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内, 薛玉拉着丁易谈起了他的医术传承,又说起自己加入离火宫之前经手过的几个疑难病症,一副誓要让丁易正确认识“神医”二字意义的架势。
容欺听了一会儿,撩开帘子跳下了车。
薛玉一愣:“干什么去?”
容欺:“看看顾云行。”
薛玉:“……”
没走几步, 容欺看到丁绮正领着一位须发皆白的老人过来, 询问之下得知那是镇上最好的接骨大夫。丁绮还给他指了路:“门主就在前面的街上。”
顺着丁绮所指的方向, 容欺很快找到了坐在食铺里等待的顾云行。
食铺店面很小, 蒸笼里也不知在蒸些什么, 散发出阵阵甜腻的香味。
容欺迟疑了片刻, 走过去坐到了顾云行的对面。
顾云行立马笑了:“怎么出来了?”
容欺:“他们两个太吵了。”
顾云行:“从这里再行两三里,是个岔口,其中一条道可以回临沧城,另一条道是去灵州的必经之路。”
容欺知道顾云行是在等他做出抉择。他静静地坐在这不知名小镇的小铺间, 听过往行人的脚步声,感受微风拂面, 看着身前之人,忽然问:“顾云行, 你想去哪里?”
顾云行疑惑地看着他。
容欺:“自海上归来后, 你先是到升州寻我, 又来霁州陪我救人……我好像从未问过你,你想去哪里?”
顾云行讶异地挑了挑眉, 眼底染上笑意:“今日是怎么了, 如此贴心?是觉得顾某随你来回奔波, 感到心疼了?”
容欺瞟了他一眼:“你就不能好好说话?”
“我每次都是很认真地在与你说。”顾云行无奈道地瞥向容欺的耳朵, “是你面皮太薄,总听不得顾某的肺腑之言。”
容欺眉头微蹙,垂眸看着桌面粗糙的纹理, “我们这样,毕竟……不是正路,你不必总说些调笑之语。”他顿了顿,似是难以启齿地挤出了句,“我又不是女子,应不来你想听的话。”
顾云行好奇地问:“哦?我想听什么?”
容欺脸一黑,没好气道:“你还没回答我先前的问题。”
顾云行:“那就去灵州吧,灵州人杰地灵,我还不曾去过。”
“……顾云行,你不必事事跟着我。”容欺斟酌道,“崔庄主不会为难我,求剑之事我一人就足够了。”
顾云行面色凝重起来:“你想撇下我?”
“不是。”容欺立马否认,在遇到顾云行之前,他便经常独来独往,在他看来,顾云行实在没必要处处迁就自己,“我的意思是,取了剑,我会去找你。”
顾云行笑了:“那为何不能一起去?”
容欺皱眉:“你有你要做的事,我亦有我的,你何必把时间都浪费在我身上?”
顾云行脸上的笑意淡去:“这不叫浪费时间。”
容欺看向他。
顾云行思索了片刻,道:“容欺,若我现在遇到了难题,你可愿帮我?”
容欺:“当然。”他反应过来顾云行的意思,“那不一样,取剑又不是什么难事。”
顾云行:“我还真有一件小事,想请你陪我一起去做。”
容欺狐疑地看着他:“何事?”
顾云行:“我迟迟不说,是怕你帮了我,耽误取剑之事。”
容欺:“剑往后也能取,你先说,是什么事?”
顾云行:“也没什么,只是想甩开旁人,同你安安静静地看看风景。”
容欺:“……”
他对上顾云行的眼眸,发现对方竟是认真的。
“客官,您的点心好嘞!”食铺的老板端着蒸笼上来,掀开后,热气腾腾的糕点发出阵阵清甜的香味。
顾云行:“原先还想装食盒里带上,现下你过来了,我们就可以多坐一会儿。”
容欺没有拒绝,低头看着顾云行给自己夹了块圆滚滚的糖糕,发现上面还缀着两粒红豆做的眼睛,下方是糖浆水勾出的笑脸。可惜糖糕蒸熟后变得蓬松胀大,撑的笑脸有些奇形怪状。
“……丑死了。”容欺颇为嫌弃地取了糖糕,一口把笑脸咬了下来。松软的糖糕在口中融化,甜而不腻,他意外地又看了几眼。
顾云行:“看来味道不错。”
容欺心情好转了许多,“是不错。”
顾云行:“像这样坐在无名小铺中,陪我吃糖糕,可算浪费时间?”
容欺怔了怔,“你想说什么?”
顾云行:“容欺,也许你所认为的浪费时间之举,正是人活一世最要紧之事。”
容欺疑惑地看着他。
顾云行:“这世上的事并非只有值不值得,与其说是我陪着你,不如说,是我不想与你分开。”
容欺不留神噎了一下,眼神里透着些许不适应,微微躲开了视线。
顾云行知道他面皮薄,“现在你该明白,不管你是想闯荡江湖、游历四海,或是远离纷争、隐居避世,都该与我一道。”顾云行笑着问他,“也别想着对我来说是不是麻烦,以后你总要习惯身旁有我的日子。”
“别说了。”容欺看了眼不远处面色古怪的店家,只觉得脸上像有火在烧,“我知道了。”
顾云行:“真的?”
容欺咬了口糖糕,片刻后含糊地“嗯”了声。
从前他为邹玉川驱使,心甘情愿地做他人手中的利刃。邹玉川所指之处,便是他挥剑的方向。可如今经历了这种种,他与离火宫的最后一丝牵挂也随着救出薛玉而彻底断开。
是以方才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心里空落落的,一时竟不知该何去何从。
顾云行和邹玉川不同,他没有执念,也不会要求自己去做什么。唯一挂在嘴边的,便是要待在自己身边……
“顾云行,我答应你了。”容欺的目光迎向顾云行,“左右闲来无事,我们可以到处走走。”
不就是看风景吗?他想,江湖路长,多一个人陪着自己也不错。
两人说开后,便返回同余下三人道别。
薛玉对此很是惊讶,他四肢都被绑上了木条,却硬是直起了身体:“右……容欺,你不与我一道了吗?”
容欺嫌弃地盯着他:“丁绮丁易会带你回临沧城养伤,伤好之后,你可自行选择去留。”
薛玉苦笑:“我哪里还有别的去处?”他顿了顿,又问:“你们此行可是有要事去办?”
“没有。”容欺随意道,“就当是游山玩水了。”
薛玉:“……”
薛玉沉默了一会儿,“游山玩水”四个字从容欺的嘴里说出来,实在是说不出的怪异。
他目光移向顾云行,刚想说和顾云行能有什么好游玩的,却发现对方侧着头,目光一瞬不瞬地落在容欺身上。
薛玉不由怔了怔,莫名觉得心中那股奇怪的感觉越来越强烈,但又不知从何问起,最终叹了口气,改口对容欺道:“那我们来日再聚。”
他清楚自己左右不了容欺的决定,索性也不去多想。
容欺看着薛玉绑满木片的四肢,终于起了点良心道:“薛玉就托付给你们了。”
丁易笑着道:“放心吧!包在我身上。”
丁绮:“我们定会照顾好薛神医。”
薛玉脸一红:“倒也不用这么称呼我,叫我薛玉就好。”
他这些年专为离火宫调制毒药,很少正儿八经地坐诊治病,“神医”之名受之有愧。
容欺本来就不是多愁善感之人,见薛玉适应良好,便和顾云行相继下车。
他们此行求剑,并无人在后催促,也没有最后期限,过往种种桎梏已尽数不复,这样的悠然闲适从未有过。
前方有牛车慢吞吞行来,顾云行伸手揽过容欺的肩膀,带着人往旁边退避。
容欺看着那牛车若有所思。
顾云行凑近了问:“怎么了?”
容欺:“不如坐牛车去?”
……
薛玉眼神复杂地看着两人上了牛车,默默缩回了探出车帘外的脑袋。许久,憋出了句:“你们门主究竟给他灌了什么迷魂汤?”
他跟着容欺许多年,可从未碰过人的肩膀!更不要说拐去游山玩水了,坐的还是奇慢无比的牛车?
丁易不满道:“门主先前也不这样啊!”
丁绮温婉一笑。
薛玉:“……”
他就算再迟钝也察觉出来了,那两个人绝对有问题……反正他和容欺不会这样!
两人撇开众人,驾着用一锭银换来的牛车前往灵州。他们边赶路边看风景,一路走走停停,到达灵州时,已经过去了一个月。
这一天,两人前脚刚抵达问剑城,后脚便得到了来自霁州的消息:方敛已重回盟主之位,孙知益见武林盟上下皆以方敛马首是瞻,愤而带领孙家各部退出了武林盟。
容欺:“可惜我没来得及归还四方剑。离火宫收缴的武器都由兵械堂保管。邹玉川远遁东海,如四方剑这样的名剑,应该不会被落下。”
顾云行:“倒也未必。邹玉川走得急,兴许没有来得及带走这些身外之物。”
容欺:“他自然不会惦念这些东西,可别人就不一定了。”
回想了一番,他沾了茶水,用手指在桌上画了一张简易的图纸。
“四方剑若是没被带走,应该是藏在兵械堂的暗室中。若是不在暗室,那么极有会被兵械堂堂主带走。”
顾云行依着他的图,提笔画在了信纸上。
“错了。”容欺一眼看出了问题,取过笔修改了一番,“暗室在这儿,开关在这儿。”
顾云行索性给他研墨。
片刻后,一只信鸽飞出了茶楼。
容欺:“这灵州还真是偏远之地,沿途都未见有多少行人。”
顾云行望向窗外萧索的街道,不由也起了疑虑:“我虽未到过灵州,但既是中心之城,断然不该如此冷清。”
容欺:“也许是翠微山庄取消了今年的问剑之试?”
每年来灵州的人,十个里有九人都是冲着翠微山庄而来,若是没有问剑之试,的确会少了许多慕名前来的人。
“客官有所不知,”恰逢此时,路过添茶水的小二出声搭腔道,“不久前,城里来了一批江湖人,逢人就打听山庄之事,我们原以为又是一群过来请崔庄主开炉锻剑的人,谁知他们根本不是冲着兵刃来的。”
容欺:“那是为了什么?”
小二顿时露出意味深长的表情,迟迟不开口。
顾云行取出碎银放在了桌上。
小二立马笑开了花:“二位公子有所不知,他们啊……是来寻仇的!”
容欺皱眉:“寻仇?翠微山庄鲜少与外界接触,他们寻得是什么仇?”
小二:“生死之仇。”
容欺眼神一冷:“说下去。”
小二抬眼瞧了瞧四周,这几日来往行人很少,偌大的茶楼也仅有几桌散客,他便压低了声音道:“具体什么仇,小的也不知道,只知道翠微山庄近日遭了大难,庄主和夫人相继失踪,只留下刚及笄的孤女强撑大局。”
他像是说到了什么忌讳之处,用更小的声音道,“不仅如此,最近城里有不少人死于非命,身家财宝尽数被洗劫一空……两位既能来到这茶楼,也是与我有缘,奉劝两位近几日还是小心为妙。”
顾云行:“多谢。”
等到店小二走远了,容欺却没了品茶的兴致:“去山庄看看。”
他们原本打算休整一番再去递拜帖,但显然此刻不能再等下去了。
出了茶楼,原本晴好的天气变得暗沉,冷风渐起,竟是下雨的征兆。容欺望着聚拢的乌云,心头莫名生出几分烦躁,连日来的好心情,似是也被这冷风吹散了。
翠微山庄地处湖心小岛,远远望去,能看到岛上四面环绕翠竹,掩映交错,在阴云密布的天穹之下,竹林竟显得格外青翠醒目。
湖岸处,一叶小舟静静地浮在水面上。
两人对视一眼,都看出了问题。
翠微山庄隐于灵州,不问世事,何以会放任小舟在此而无人看管?
容欺率先跳上船,拿起船桨研究了一番,推到顾云行手中。顾云行便负责划桨。
随着小舟离岛越来越近,两人敏锐地闻到了空气中夹杂的血腥之气。容欺站起身,眯起眼睛,看到了岸边竹林的红色血迹。
“顾云行,划快点!”
顾云行运掌送向湖中,掌劲推着船只快速朝竹林靠去。
竹林间,大片翠竹倒伏,竹叶散落一地,泥土之中浸染了褐色的血迹,却未见尸首,像是被人收拾过了。
容欺越看越心惊,脚步不由快了几分。
顾云行:“小心!”
话音刚落,竹林深处无数利箭疾射而出,紧接着有铃铛之声此起彼伏,蔓延至风声中。
——有陷阱!
容欺目光一寒,拔剑劈落几支冷箭,朝着箭矢飞出的方向飞身而去。还未接近,地面上忽然竖起一道尖刀木墙。
他反手提剑扬起,刹那间,剑气过处,木墙一分为二。
几道身影自竹林间若隐若现。
“翠微山庄暂不见客,阁下,请回吧!”
容欺收了剑,看向隐在竹林后的人:“你们是翠微山庄的人?”
“当然,翠微山庄擅造万千兵刃,阁下若再往前走,便不单单只是铁箭刀墙了。”
这劝退之语间已然带上了几分威胁,容欺冷笑了声:“若是这些兵刃暗器有用,贵庄何以会遭歹人入侵?”
“你!”
容欺不耐烦道:“在下受崔庄主相邀,特来取剑。”
他想到崔心元临别之际曾说过会回灵州办一件事,办完之后便开炉锻剑,也不知道当日所说之事是否已经办妥。
谁知那人却道:“问剑之试已经取消,翠微山庄今年无剑可取。”
容欺耐心告罄,举步想要往前,却被顾云行拽住。他皱紧了眉,耐着性子道:“我没说要参加问剑之试!”
“那……敢问阁下姓甚名谁?”
“容欺。”
容欺报了姓名后,那边却没了声响。他疑心那帮人知晓了身份后,仍将自己当成离火宫的魔头,不由烦躁起来。
片刻后,竹林里再次传来动静,这一次,藏在竹林里的人尽数走了出来,为首之人面色肃穆,年纪却不大,手中提着一把造型别致的弩箭。
容欺等着他走近,却见对方忽然停下了脚步,眼神古怪地盯着自己,活像是见鬼了般。
容欺被他盯出了火气,怒斥了声:“看够了没!”
那人猛然惊醒,语气很是客气:“师父的确说过,会有一名姓容的公子前来取剑。”
竟然是崔心元的徒弟?容欺打量了他一番,道:“既然知道,那就带路吧。”
那人一愣:“在下莫随风,近几日山庄不便接待外客……”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容欺又看了几眼,“不过,若是容公子,也无不可。”
“大师兄!”莫随风身后,有人小声唤了他一声。
莫随风摇摇头,没有理会,侧身让出一条道来:“容公子,请随我来。”
容欺挑了挑眉,只觉得莫随风的反应有些奇怪,但此刻多想无益,不如先进山庄了解情况,这么想着,他便迈步往前走去。
“等等!”莫随风拦住了顾云行,“师父只交待了一位取剑之人,你,不能进。”
顾云行正要开口。
容欺却冷笑道:“你以为你能拦住我们?若不是看在崔心元的面子上,我才懒得与你废话!”
莫随风睁大了眼睛:“你岂可直呼师父名讳?”
容欺:“你师父可没那么多规矩,让开!”
莫随风为难地摇头:“不行……我不能放外人进去。”
容欺:“拦他就是拦我,真以为我不会动手吗?”
眼见着容欺就要发作,顾云行唤了他一声,而后对莫随风道:“在下天极门顾云行,不知贵庄发生了何事?若有需要,顾某或可尽绵薄之力。”
莫随风眼睛一亮:“你是顾门主?”
顾云行点头。
莫随风又看向容欺,似是在向他征询。
容欺皱着眉:“怎么,你师父没提过是顾云行替我求得剑吗?”
莫随风:“太好了!若真是顾门主,定有办法解山庄困境!”
容欺:“?”