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田在厦门住了三天,天气很热,时晴时雨,她没怎么出去玩,倒是画完了《废物小队》的特别篇。
这一话很短,而且都是文戏,跟之前的风格有点不一样。完成之后发出,她就有些忐忑,不确定读者反馈如何。要是在抄袭事件之前倒还好些,看的人少,评论区都是熟面孔,大家讲话都好听,鼓励为主。但现在流量上去了,各种各样的人多起来,不留情面的评论也越来越多。
结果不出她所料,她更新之后便登机回上海,途中一个多小时,手机关机,落地之后开机一看,已经有人在评论区骂上了。
有的说:等了那么久,结果拉了坨大的。
有的说:几几年了,什么老土剧情,还整爱拯救世界这一套?
还有的先扬后抑,说:难得看见一个喜欢的冒险热血漫,弄到最后还是要谈恋爱,主笔女的吧?失望。
凌田跟辛勤分别,本来心情就不好,在飞机上还偷偷哭了会儿,这下倒是欲哭无泪了。打车回家的路上,她一直左右摇摆,不知道该不该下场解释,好几次在输入框里打好一大段,最后全删了,一个字都没发出去。
她不记得是莎士比亚还是罗兰·巴特说过,作品一经完成,作者就死了,全都交由读者评说。那她现在要是冲出去解释,是不是就相当于诈尸?说不定还会被说剧情设置的不行,反正只要读者没看明白,就是作者失败。
但更关键的是,这是她给第二卷 留的核心包袱,要是现在抖出去,到时候就没那个效果了。她只能在心里想象,这几位看到后面,会不会有种被打脸的感觉。可惜现实大多是人家骂完就走了,就剩下她,忍得好难受。
就在这时候,评论区出现了一位名叫“拉磨三勤”的网友,把那些骂她的人一个个怼过来。
回复第一个:便秘啊你,腿麻不麻,要不要纸?
回复第二个:我第一次看见这句话还是拨号上网,就你这初代键盘侠的口条好意思说人家老土?
回复第三个:你还是个男的了,谈不上恋爱真光荣,免邮发个贞洁烈男牌坊给你好不好?
凌田看呆了,这是谁?好难猜。昵称她熟悉,但说的话怎么这么不对劲呢?
她截图发给辛勤,问:【是……你吗?】
辛勤看过,给她回:【一眼李理,估计刚改的名。】
凌田赶紧去澄清视频下面看了看那条最高赞的评论,果然,说“哎呀呀,男模多少钱”的那个号也变成了“拉磨三勤”。
凌田还挺感激李理的,但还是说:【你帮我谢谢他替我说话,让他删了吧,这要是吵起来,说不定又来一堆人骂我。】
虽然抄袭事件结果不错,但同样的事她可不想再经历一次了。
辛勤自然应下,把那张截图转给李理,问:【这是你吧?】
李理发来一个笑脸,以及一句:【不用谢。】
辛勤:【???赶紧删了。】
李理:【我一片苦心好不好,等你去跟人家开口,估计得喝完孟婆汤。】
但辛勤随即给他回了张自己跟凌田在厦门海湾公园的合影,背景一片粉紫色的晚霞,两人抱在一起笑得很开心,照片下面跟着一句:【忘和你说了。】
李理回:【呸,又来,我再替你操心,名字倒过来写。】
辛勤:【[抱拳][抱拳][抱拳]】
凌田稍后刷新,那个盗版“拉磨三勤”总算消失了,却又看见 HY2405178896,发了长长的一段:
大家注意到前文的伏笔了吗?数字方舟里的人为了感受痛苦,在黑市高价购买模拟痛觉的神经数据包,但还是没什么用。现在 X 提供了一个解法,可以通过共情,让数字人感受到现实世界里爱人的疼痛,这很可能是后面剧情展开,废物小队拯救虚实两个世界的关键。
凌田服了,立马又给辛勤发消息:【删了删了,你也赶紧删了!】
辛勤秒删,删完打了视频过来问为什么:“……我没骂人啊。”
凌田说:“但是你剧透了。”
辛勤说:“所以真的是这样?”
凌田夸他:“是的是的,你就是那个聪明的小读者。我就说肯定有人能看懂,不是我剧情有问题。”
凌田知道伏笔不能埋得太深,也不能太浅。她一直觉得十个人里有一两个能猜到是最合适的,只是没想到第一个出现的就是辛勤,心想他俩简直就是伯牙子期,高山流水遇知音。
辛勤美滋滋,继续往下猜剧情,说:“但是有个地方我没看懂,小孩哥是小卷,M 是艾慕,那道长原型是谁?”
凌田给他剧透:“没谁。废物小队不可能永远没有战损,怎么都死不了,紧张感就没有了,但我又不想把现实里有原型的人物画死……”
辛勤听着一下抓住重点,问:“你是说道长要领盒饭啦?就第二卷 吗?”
凌田赶紧制止:“这个要保密啊,不许说出去。”
辛勤捂住嘴,呜呜呜地说:“保密,一定保密。”
两人继续往下聊,也真说到了现实里的“废物小队”成员。
辛勤告诉凌田,小卷因为生病,失去了竞赛保送的机会,但最后还是凭裸考成绩进了原本的目标学校,拿到录取通知书之后,给他发了条消息,让他等着看“季元”这个名字出现在全国奥数比赛一等奖的名单里。
他当时问小卷,是否需要他传授一些过来人的经验?小卷不屑地说,你那都是好多年前的事情了,反倒是跟他打听了一下到底怎么练习,才能把引体向上练起来。他中考成绩只有一门成绩不理想,就是体育。
两人一致认为,这小孩好狂,好讨厌啊。
凌田也告诉辛勤,艾慕入股了曾晋的西点店,还给店铺换了个中文名字,叫作“甜蜜一生”,现在天天在朋友圈里发甜点广告。
她上回跟艾慕聊天,说一型卖甜点简直就是报复社会。艾慕却告诉她,本以为自己独一无二,结果在一个糖友群里嘚瑟了一下,一下出来好几个专业做法甜的西点师,唯一不了一点。
分开的第一夜,他们就这样唧唧歪歪地打了好久视频。
最后道别挂断,房间忽然静下来,凌田有些难过,却又觉得欣慰,现实世界里的科技增强人们,和她故事里的一样,顽强又快乐地活在地球上。
*
八月头上,辛勤凑了几天休假回上海,就像他们事先说好的一样,约了跟凌田的家人再见一面。
辛勤为此准备了过去几年的病历和最近的体检报告、动态血糖监测记录,以及未来三年的工作上的计划,以证明到目前为止没有任何并发症,身体素质良好,经济独立,事业发展有前景。
凌田觉得说服力足够,但听起来怎么跟他在 A 医附参加综合面试的阵仗差不多呢?面对家里人总还有点怪怪的,她认为这事应该分段进行,自己得先去铺垫铺垫。
至于这个铺垫的对象,当然还是凌捷。
于是,她假模假式回家,假模假式地蹭到母亲房间里,假模假式地聊了会儿天,才言归正传,说《废物小队》的版权合同签了,她发了笔小财,想请大家吃饭,宾客名单包括徐玲娣,凌建国,凌捷,田嘉木,还有,辛勤。
凌捷疑惑地看着她,然后直接说:“我还以为你们已经分手了……”
凌田傻眼,她还以为自己瞒得很好,但随即便想起一个又一个瞬间——
比如那次她们深夜聊天,凌捷问她,你跟小辛怎么样了?她说挺好的,对话就此空白,但凌捷没再问下去。
还有这一年的清明,她们去给阿太扫墓,凌捷在徐玲娣即将显摆“田田交了个医生男朋友”之前岔开了话题。
当时那么自然而然,直到此刻,她发现自己记得每一个细节。
不用她说出来,凌捷就已经猜到了,但还是给了她足够的自由和尊重,让她自己去解决这个问题。在母亲眼中,她或许已经不是曾经那个废柴小哭包了,这个念头却又让她一下哭出来。
她抱住凌捷,埋头呜呜哭。凌捷也抱住她,拍着她的手背说:“到底怎么回事?”
听起来又有点要替她出头的意思了。
凌田赶紧解释:“我们分开过,但是没分成……”
只是如实陈述事实,却又让她起了另一次情感的潮涌,缓了半天才把事情说出来。
凌捷静静听着,等她说完,不做评价,让她联系辛勤,然后开了个腾讯会议,线上面试似地跟他也聊了聊。
两边聊完了挂断,凌捷有一会儿没说话,凌田心里忐忑,先开口表态了:“我不知道以后会怎么样,但现在我很确定,我真的只想和他在一起,哪怕结果不好。”
凌捷转头看看她,倒是笑了,说:“我也没要拆散你们啊,你哭得稀里哗啦的……”
凌田傻眼,看着母亲。
凌捷想了想,继续往下说:“他能走到今天这一步,说明是个自律负责的人。他会因为不坦诚而自责,说明人品不错。而且,说句实话,从母亲的角度出发,我真的不介意你不生孩子。如果你将来想试一试,我会支持你。但如果你不想冒险,我会松一口气。”
凌田以为这就是祝福的意思了,擦掉眼泪,高兴起来。
凌捷却又道:“但我之所以不反对,最根本的原因还是你。哪怕两个非常健康的人,浑身上下一点问题都没有,也不是说就能顺顺利利地从相爱走到结婚,就算结婚了,也不能保证一辈子。我只是相信你,田田,你也是个坚强、自律、负责任的人,就算将来你们真的遇到问题,对你来说,也不过就是一个可以解决的问题而已。”
凌田又要哭了,凌捷捏住她的脸,笑着说:“你差不多行了啊,别让我后悔。”
凌田忍住,点头。
凌捷又道:“请吃饭选在哪天,什么地方,你告诉我。外婆外公还有爸爸那里你不用担心,我会去跟他们谈。”
凌田也笑出来,笑得挺难看,但当她说出那句“谢谢妈妈”的时候,还是让凌捷想起了自己。
母亲的保证就是那么靠谱。
几天之后,辛勤回到上海,跟凌田家里人一起吃的那顿饭几乎没有受到任何阻力。
只是徐玲娣的态度多少有点淡淡的,以后应该也不会那样骄傲地出去显摆“我们田田交了个医生男朋友”了,既因为慢病,也因为异地。同为医生,在外地还是在上海 A 医附,是完全不一样的。凌田甚至有点不确定,哪个原因更让外婆介怀。
但她还是看到了徐玲娣发的朋友圈,九宫格里是一家人吃饭的照片,还有她画的漫画截图。
随后又听到她在给太极拳群里的朋友发语音,说:“我外孙女呀,老来噻的,漫画家,马上要出书,还要拍动画片……”
凌田莞尔。
她又一次地想,爱是复杂的。
阿太爱外婆,虽然什么都不能给。外婆爱母亲,虽然掺杂了太多功利的标准。母亲爱她,虽然曾经从理想落到现实,大吵过,伤过心,说过再也不管了,但终于还是找到了恰到好处的方式。
一代又一代,她们未必做到了最好,但都想做得更好,不复制自我,不重蹈覆辙。
至于以后会怎么样,凌田不知道,她只是再一次地想,爱是复杂的。
*
见过凌田的家人之后,辛勤带着她去了一次杭州,看望他的父母。
跟凌田一样,他也已经跟周令还有辛成均做了足够的铺垫。凌田的到来让他们那么高兴,尤其是周令。虽然自从辛勤开始实习、工作之后,他们见面不多。但她对儿子很了解,一下就看出他整个人的状态都不一样了。
他们是上午到的,中午一起吃了顿饭,下午辛勤开着父亲那辆手动挡的车,带凌田出去玩。
凌田过去就来过杭州,而且不止一次,对那些旅游景点兴趣不大,反倒更想去看他小时候生活、长大的地方。她以为他会介意,因为那里留着不好的记忆。但他没有,带她去看他从前住过的地方,上过的学校。
正是暑假,他们站在爬满蔷薇枝蔓的围栏外面,看着空空荡荡的校园。
凌田忽然想,如果能回到过去就好了,她想找到八岁时的他,对他说一声没关系的,再把自己知道的所有保命小知识,全部传授给他。
想法荒诞,她不曾说出来,辛勤却像是听到了,从身后抱住她。他们就这样静静地站着,看着几个来上游泳课的孩子,背着配色耀目的泳包跑过阳光普照下的操场。
那天夜里,辛勤把凌田送到附近酒店住下,自己回到家中。
时间已经不早,但周令在等他,直到这时候她才有机会单独跟他说话。她把他带进书房,关上门对他说:“你能这样我真高兴,但你也得有个心理准备,要是以后遇到什么问题……”
哪怕她每天以微笑示人,哪怕过去二十多年的时光她看着他一点点变好,变强,去做自己想做的每一件事,而且总是能成功。但她仍旧战战兢兢,总是怕他在又一次失败之后,又一次跟自己过不去。
但辛勤笑了。
“我知道,不管怎么样,我都会好好的……”他说,而后展臂拥抱了母亲。
这个动作他小时候做过那么多次,但也已经隔了太久不曾做过了。他长高了那么多,现在需要微微躬身才能埋头在她肩上。
周令终于也笑了,伸手拍着他的背脊,她湿了眼眶,忽然想,这或许才是她看到的他最大的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