的人,过去跟别人产生矛盾,话还没说出来,她自己先把自己气崩溃了,心突突跳,眼泪汪汪。
隔着网络稍微好些,那种开口骂人飙脏话的她可以默念反弹反弹反弹,让她最难过的是那些“画月”粉丝发的评论。
其中一条记得特别清楚,那个 ID 她已经很熟悉,从她开始做这个号的时候就一直在给她留言,今天发了条评论说:【太失望了,你是我去年就关注的画手,从画月追到这里,看你的漫画大半年了,真心实意地喜欢,刚听说这件事的时候还替你说话,觉得肯定不是真的,结果搞得自己像个笑话……】
但也正是顺着这条评论,她继续往下看,才算找到原因。
有人发了一组对比图,把《高冷总裁》冷寒醉酒的那张大跨页和《废物小队》最后一话里那张科技增强人 X 放在了一起。
下面评论区有人说:【构图、姿态、体型完全一样也就罢了,大家注意腹肌,冷汗总的腹肌不对称,X 的腹肌跟他一模一样,这属于抄作业把错别字一起抄了,直接照着人家原图描的是吧?】
这个从“画月”来的粉丝起初给她作证,说:【甜老师很早就在画月发过这张人设图,不是昨天才有的,你们怎么证明谁抄谁?】
结果两边一对时间,凌田上传“科技增强男人”是在去年年底,还是比对方晚了好几个月,反倒做实了她抄袭。
又有人说:【小画手自己临摹学习也就算了,居然敢拿这种图上传橱窗接稿挣钱,还整了个漫画出来吸粉引流就有点过分了吧?而且不光抄人家的图,连笔名都要学人家,真把别人的当自己的啦?】
事情仿佛就这么定了性,起初还只是小范围议论,直到涌进来一帮《高冷总裁》的粉丝,开始轮番刷屏骂她。
凌田这边花了大半夜才刚把前因后果弄明白,第二天一早,便收到了“画月”平台的通知,告诉她:您的橱窗作品被举报,画师资格正在审查中,暂时取消接稿权限,请尽快提供原创证据和申诉理由,否则可能被永久封禁。
真到了这一步,凌田退无可退,也知道自己不能再怂了,当即发了条消息给程程,希望他以工作室负责人的身份出面把这件事解释一下。
但对面隔了很久才回:【还有这事???我去看一下,稍后给你答复。】
然后,这个答复就没来。
倒是唐思奇又在《高冷总裁》的评论区找到一点蛛丝马迹,就在几天前,有读者提出这本的背景和特效似乎有股子 AI 味道,下面不少人回复,都说有同感。但从昨天开始,就全都是讨论《废物小队》抄袭的了,好明显的围魏救赵。
凌田气死了,即刻找出自己跟工作室签的合同、往来邮件记录和相关草稿、线稿,然后又给程程发了一条消息:【你不做解释的话,我就自己放证据了。】
程程这才打了视频过来,凌田还是把手机放在桌上,程程就这么看着天花板说:“我们合同里可是约定过不能透露你是主笔的,最多就给你出个证明,说你作为创作小组成员在我们这里工作过一段时间……”
凌田服了,这说法非但不能澄清,反而很可能让人觉得她有机会接触到《高冷总裁》的创作素材吧?
程程还在那边继续说:“……其实,这件事你得分两个方面来看,虽然被骂了几句,但也是给你带去流量的不是吗?咱们双赢,何必非要搞得不愉快呢?”
凌田算是了解了他的态度,懒得再跟他辩, 直接把电话挂了。
她心里很清楚,虽然有句话叫“黑红也是红”,但她这样的小画师哪里承受得了这种黑流量。这件事要是不说清楚,不彻彻底底地反击,她好不容易积累起来的一点点好评、声誉和粉丝就都没有了。
那天下午,她带着合同和所有电子证据,又去了趟律所,找田嘉木。
田嘉木研究了一番,现去请教了做知产的同事,最后给她结论:“这件事哪怕避开署名权,你也可以实现自证。从速写到草稿、线稿、成稿,每个创作步骤都有记录,邮件时间戳清楚,完全可以证明是你原创。而且,虽然你基于同一幅速写创作了两幅画,但从画风,到细节,再到主题都明显不同。所以,改编权、复制权、演绎作品独创性,这几个可能产生争议的点,都是低风险。”
“那就是没事?”凌田问。
律师一般不说这种人话,但田嘉木还是说了:“没事。”
凌田终于放了心,还是有些后怕,还好当时签合同之前咨询过老爸,明确了合同范围仅限于《高冷总裁》,不涉及同一时期她创作的其他作品。而且,她创作过程一路都有留底,OC 还登记了版权,这时候想到的,就是赶紧把《废物小队》的第一卷 也去做一下版权登记。
就这么在外面跑了大半天,她跟父亲一起回家吃了饭,才回到教工新村。
当时天已经黑了,她下车进了小区,沿着内部辅路往自己住的那栋楼走,隔着一段距离,看到楼门口站着个人。
夜色遮掩,她看不清对方的脸,但仅凭身型的轮廓就已经认出来是辛勤。算起来两人已经有大半年没见,倒不是她念念不忘,而是画得太多了,熟得不能再熟。
“凌田……”却是他先开口叫她。
头顶的感应灯随声亮起来,她这才看到他的样子,穿衬衣西裤,单肩背着个旅行袋,不知道是不是光线昏暗的关系,看起来有些疲惫。
“你怎么来了?”她问。
他看着她,有一会儿没说话,像是不知道应该怎么解释自己的来意,最后答非所问地说:“你把我微信和手机号都拉黑了……”
她从中品出一丝怨艾,心里清清楚楚他什么意思,偏偏很是平静地回答:“哦,我想没什么用,所以就删了。”
只有心跳莫名快起来,脑子里在猜,他是一直关注着,她刚删除就知道了?还是李理告诉他,她问起了他留院的事情,然后试着联系才发现的?
她也不知道自己期待的究竟是哪一种,只是走上台阶,站定在他面前,没去开门,显然也没有请他进去的意思。
他或许意识到了,开口问:“吃饭了吗?”
她点点头,反问:“你还没吃饭?”
“还没。”他回答。
她低头看了眼手机上显示的时间,已经快八点了,这才意识到,他应该是在这里等了很久了。
“我们出去找个地方坐一下吧。”他又道。
她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只是重又下了台阶,往小区外面走。他跟上来,走在她身边。两人保持正常的社交距离,不远不近,也没碰到彼此,却不知道为什么,让她感觉到一种隐约的力场,说不清是排斥还是吸引,只是那么分明的存在着,根本不可能无视。
出了小区,有个面馆,那种国营老店。
她不想走远,对他说:“就这里吧。”
两人于是走进去,她找了靠窗角落的位子坐下,他去柜台点单,然后端着餐盘过来,坐到她身边。
这时候已经过了最热闹的饭点,店堂里只有三两个食客,坐得疏疏落落。他放下餐盘,转身拉开旅行袋,从里面拿出胰岛素笔,卷起袖子,在胳膊上注射。
“你转针了?”她看着他,很是意外。
“对。”他点点头。
这是她第一次看他当众给自己打针,收银台的阿姨也朝他们这里望过来,带着好奇的眼神打量着他们俩,心里估计也在想,这么年纪轻轻的……
像是为了隔开那道目光,她靠过来跟他说话,也想不到说什么,随口闲聊:“我前几天也转针了,怕血糖有起伏,还在网上看了别人写的攻略,提前两天把基础率调小,开始打长效,结果真挺有用的……”
他笑了,收拾起笔和用过的针头,放回旅行袋里。
她倒有些尴尬,这么基础的知识,当然不用她来教他。
“其实这样感觉挺好的,夏天出汗,用泵容易掉针,还容易胶布过敏。”他说。
你不隐糖了?她忽然猜到他的意思,开口问的却只是一句:“今天找我有事?”
“你漫画的事怎么样了?”他也问。
他居然也知道,凌田意外,说:“你就为这事来找我的?”心说这事我自己能解决,你也帮不上啊。
他却摇摇头,答:“不是你问了李理吗,我留院的事情怎么样了。”
“不是你不让李理告诉我吗?”她反问。
他从桌上筷筒里拿了双筷子,低头把筷子尖对齐,回答:“因为我想自己来跟你说,可是你把我电话微信血糖亲友都拉黑删除了。”
“你想好了今天来说?”她冲回去,觉得他这个人莫名其妙的。
他静了静,才道:“我工作刚刚落实,上午从厦门回来的。”
“厦门?”她再次意外。
“是,A 医附在那边有个分院。”他点点头,开始慢条斯理地吃东西。
“单峰让你去分院了?”她接着问。
他低着头,慢慢咀嚼完那一口,回答:“是我自己申请去的。”
她有点生气,不说话了,是为他不值,又觉得他的态度很奇怪。
他却笑了,停了筷子,看着她说:“真的,是我自己申请去的,因为顾医生是那边内分泌科的执行主任。”
他的工作是费了一番周折的,两个月前提出申请,整个科室都没想到,他会在这个时候自愿去分院。
而且,他还在自己的申请材料里填报了二十年的一型病史,同时提供了自己过去十年的病历,用来证明病情稳定,最近三年的动态血糖监测数据,以证明日常工作期间血糖达标率大于百分之九十,以及既往的考勤与绩效记录,证明工作能力。
综合面试之后,据消息灵通人士传说,从本科室到人事科,再到院办领导,展开了一场旷日持久的讨论。
有人倒自己的苦水,说医生不得病吗? 挂着水还在值班,手术室里做手术做到低血糖也不是什么新鲜事情。医院里不知道多少医生自身患有慢病,糖尿病大概可以算是其中最不足道的了。
但也有人反驳,说那都是二型,四五六七十岁的人了。而且,A 医附留用规培生的基本要求中有一条,具备良好的政治素质和道德修养,品学兼优,身体健康。不仅最后四个字,其余整句都要划重点。
也就是说,辛勤的问题不光是身体原因,他未能在申请博后并轨规培项目的时候如实填报自己的慢性病史,是否应当视为一种不诚信的行为?
人事科因此给了劳动法层面的解释,根据法律规定和判例,只要病情和工作需要并不强相关,隐瞒的病史对工作没有实质性影响,且在规定的医疗期内能够胜任工作,法院一般倾向于认定为无需披露的情形。辛勤在内科任职,属于低风险,但仍旧建议在入职体检时如实申报,避免后续纠纷。
总之各种说法都有,一切悬而未定。
最终还是有人站出来替他说话,提出了两个问题:
第一个,如果他从一开始就如实填报,是否还能有这个机会证明自己有能力胜任这份工作的劳动强度?
第二个,尽管中国有着庞大的糖尿病患者群体,却极少有人愿意公开自己的病史,虽然可以把这解释为一种风俗习惯,但曾经有儿童慈善基金会为了鼓励患病儿童及其家长积极治疗,尝试编纂《中国 T1D 人物报告》,结果因为找不到足够的案例未能成稿,直到最近几年才渐渐开始有一型患者在社交平台分享生活,但也都是匿名。所以,这真的是对的吗?我们作为提供医疗和公共卫生服务的专业机构,是否应该率先做出一些改变呢?
这个替他说话的人,就是顾昀宁。
当然,也有人背后议论,说这种事让你辩赢了又如何呢?最后还不是没给编,走了合同制。到时候把你用完了往冷板凳上一撂,三年到期不续,你还是得走人。甚至有人说顾昀宁就是会来事,过去因为搞一型病人互助活动当上劳动模范,现在又想拿小医生的事业当筹码,给自己树典型。
但不管怎么说,她是厦门分院内分泌科的执行主任,辛勤申请的这个职位的直接领导,她的态度最终还是决定了事情的结果。
尘埃落定,辛勤去厦门分院办了入职手续,专门去找了顾昀宁,向她道谢。
顾昀宁笑了,说:“不用谢,能看到你站在这里,我真的特别高兴。”
直到那一瞬,辛勤才意识到,她是记得他的。
他不确定她是什么时候认出他来的,是过去在医学院讲课遇到的那几次,还是她收到他申请去厦门分院的材料,看到上面如实填报的病史之后。
他没有问,因为觉得不重要。他只是再一次地想,说出来其实并没有那么难,结果甚至更好。
凌田也听得心潮涌动,她想象着这段时间他承受了多大的压力,几乎要哭了,嘴上却是玩笑地说:“所以我们现在又多了一道阻碍,异地。”
时间,空间,基因,他们两个人之间,简直就是天堑。
“我知道,”辛勤低头吃着饭,慢慢地说,“但我不会放弃的。”
凌田分明听见了,却没问,不放弃什么?
“把我微信和血糖亲友加回去吧。”他又说。
“我们已经分手了。”她拒绝。
“我们只是分开一段时间。”他纠正。
凌田看着他。
他也看着她说:“我从来没说过分手,其实你也没说过。”
真的吗?她努力回想。
“真的。”他回答她并没问出来的问题,然后看了眼时间,又说,“我十一点半飞机,马上要走了。”
“你上午来的,晚上飞回去?就为了跟我说这些。”凌田惊了。
他点点头,继续吃饭。
“下次别干这种事了,没必要,自虐在我这儿没用。”她说。
其实自己知道,有用着呢,他刚才说他没吃饭,她立刻就跟他走了,挑了最近一家小吃店。
“那你把我微信,还有血糖亲友加回去。”他还跟她谈上条件了。
她看看他,忽然觉得这人怎么变得有点死皮赖脸了呢?又或者说,更主动了?
但时间真的来不及了,她没多的话,出示二维码,重新加上了他的微信。
他笑,也没再说什么,开始迅速吃饭,吃完出了小吃店,叫了辆网约车去机场,趁等车的那几分钟,把她送到她家楼下。
她上楼进了门,隔窗看见车来了,他坐进去,这才给他发消息。
凌田:【正好有点事需要你帮忙。】
辛勤:【你说。】
凌田:【就是你给我当模特的一幅画,有点版权上的争议,我可能得把你那张裸体速写发网上,不过你放心,我会给你打码的。】
辛勤:【……】
辛勤:【把我加回血糖亲友。】
凌田:【不加。】
他坐在车里收到这一条,看着这两个字的拒绝,却静静笑出来。
她是否在回答他的那个问题,如果不是因为这个病,她还会不会跟他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